或许只有我对这个预言真正安之若素,每天尽我的本分做好每一件事,时常还会没来由地心情大好。一天小姐见我兴冲冲地拿了竹竿出去打枝头的柿子,便坐在栏杆前悠悠地道:“青芜,你不愿草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终此一生,便逃到这里来——可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停了手,怯生生地转过身来:“小姐……”
“没什么。”小姐笑了笑,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书。
那一刻,我的心竟有一丝抽痛,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天晚上,我服侍了小姐歇下,便照常偷偷下了绣楼,站在天井中,让清幽的月光如水一般流遍我的全身。这个习惯我已经养成多日,虽然自己不明所以,却感觉每次沐浴过月光之后神气便清爽了许多。
伸出双手接住自天而降的月光,我闭目感受着心中难言的舒畅,沉醉在这片安详静谧的世界之中,似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呷呷的鸟叫,我生气地睁开眼睛望过去:“你凭什么笑我?”话音一落,我蓦地伸手掩住了嘴唇——不过是鸟叫而已,我怎么就能听出它是在嘲笑我?
“嘻嘻,果然是个有灵性的丫头。”那只鸟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了这只怪鸟的模样——它傲然地站在屋脊上,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一尘不染,而红色的面颊和黑色的长喙又为它增添了几许高贵气度——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鸟。
“你是谁?”我颤着声音问。
“还能说话,证明我没有看错。”怪鸟又用它难听的声音笑了起来,“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同类。”
“胡说!你是妖怪,我是……”我忽然语塞,心中一片迷茫——我是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有开悟呀。”怪鸟忽然展翅从屋脊上飞了下来,我注意到它的双翅展开时如羽扇一般美丽。然后,它在我震惊的注视中,变成了一个丰姿秀逸的白衣少年。
“咦,看到我这样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你居然没有尖叫?”少年有些失望地抱怨道,“亏我还预先施了法术,让整个宅子的人都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要干什么?”我警惕地朝绣楼跨出了一步,事后我也很惊异——自己那个时候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伤害到小姐。
“我看上去那么像坏人么?”少年笑道,“我叫朱桓,是朱鹮鸟修炼而成的仙人。我看你有灵性,打算帮你修成仙道,也给自己积攒功德,好从地仙晋升为天仙。”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于是道:“那么你先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人,最多只能叫‘半人’。”朱桓印证了我平时隐隐绰绰的怀疑,见我还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将我引到粉墙之前,笑道:“待会儿别吓得晕过去哦。”
“就算是照出副狐狸的样子来,又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漠然肯定会煞了他幸灾乐祸的兴致,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原来你早知道了。”朱桓果然有些失望,“那我就不用浪费法力使出显影之术了。”
“你是说……我的母亲真的是狐精?”我竭力想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个结论,声音听在耳中却有些变调,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确切地说,是狐仙。”朱桓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阵,点了点头,“你母亲的修炼看来早已到达了地仙的层次,否则她不会有多余的灵气传到你身上来——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吧?你底子不错,很容易修炼到破茧之时,这样我既攒了功德,又少费了力气。”
朱桓在一边喋喋不休说话,我却没有听进去多少。微微垂着眼,我心里翻涌的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来到人间不过是要行善积德,而母亲的失踪不过是抛却了丈夫和女儿,飞升成仙去了!
“怎么样,愿意拜我为师了吗?”朱桓还以为我在聆听,末了得意洋洋地问。
“我不想修炼。”我忽然说出连自己都奇怪的话来,“因为我不知道修炼有什么用。”
朱桓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似乎是瞧见了一个傻子,他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台阶绊了一跟头。
“修炼之人无情无义,只会让人伤心愤怒,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我心头一片烦乱,不欲再与朱桓纠缠,绕开他打算回房去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修炼的好处。”朱桓见我不再理他,只顾上楼,便化身为白鸟飞到我面前,呷呷道:“十天之后,我会再来一趟,等你最后的答复。
我看着朱桓扑簌着它美丽如羽扇的翅膀飞去,心中明白自己最终会答应它,我现在不过是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几天后,我找到了这个理由。
那天小姐不知发了什么兴致,一直坐在后窗前,专心地似乎在观察什么,连一页书都没翻。我好奇地偷偷地立在她身后,也向窗外望,却只见到柿子树后的那堵土墙,自我到来之后就从未改变过的土墙。
我忍不住问:“小姐,那墙有什么好看的?”
她微微笑起来,我捉到了笑意中一分得意:“你只需将墙上高的地方想象成丘岭,低的地方想象成川壑,那土墙不就变成一幅绝好的山水了吗?”
我随口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胸中有丘壑’吗?”
“哪里有那样的境界。”小姐叹了一声,神色落寞地道,“其实我所能想像的,全是来自那些山水卷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试探着问:“小姐,你很想看真正的山川吗?”
“只是白日梦罢了。”小姐转过脸,自嘲地一笑,让我平白地心疼起来。我偶尔还可以借故到外面逛逛,而小姐却是一年到头地拘禁在这一方院落中。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可以凭借法术带小姐到墙外的世界去看看,她一向端庄得有些黯然的容颜上会焕发出怎样的笑容。
“小姐……”我忽然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青芜……”小姐也动了情,摸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无人之处,便叫我‘姐姐’吧,我心里,也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
难言的感动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暗暗地在心里承诺:“小姐,我一定要竭力满足你的心愿,让你不会后悔把我当作妹妹。”
朱桓再度到来的时候,我在他意料之中地答应了跟他学道,从此改称那只笑声难听的白鸟作“师父”。
四
朱桓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教我法术的时候却一丝不苟。每天夜里我会偷偷来到天井中,让他用缩身术将我们变成寸许长的小人,坐在粗大的树枝上以免被人打扰。
偶尔朱桓不骂我笨时,我会假装歉疚地询问朱桓在宾州的逗留是否闷气。这时候他就会做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笑嘻嘻地说还好,白天在宾州街道上闲逛可以看到不少美女。
“再美也不会有小姐美吧?”我不服气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朱桓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那副表情明显就是对我审美能力的侮辱。
“那当然,你在宾州见过比小姐还美的女子吗?”
“当然有。”朱桓说到这里,忽然显出了一抹高深的笑容,“青芜,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我当然照过,自然知道自己的容貌比起小姐来还有差距,于是我不堪忍受朱桓的讽刺,站了起来:“如果你不收回你的玩笑,明天我就拿副打鸟的弹弓来对付你。”
“我不是玩笑。”朱桓显然对弹弓有三分畏惧,急急地道,“因为你是活的,而你的小姐是死的。你有灵性,她没有。”
“她也是身不由己。”我记起了小姐自幼受到的各种淑女教育,无奈地回答,却又蓦地灵光一闪,“师父,你先教我缩身术吧。”
“小姐,你看这个盆景可还好看?”我兴冲冲地抱着央了府中花匠特意买来的盆景走进小姐的房间。
“好看。”小姐从后窗前转回身来,欣喜地看着我放在案头的盆景。盆景并不大,长只一尺,两块玲珑的太湖石上点缀了星星绿苔,旁边种了一株小小的盘云松,掩映住山顶一方瓷制的八角小亭。虽然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但对于看厌了土墙的小姐来说,却是另一番美妙意境。
“这便是你日前所说的送我的礼物吗?”小姐盯着盆景低声道,“青芜,谢谢你,你总是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不,小姐,这并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心里默默地回答,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方才将房门闩好,下定了决心对小姐道:“小姐,你果真想要到这盆景般的山色中游玩吗?”
“当然了。”小姐仍旧伏在案上,没有回头,“可惜只是白日梦而已。”
“我可以……让小姐梦想成真。”我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结巴巴地道,“只要小姐……不告诉别人……”
“梦想成真?”小姐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
“是的。”我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但还是下了决心把实情告诉小姐,“我这些天跟一位仙人修习了法术,可以把小姐身体缩小,放到盆景中去……”说着说着,我发现小姐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由一阵心虚,“当然,小姐若是不愿……青芜也不敢勉强……我原本只是想让小姐快乐……”
说完了,我见小姐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忽然后悔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定是将天真纯洁的小姐给吓着了,只好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说:“我去给小姐沏壶茶来。”转身便想逃走。
“青芜,你回来。”小姐忽然在我身后叫道。我立时转头,却看见小姐已经微笑起来,她原本就澄澈的眸子闪着明亮的光芒,“你不是会法术吗?就让我到盆景去玩一玩吧,这个——真是我自小的梦想呢。”
我向小姐走了过去,低声道,“小姐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问问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知道青芜不会害我的,不论你是谁,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妹。”小姐微笑着拉起我的手,“我相信你。”
这几句毫无保留的话让我心头一阵感动,当下让她闭目站好,自己念动了缩身术的咒语。一阵白光之后,小姐已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被我用手掌轻轻地送到了盆景顶部的瓷亭之中。
我看见小姐惊恐地向脚下一望,后退了几步,随即战战兢兢地又重新走到了瓷亭边缘,渐渐适应了她从未经历过的“浩大”景色。她伸手摸了摸亭边的松枝,侧过身子欣赏着夕阳从窗外映射在太湖石上的美景。在亭中流连了一阵,小姐又大着胆子走出了瓷亭,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山路一路前行,最后坐在半山腰一片干燥的苔藓上,满脸惊喜地仰头打量着头顶的山石和枝叶。
我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姐的表现,不知不觉中微笑已从心中蔓延到了脸上。原来修习法术真是有用的呢,我可以带给我周围的人快乐和幸福,而这种赠予般的举动也让我的心里漫溢了满足。我想,这便是修仙之人真正的快乐所在吧。
念动咒语将小姐恢复了原型之后,我坐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第一次尝试使用法术,对我的精力确实是很大的消耗。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小姐自言自语地吟了这几句诗,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我:“青芜,真是太美妙了!一切就像梦里一样,不,比梦里的感觉还要壮美!谢谢你,谢谢你……”
“小姐……”我万没有料到一向端庄持重的小姐会露出这样激烈的姿态,不由有些手足无措,“小姐高兴就好。看到小姐高兴,我心里更加高兴呢。”
“我想,若是将山石下面的泥土淘出一方水池,再种上几片浮萍当作莲花,那么这盆景中的景色就完美无缺了!”小姐将我拉到案前,指着那方盆景兴冲冲地建议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兴奋的小姐,我从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十六岁少女本应拥有的天真烂漫。我想我成功了,那个平日里盛装木偶一般的咏晗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想象和创意的青春少女——不是我的“小姐”,是我的“姐姐”。
“你今天用了缩身术?”晚上朱桓来教我的时候,不满地打量着我,“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学习法术是用来修炼成仙的,不是用来在人前卖弄的!”
“我才不是卖弄,”我不服气地反驳,“我只是为了帮小姐实现愿望。”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但我提醒你,法术不高的时候千万不要预先暴露了身份。”朱桓咬着牙,竭力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师父嘴脸,“有一群臭道士四处跟我们为敌,他们荒谬地认为只有人才能修仙,而其他想要修仙的生灵都是该死的妖怪。他们法术不低,你现在这个法力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少招惹是非。”
“我相信小姐……”我好不容易瞅着空子插了句话,就又被那唠叨的白鸟抢了话头,“你怎么成天就惦记你那小姐?她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她给了我‘尊重’,而其他人都没有给过我。”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所以你就要一辈子给她当丫环,给她养老送终?”朱桓怒道。
“自然不是。”我认真地回答,“等小姐嫁了个好人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专心修炼去。”
“那好,我现在就把她命定的姻缘算出来,早早把她嫁掉算了。”朱桓皱了皱鼻子,“省得别人看你这个徒弟法力太低,还以为是我这个师父差劲。”
朱桓说着,果然盘腿坐在柿子树枝上,闭目不语。我见他已入定,只好把憋在嘴里的话吞下肚去,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不过,若能预先知道小姐命中的夫婿,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过了一会,朱桓抬手一指,他头顶的枝条上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树叶来,悬空地围绕在他身边,最终渐渐坠落下去。等朱桓张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衣襟上。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眼见朱桓盯着那树叶皱起了眉头,我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
“自然看得出来。”朱桓明显地被我的怀疑刺激了,他猛地抬起头说,“那个人就是住在宾州南城的郑生,不过这桩姻缘波折太多,卦象上看不到未来。”
“那我就想办法促成他们吧。”我随口笑道。
朱桓见我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正色道:“青芜,任何人要修仙都要经历天劫,天劫到来的时候连我都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你明白了吗?”
“哼,这么早就开始推卸责任啦,师父?”我玩笑般地回答了一句,心中一瞬的惶惑很快在对郑生的好奇中消散了。
五
等我终于学会了蹑云之术的第二天,我忍不住满心的躁动,一大清早就在小姐的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小姐的脸瞬间便羞红了,轻轻啐道:“你自己想去看就去,难不成我还拦得住你么?”
我嘻嘻地笑道:“我预先把姑爷看一看,也是让小姐心里好有个数。现在看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
小姐含笑转了头,半晌羞道:“那你便早去早回。母亲若是问起,我便说差你出去买胭脂了。”
我答应了,便绕到院子后面,挑了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念动了咒语。这蹑云术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白日飞升的时候,凡人无法看见,凭空少了许多麻烦。
宾州城不算太大,我很快就来到了城南,却见密密麻麻一片矮小的瓦屋,哪里分得出那郑生藏身何处?无可奈何之间,我只好熄了云头,站在街上找了个妇人打听:“请问有位姓郑的公子可是住在此间?”
“公子?”那妇人见我是大户人家的婢女打扮,不由笑道,“姓郑的后生倒是有,却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个放牛郎而已。而且自从他把牛看丢了以后,连放牛郎都做不得了,每日只给人帮短工奉养老母——姑娘你难道找的就是他?”
“我也不知,麻烦大娘指点他的住处,我一看便知。”
听我如此说,那妇人便指了远处几间漏舍给我。我道了谢,于无人处再度捏了蹑云诀,无声无息地飞进了大门之中。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径直飞进卧房,只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桌前,她的面前放着一碗糙米饭和一份青菜。
“儿啊,怎么今天又不和娘一起吃饭?”老太太无奈地朝着另外一间房叫道。
“娘先吃,我再看一会儿书。”一个男子的声音回应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啰唆了几句爱惜身子之类的话,自己端了碗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