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说这是你们表示谢意的方式,对吗?”路伽微笑起来,伸出了右手。
“是的。”彼得想也不想地伸手和这个衣衫破旧的东方人握在一起,感觉掌心仿佛有电击一般的刺痛,然而他还可以忍受着不至于失礼地抽回右手。
是路伽先放开了手,他满意于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畏惧他神力的人:“能告诉我你的职业吗?”
“维尔登堡大学的哲学和伦理学教授。”彼得回答,“当然,也是一个蹩脚的东方探险家。”
“现在不是大学放假的时候。”路伽看着彼得,不动声色地道,随手拉开了一张街边咖啡馆的椅子坐下来。
“是的,实际上我已经被大学解聘了。”彼得有些吃惊,他不认为一个生活在金边丛林里的土著人能如此熟悉德国大学的日程,实际上,路伽身上的谜团从一开始就让他困惑不解,他似乎无所不知却又守口如瓶,他伸出右手为威廉治疗蛇毒的动作虽然一闪即逝,却一开始就被彼得看在了眼中。
“为什么?”路伽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我是个无神论者。”彼得向侍者点了两杯红茶,正犹豫要不要向路伽解释“无神论者”这个太过新颖的德语词汇,然而路伽已经点了点头,表示他的理解。
“你相信世上没有神存在吗?”
“是的,就算有,他们也已经死了。”彼得说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已经十九世纪,这个世界已经十九世纪了,可是看看吧,旧的秩序还没有打破,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法国已经大革命几十年了,高卢人的势力已经扩展到这遥远的东方,可德意志呢,还是一盘散沙!教会因为内部学说的纷争打得不可开交,异教徒成了可以合法剥削和欺压的借口,各个公国在各自教派的支持下互相拆台!神呢,上帝呢,它在哪里?……实际上,上帝已经死了,诸神都在堕落,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人类杀死了他们,因为上帝早已抛弃了人类,人类也已经厌弃了上帝!”
“上帝早已抛弃了人类,人类也已经厌弃了上帝……”路伽重复了一句,明显地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言论,似乎并不被你们的教廷所接受。”
“所以我跑到东方来了。”彼得爽朗地笑道,“这里总不是宗教裁判所的势力范围,你知道,现在虽然不再像一百年前把人绑到火刑架上去,却可以把你‘人道地’关进精神病院——我可不想被他们变成疯子。”
“打着神的名义,居然也做出这种事情来。”路伽垂下眼睛去,盯着自己面前的红茶,“你说,如果没有了神权,这个世界会不会更好一些?”
“肯定会更好!”彼得毫不犹豫地说,“你看看英国,看看法国,他们早就推翻了神权,以公民权来治理国家,它们是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所有国家进步的榜样!神早就该消亡了,它除了成为守旧势力的傀儡,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杀死神的机会,你敢下手吗?”路伽的声音,似乎有些缥缈。
“当然敢,我在我的著作里已经杀死它很多次了。”彼得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发觉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街边马车的沓沓声,咖啡馆里众人的谈话声,甚至风吹着百叶窗的轻微碰撞声,都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而他的眼睛,也在一次眨眼之后,观察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光是声音,一切都消失了:面前的红茶,原木打制的咖啡桌,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他身下藤编的椅子——虽然他还是保持着坐的姿势。
当他意识到自己屁股下面空空如也的时候,彼得大叫一声,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跳了起来。没错,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他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还有站在空白之中的披着粗布长袍的路伽。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惊异地上下张望了一下,随即盯住了面前沉吟不语的路伽。
“给你一个杀死神的机会。”路伽微笑起来,“是真的杀死神,并非你在文字里幻想。”
“难道……你就是神?”彼得镇静下来,联想起从发现路伽以来的一切,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路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里那点金光不断闪烁,分明已凝聚成一把小小的短剑,“把它拔出来,刺入我的胸口,然后这个结界就会消失,你就能回到现实里去——宣布神的死亡,这不是你一生的理想吗?”
仿佛被最后一句话所鼓舞,原本有些失神的彼得果然伸出手去,慢慢握住了路伽掌心中凝结出来的短剑。仿佛有啪啪的闪电从那短剑上传递到彼得的手掌,但他并没有畏缩,一伸手,这把弑神的利器就抵在了路伽的胸口。
路伽轻轻合上了眼睛,仿佛自己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等到了这大解脱的一刻。
“你真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不知是不是事到临头又恐惧起来,彼得再度发问。
“是。”路伽回答。
“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主?是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公理、美德和正义的上帝?是学者心目中的真理,是贵族心目中的权威,是平民心目中的救赎?”
“是,我都是。”路伽耐心地回答,不明白彼得为什么突然如此啰嗦。
抵在胸口的利器轻轻颤抖起来,却良久不曾刺进分毫,路伽睁开眼,看见彼得已是泪光闪烁。
“不,我不能杀你。”彼得抛开了短剑,慢慢跪坐在地上,“如果你死了,谁又来代表绝对真理,代表无所不在的宇宙规律?如果你死了,那些公理、美德和正义又该归在谁的名下?如果你死了,那些在深夜里被生活被内心折磨得辗转难眠的人,又该挣扎着呼唤谁的名字祈祷?那些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人,又有什么深层的信仰让他们敬畏?哦,我不能杀你,我没有权利代替所有人来做这个选择。”
“你确实不能杀我了,因为你还信仰着我。”路伽伸出手,按在跪于自己面前的人的头顶上,“彼得,你的心中仍然有至高无上的神,只是改了名字而已。”
“或许您是对的。”不知不觉间,彼得已经把称呼“你”改成了更为尊敬却也更为疏远的“您”。于是,他们之间原本特殊的关系又在这一个字中回归到与大众殊无二致,神收回了他的青眼。
“我送你回去。”路伽失望地说完,右手轻轻一拂,彼得已经从这片无尽的虚空中消失,从他的红茶香味里苏醒。而路伽,则一个人站在这片虚空之中,一步步走下去。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德意志早已如彼得憧憬的那样统一壮大,然后再度经历衰落和分裂,无数新东西从人们手中创造而出,而又有同样数量的东西在人们手中消亡。世界的变化之快让每个人都目不暇接,就连路伽昔日被囚禁的那个高塔,也早已和周边被废弃的宫殿神庙一起,被世界各地的游客当作了必经之地。
而此刻的路伽,则乘坐飞机抵达了大西洋彼岸。当他从那个飞行的庞然大物上下来,竟然感到有些晕眩。人类已经拥有越来越多原本神才具有的能力了,他们虽然也会犯错误,却可以不借助神而进行自我修正,这种自行纠错的本领让路伽非常满意于自己的创造。
他此行的目的是寻找麦考利,一个他现在寄希望可以成为弑神者的人,因为那个人曾经大声地宣扬:“众神消亡的时候,他们的躯体融入大地,融入你我……”无可否认,这几句话很符合路伽的胃口。
路伽走出机场,一路穿越摩天大楼林立的城市,径直来到了一个郊外废弃的矿区。而此刻,已经有不少人早早在此守候了,他们大多留着长发,穿着花花绿绿的怪诞服装,有人手中还举着标语牌,上面用蛇一样的花体字写着:“麦考利,我们爱你!”
天快黑的时候,矿区的空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他们站在坚硬硌脚的碎石地上,或者爬上矿场边废弃的卡车顶端,基本上都是战后出生的年轻人。渐渐有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唱歌,有人掏出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叫,嘈杂声让这里如同一个乱响的蜂窝。
只有路伽默不作声,他慢慢地在人群中穿梭,离人群正中那个光怪陆离的舞台更近些。他想看清楚,那个崇拜者眼中的天才摇滚乐歌星、“快乐解放”流派的教主——麦考利,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
舞台上的光突然熄灭下去,原本荒凉的矿场失去了唯一的照明来源,顿时一片漆黑。路伽正有些惊异,周围的人群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呼:“狂欢派对开始了!”
所有的灯全部打开了,比方才更多更亮,让路伽眼前一片迷离。而正在此刻,放在舞台近处高功率的音箱里猛地传来了狂乱的鼓点,如同雷霆炸响,几乎把脚下的碎石都震动了起来。
“麦考利、麦考利!”杂乱无章的叫喊响了起来,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蹦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嘴里发出尖叫,有人的眼中甚至满含了泪水,一如若干年前狂热的宗教仪式。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一个人挂着吉他走到了舞台正中。他穿着鲜红的皮衣,头发却又染成艳绿,耳朵上不知穿了十几二十个光灿灿的金属环,让路伽终于明白观众中那些匪夷所思的装扮源头在于何处。
尖锐的电子合成音响了起来,配着沉重的鼓点、狂乱的吉他和梦魇般的尖叫,让路伽第一次感到噪音能够让自己头痛。他转过脸去观察周围的人是否和他一样无法忍受这种刺耳的“音乐”,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如痴如醉地望向了台上,因为麦考利已经开始演唱了。
对早已习惯了赞美诗和圣歌的路伽来说,麦考利并不算是演唱,而只能是字句模糊的嚎叫,好在路伽神通广大,他听清楚了麦考利演唱的内容:
“早上起来,是谁在偷窥,
伸出拳头让他们闭嘴,
内衣能扔多远就扔多远,
这个世界只有我才是上帝。
花朵下面都是鲜血,
树根里面都是尸体,
抛弃它们飞到云端,
这个世界只有我才是上帝。
上帝是谁,上帝只是印在钞票上的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