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听了心里一半明白又一半糊涂。自想她对我见爱,原因是为我像她所想的一个人,想在我身上尽她的未尽的心。可是她既有此意,就该先把我当个朋友,慢慢地徐图亲近就是了,何必见面就都说出来?倒弄得我迷离惝恍,如同坠到雾中。而且她既说要在我身上完结她和那个人的缘分,当然是要和我作爱情上的进步。但是这种爱情,太也离奇。她原不是爱我,只为要爱别人。而其人已死,才拿我作那个死人的代表。再说她若对我用情,我也必对她示爱。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总不能算直接爱她,不过也是替一个死人做代表。因为以前若没有那个死人,或者我的面貌不和那死人一样,她根本就不会对我加以顾盼。像这样两方面都不由衷的情局,又有什么趣味?不如谢绝了也罢。想着正要开口,忽然见柳如眉正用玉手抚着粉颈,两只水铃铛般的眼儿,正向自己痴痴望着。只觉那眼中的情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透进胸中。立刻心里觉到对面坐着的是个难得的佳人,是自己毕生仅见的尤物,因而生了卑己羡人的心。念到像柳如眉这样的美人是人间少有的,凭自己的身分,就是打着灯笼寻上十年,也难遇到一个。即使遇到,也难望能垂青到自己。如今我既遇到这种机会,怎可失之交臂?莫说还是她来下就于我,就是她对我不加顾盼,我还当竭力追求呢。再说我更不必介意到她爱我原因如何,只安心承受她的爱就是了。并且想到她说的缘分二字,更是有理。本来我若不是生得和那个人一样,她怎能和我亲近?看起来我的容貌能和那人相同,就是我们的缘分。有了这缘分,就可以进行我们的爱。等我们爱情到完满时候,这情局中只有她和我,谁还记得那个死人?那死人也不过是我们缘分中一条引线罢了,我又何必芥蒂呢?式欧想到这里,立刻心志一变,他那少年清洁的脑筋,霎时都被浮尘盖满。更忘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素所鄙秽的娼妓,也忘了自己爱情价值的宝贵,为一个娼妓牺牲了,是否值得。就只专心一志地渴望着赏试这向未赏试的情场的风味。只为式欧这一念之差,想不到后来生了许多磨折,若不是意外的得到芷华的援救,竟是性命不保。由此可见少年人踏进社会的危险咧。后话不提。
且说式欧既为如眉的绝色所迷,理智都被爱欲蒙蔽,胆量渐大,羞涩也消失了。当时就见如眉更添了秀媚,而且从她身上又透出无限神秘的香气,几乎心动得不能自持。但还勉强的忍住,不过口里已发出他的第一句话来道:“你说在我身报答那个人,到底怎……”柳如眉笑道:“这何必问?你自己想去,还不容易明白?”式欧道:“我真不明白,请你说。”柳如眉低头想了一想,才慢慢地道:“我告诉你吧,当初那个人为我死了以后,我明白过来,就觉十分懊悔。常常自己痴心妄想,他倘能再活转来,我便是吃尽千辛万苦也要嫁他。话只说到这里,以下的你该能想出来了。”式欧听着更像吃了发昏的药剂,对她的表示简直没有判断的方法。本来式欧虽由学医出身,但是个受过新潮流冲击的少年,明知道如眉的意思,无论是否由衷,万无可以依从的道理。因为一来自己平素对婚事的希望很高,岂是像如眉这样毫无学问而又身分低下的妓女所能入选?二来婚事的过程,在现在的时期中,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要由友谊渐进而谈到婚事。岂有男女二人一见面便这样表示的?这便不是娼门中恶俗的表现,也和桑间濮上的淫奔差不多。因为除了没谈到金钱问题尚属情有可原外,若只看这种意外的急进方式,实在是正式恋爱公例中所没有的了。三来如眉之于自己,爱情之所以发生,不过是由别一个人身上所起。这种爱情根本就是一种笑话,她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尽可以随便一说。自己是晓得道理的,当然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去承受她这样无谓的爱情。式欧想得本是十分有理,若将所想的进而实行,那就应该立刻向如眉一口回绝,厉色告辞而去。那岂非合规循理的正办?也免却了以后的许多纠纷。然而理智时常战不过私欲,本是切乎实际的事。试看社会上人所做的有伤道德的事,哪一件是从学校里学得来的?不过一入社会,便触目都是足以勾起私欲的事物。若是这时私欲再能战胜了理智,那么在学校里积年所修养的美德,一齐都要被私欲洗刷干净。所以式欧起初尽管想得好,但是眼睛看到如眉的媚态姱容,立时又在脑中蒙上一层血络,把以先所想的都抛开不想。只念着这样一个美人,自己情愿和我亲近,我只一为俯就,立刻便有无限的旖旎风光供我享受。我若一加拒绝,不特辜负了美人盛意,而且我错过了这个良机。以后又到哪里去寻如此的佳遇?将来后悔起来,岂不晚了。就不由自己暗自叨念道:“罢罢。我也管不得许多了。什么是将来?我只顾现在吧。现在既遇见了她,她又对我这样,此中定有天意。我就是为她牺牲了一切,来换这眼前要闭了眼享受的幸福,也是不冤不枉。无论她的要求多么不合道理,我也没有勇气拒绝。因为我不能再禁受她的美丽和风情的压迫了。我此际若拒绝了她,将来追悔起来,一定要发狂。还不如现在且图些享受。哪怕三朝五日便死了呢,也落个舒心适意的鬼。”
式欧此时已把观念全行改变,恨不得把当日仪容庄重的学生,霎然变成个意态轻佻的荡子。好容易和如眉感情融洽,便定了定神,面上做出一种很温媚的笑容,向如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承您瞧得起我,我呢,也更愿意同您亲近。不过您方才所说的话,我以为现在先谈不到。单就您一方面说,您同我初次见面,又怎能知道我是好人坏人?脾气心意相投不相投呢?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先按朋友来往,旁的事以后再说,您以为怎样?
如眉听了,看了式欧一眼,又自沉吟半晌,才微笑道:“我当初既有了这个心,到如今就能认命。你的好不好我不管,反正全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了。可是你这样说,意思我也明白。那是怕我不放心你?简直是你不放心我。要容缓日子慢慢地考较我罢咧。既然如此。我也别叫你不放心,就依你先做朋友,耐着性听你的信几好了。可是我这里你要常常来咧。”式欧点头。如眉又叮嘱道:“最少也要一天来一次。”式欧略一犹豫,还未答话,如眉叹息道:“这本是撒手不由人的事。本来初次见面,怎能把你锁在这里?放你走了,说不定你就许不再来。咳,我只求你别把我的话当作儿戏。要知道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不来就是要我死呵。”式欧见她意思十分哀恳,不知不觉的竟受了她的感动。又怀疑到此中定有天缘,不然她绝不致恋恋若是。当时便自觉心里一慌,身上一软,连忙强制着定了定神。猛一思量,明白自己已受了她的感动。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对着她凝望。正在这时节,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式欧兄请自宽座,我们要先行一步。”式欧听得是黄瑞轩的声音,怕他们捷足先逃,把自己抛在这里,得不着下回分解,连忙也叫道:“请等一等,咱们一同走。”说着也顾不得和如眉叙别,匆匆立起,就向外跑。如眉无法相留,只跟在后面,口里恳切地低语道:“明天可来。”又暗自在式欧臂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式欧只觉毫不疼楚,只微微有些麻了。仓卒中无法温存,也不管如眉在后看得见看不见,只顾连连地自己点头。及至出了房门,见黄瑞轩和过明堂都已衣冠楚楚地在院中相候。如烟依在明堂身旁,拿情做致的表示她那照例的殷殷送别之意,却只不见老吴。式欧问道:“老吴呢?”瑞轩道:“他是照例妻房在,不晚归。归必有时的。从方才就告假走了。”瑞轩话未说完,明堂从旁笑道:“式欧兄何妨再坐一会,叫我连累得不得谈心。就是没人恨我们,我们自己也不安呀。”说时又向式欧身后瞟了好几眼。式欧知道如眉还立在自己身后,不由红了脸。但又忍不住,就回头一看。见如眉也正瞧着自己,便对她使着眼色点头。忽又听得瑞轩哈哈大笑,如眉立刻羞得别转头去。式欧再回头看过黄二人,还都站着不动。便搭讪着问道:“您二位不是忙走么还立着怎的?”明堂笑道:“我们怎能再催?这是紧急时候,真还不识时务么?”式欧更红了脸,就低下头,三两步抢到他们前面,怕再受讥弹,不敢再回头,一直的走出。黄过二人一笑,也随着走出大门。这时只闻后面如烟的送别之声,却听不见如眉的声息。
三人出门走了几步,式欧便要告别,回医院去。被瑞轩一把拉住道:“这时才十一点多钟,你忙什么?我还有一个贵相知,还请你赏光看看。”式欧推却道:“今天业已是荒淫无度,而且我也乏了,该回去歇歇。二位请便吧。”瑞轩不答式欧的话,只向过明堂笑道:“看不出式欧竟是老惯家,居然晓得单嫖只赌。他那是要回去,分明是已和如眉订了约会,绕个湾儿抛了咱俩,还去会他的新情人。”一句话说得式欧面红耳赤,心里虽然冤枉,口里却无法分诉。除了服从他们,更无洗刷之路。明堂为人略为厚道,见式欧局促,就正色向他道:“我们并不是流连忘返,实在是要借个地方对你谈些正事呢。你不要听瑞轩的话,他永远是这付脾气,动不动就给人难堪。”瑞轩这时也谢罪道:“方才戏言,式欧兄不要见罪。我们实在有话要和你谈,请随我们再玩一会。”说着拉了式欧便走.走了不远。仍在这一条街上,又进了路南的一家班子。还是钻到一间小屋里。夥计一喊,还是进来一个姑娘,其余更不过是敬烟奉茶的老例。式欧暗想这样刻板的玩法,出来进去,喝茶吸烟,走遍千家,一律照样。难得这些人也不嫌腻烦?接着仆妇又把鸦片烟盘摆好,黄过二人躺下又抽起来。式欧见黄过二人这样勤于吸务,暗自诧异他们的鼻孔都已变成常备烟囱,不知被乌烟熏得难过也不?黄瑞轩吸过一口烟之后,见自己认识的姑娘向在床边待坐,就向她道:“老三,现在有几拨客?”那老三伸出四个指头。瑞轩鼻翅一动道:“忙得很啊!那么请你先去照应别人,我们老交情,不用照应。自己朋友谈谈满好。”那老三听了,倒倚在瑞轩身上,搔头道:“我只守着你不去。”瑞轩咂嘴道:“啧啧。你这一来,我要现买一本百家姓查自己贵姓了。米汤太稠了,改上面汤吧。”正说着,突然呦的叫了一声。原来那老三在他嘴上狠掐了一下。这时过明堂向她道:“老三,咱们不过玩笑。我们实在有正事商量,你去忙你的。”老三听了站起道:“有背人的事怕我听,我别讨厌。”就慢慢地走了出去。瑞轩挤眼笑道:“本来旁屋有小相好的,早就想走,又不好意思。好容易有了台阶,还不趁坡儿下么?”老三才走到门首,听见这话,又转身要走回来。明堂忙挥手道:“你去吧,别听他。他的那张嘴,是从今天才讨厌的吗?”老三又举手向瑞轩做了做放枪的手式,以为报复,才自走去.
这里瑞轩转过头来,向着式欧笑了一笑,迟一会才道:“有一件事,我们本不该问,不过如眉是由我们引你去认识的,你又是老兄弟,年纪轻,我们关着一份心,所以要多口问问。她都和你说过什么话?”式欧想不到他们所谓的正事,仍是这一桩,只得含糊应道:“没说什么。”明堂向瑞轩看了一眼,才对式欧道:“老弟初经此途,一个把持不定,很容易坠落下去。我们虽然每天出来乱走,因为够了年纪,只不过逢场作戏,大家都有把握。因为老弟少年老成,才来领你来坐坐。不然我们绝不敢引诱青年到嫖途上来,损自己的阴隐。没想到竟遇见了柳如眉,无意中把你拖下水去,如今真自悔多事,所以问问你。她要对你不过如此呢,你也未尝不可偶而前去开开心。万一她对你有什么野心,我们应该从旁破解,才是交朋友的正道。”瑞轩又接过向式欧很诚挚地道:“老弟,你要明白,这种逢场作戏的事,万不可近娼远友。什么是近娼远友呢?譬如如眉把你拉到她的屋里,当然背着我们说了许多话。你若不肯把她说的话告诉我们,自然是瞧着她近,而看得我们远了。老弟很聪明的人……”说到这里,望着式欧不再说下去。式欧当时和如眉相对时,不过被她的容光迷惑得失了本性。离开她以后,已自好些。如今听黄过二人诚恳相劝之言,十分感激。自想本来和他俩没有很大交情,难得竟如此关顾。自己若再茹而不吐。实在负了人家一片热心。想到这里。就把和如眉到她屋里以后的情形言语,一字不遗的都说了出来。瑞轩听完沉吟了一会,向明堂道:“据你看她是什么心思?”明堂犹疑道:“我却没法断定,不过只知道如眉是个手段很高的妓女,式欧便是再历练十年,也非她的敌手。要和她凑合起来,定要受她的害。据我看,式欧兄既不是好嫖成性的人,最好只当没有今天这回事,从此不见她的面也罢。”瑞轩摇头道:“你说的理很对。你不说出她安心不善的所以然,便强派式欧不再见她的面,怎能叫人心服?”明堂道:“依你怎样?”瑞轩道:“我全瞧明白了。这回是柳如眉失了眼,法术虽是很好,可惜错了。”明堂道:“怎么呢?”瑞轩道:“我先问你,如眉素日的手段,大概你也颇有所闻。她总不致像俗语说的姐儿爱俏吧?”明堂点头。式欧却只能瞧着他二人高谈阔论,自己加倍糊涂。瑞轩接着道:“所以式欧便是生得和名演员一样,也不会使她动心。然而她和式欧藉词亲近,又是何意?你们不要信她那些谎话。什么生得像谁,什么要嫁式欧以酬死者,都是一派胡说。试想又不是那个死人借式欧的身体还了魂,只因面貌相像,就一见面定终身,岂不是荒乎其唐。”明堂摸着辅颊思索道:“那么她如此亲近式欧是何所取意呢?”瑞轩把胸脯一腆,大指一挑,现出非常得意的神色道:“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我黄瑞轩就有这一些神机妙算。方才就已疑心至此,现在式欧一说真相,我更决定到十分。她的话没一句真的,只有说因为式欧面貌像一个人,因而勾起她的心思。那一句话实在真而且确。但是那个人不是死的呀!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么?”明堂搔头道:“我没你那样聪明,越听越糊涂,你快说吧。”
瑞轩把手向式欧一指,又对明堂道:“你仔细端详,他长得像谁?”明堂依言向式欧细看,半晌没有说话。瑞轩又道:“你只向财主上想去。”明堂又瞧了一会,猛然拍手道。“可不是,像极了!简直活脱的双生兄弟。”瑞轩问道:“像谁?”明堂道:“东城内大盐商的张八少爷,像不像?”瑞轩动色道:“是呀!你这该明白了吧。”明堂又沉思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原来是这里的毛病。”瑞轩道:“所以呀,如眉枉自手段高妙,这次可真输了眼了。她大约是见过张八少爷几次,今天瞧见式欧,就错是张八。恰巧式欧也姓张,更叫她深信不疑。她见这一块肥羊肉落到面前,怎肯放过?无奈式欧又是随友镶边,今天来了,以后未必再来。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急不可待。就生了急智,选出一片诳话,先把客人资格加到式欧头上,以后再用特别手段笼络,不怕这位张八少不上她的贼船。计策虽是周到,可惜认错了人。恐怕这是她从操这倾人生涯以来,未有的失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