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式欧自从被芷华拒绝,在情场失意以后,来到天津与朋友合开医院。起初因为开幕时事务繁忙,只顾专心致力,还没有什么难过。及至诸事平妥,除了白天要用心料理诊务,一到夜晚,都是空间,时常独坐空房,百无聊赖,不免要想起芷华。但她已像美人如花隔云端,在当时是可望不可即,到如今更落得相思不相见。每至月影横窗,秋意浸人之际,揣想到芷华的芳容雅范,便觉得五内如焚。但念到自己和她虽是只相离数百里之遥,只要坐上火车,便可和她见面。(按式欧尚未知芷华已离其家)。但是当时自己坠入情网,已是大错,焉能一误再误?虽然有时自知相思无益,不如抛下不想。可是又应了西厢里的一句话,真是待飏下叫人怎飏?然而结果也不过博得满腹凄酸,一声长叹。到后来式欧觉到这种相思,是极端的苦境,又是切肤的病痛。想尽方法要把苦境脱离,病痛消除。但是饶他用尽心思,总无功效,到头还是掉不下思量。和式欧开医院的老吴,见式欧镇日价常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时常对他劝慰。式欧只是嘿然不答,惨然付之一笑。
老吴原是个饱经世故的人。见式欧正在青年,处在青春的快乐时代,不该有如此情形。以为他必是缺少性的安慰,因生活枯寂而成了这种病态,便要设法给他调剂。老吴久住天津,对于各种社会,无不熟悉,而且各种各样的男女朋友很多,想要替式欧介绍一个。这时恰值有一个祁姓富人家的姨太太,被丈夫遗弃,却带了一部分钱财出来,暂住在旅馆中,想要觅嫁良人,以为终身之托。这祁姨太太有个手帕姊妹,和老吴相识,便把替祁姨太太觅求丈夫的事,托了老吴。老吴见这位姨太太面貌很下得去,态度还不甚轻狂,便有心给式欧介绍。正在筹划叫他和她见面之际,适值有一天街邻某大药房的主人请客,老吴和式欧都在被邀之列。向来药房和医院有连带的利害关系,而且在情面也不能不去。
当晚老吴和式欧便去赴约,到了请帖上所定的饮和斋饭庄,进了门,由堂倌引导到六号房间。见已宾主齐集都已入座,并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在席间点缀风光。老吴和式欧与众人寒暄已毕,也自入座。主人便招呼老吴式欧,也随喜叫条子助兴。老吴随意写了一个,式欧却执意不肯,只得罢了。大家吃到觥筹交错,有一部客人告辞先走了。药房主人黄瑞轩,因希望老吴式欧的医院里多用他的药房的药料,想竭力联络感情,便把他俩和一个银号经理名叫过明堂的一起留住,约定一同出去消遣。
式欧尚不知消遣为何事,以为总是看戏看电影之类。看老吴并没推辞,自己便也随着答应。这四人饭后歇息一会,就出了饭庄,随步闲溜。渐渐走入曲曲折折的小胡同。式欧见胡同虽然窄小,可是两旁人家都很整齐,全是灯火辉煌,门首贴着花花绿绿的红纸,好像在办喜事,不想注目细看以后。那些门首都写着什么寓什么班的名字,两旁贴的都是金玉云霞等类三个字一串的人名,才瞧料到这里不是好地方,大约就是所谓平康曲巷。但还以为是从此经过。哪知走到一家门首,黄瑞轩首先站住,点首招呼众人进去。式欧方才明他们正是为此而来,心里好生不然。正打算要告辞自去,那老吴在旁边看出他的神色,忙拉了他一下。又附耳低言道:“你不要这样沾滞。在社会上做事,多少要会些应酬,不然就要得罪人。你就是进去稍座,也不致沾了你的人格。”说着就强曳式欧走入,式欧无法,只得低头跟着。
进门以后,由伙计让到一间房里。接着便有个年青的女人走入,涂着满面脂粉,衣饰既妖且艳,向黄瑞轩喊道:“黄二爷今天是那阵风呀?我真想不到你还能光临贱地。”黄瑞轩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妓女又道:“可给我引见朋友啊。”黄瑞轩便站起一一的给她介绍。到介绍到式欧的时候,式欧不由的也向那妓女看了一眼。只见她笑眯眯的蔼然可亲,不觉自念自己以先总以妓女二字为极鄙秽的名词,以为妓女都是臭不可闻,骚不可近。谁知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过只为操了贱业,便被人轻视。似乎凡为妓女都该被摈到人类以外,这也不甚合理。想着便生了一派悲悯的心,因而消释他以前对妓女深恶痛绝之意。虽还不愿与妓女通语,但也不像以前的低首默坐,如以儒衣儒冠坐于涂炭了。大家在此坐过一会,过明堂提议要走。在那妓女殷勤送别声中,四人走了出来。又转过一个巷口,到了一家高楼之下。这家的门面比别家分外富丽,这回却是过明堂首先站住,相让众人走入。式欧此次却也不似方才羞涩,但还低善头随众人进去,到一间很华灿的屋中坐定。
一个老妈子走进来,向过明堂陪笑道:“老爷们请宽坐一会,我们三姑娘出条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明堂点头道:“她不在家不要紧,我们朋友正可以谈谈,你只把烟灯点上好了。”那老妈子依言点上烟灯,过明堂便先让式欧,后让老吴。二人都说不会。过明堂便拉黄瑞轩对面躺下,对灯大吸起鸦片烟来。黄瑞轩吸过一口,精神倍长,向老吴道:“您认识明堂这位贵相知么?”老吴摇头。黄瑞轩挑起大指道:“谁不知道天津压码头大名鼎鼎的红姑娘柳如眉啊。”老吴道:“柳如眉?我怎不知道?明堂认识的是柳如眉么?”明堂接口道:“凭我的身分,哪敢认识那样的红人。我认识的是柳如眉的妹妹柳如烟。”黄瑞轩笑道:“管什么煤不煤,烟不烟。只要能认识一个,也就艳福不浅了。”
大家正在说着,忽见帘儿一启,飘然走进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天然的光彩照人。大家都不由向她注目。式欧只疑是明堂所认识的柳如烟回来,不由也移过目光一看。见她通身无处不显出极端俏美,尤以眼眉腰三部分外动人,真称得起是个难再得的佳人。式欧本是初入社会的少年,经验既少,胸中更没什么定见。当初他清洁的脑府,久把妓女当做妖魔,所以连看都不敢看。如今初观色界,就瞧见这样动目之人,不觉把意念改变了一半。觉得这样美人,便是妓女,也正不可多得。
式欧这里暗自称赞,那女郎已走到一个小柜之前,开了柜门,拿出一件东西,转头便走。并不与众人略打招呼,式欧才知这人不是柳如烟,当然是他们所说的柳如眉了。便暗自抱恨,她倘是柳如烟,还在坐在屋里,容我赏鉴一会。如今只惊鸿一现,可惜难得再见了。
那知柳如眉正走到帘边,无意中向旁边飘了一眼,恰瞧着了式欧,好似吃了一惊,步下也驻了一驻。又向式欧细看了一下,立刻粉面一红,就掀帘出去了。她出去后,众人又谈起来。不过式欧却被她这两眼瞧得有些心神不定,心下忍不住思量,再听不清众人作何言语。
过了一会,帘儿一启,又有人走入。众人以为这次是柳如烟回来,那知还是柳如眉。柳如眉走进房巾,满脸笑容,更显得娇艳异常。首先向过明堂道:“我妹妹是到张公馆出条子,已经打电话去告假,一会儿就回来。”说着竟自坐在椅上,又略为说笑几句,就不住目光上下地睃看式欧。此际过明堂和黄瑞轩对看了一眼,满面露出诧异之色。
论起来娼窑中的规矩,妹妹的客人来了,遇着妹妹不在家,做姐的代为照应,本来应该,更不算什么奇事。不过出在柳如眉的身上,便奇怪了。柳如眉红得不可开交,架子越来越大。她自己本身的客人,尚没高兴去照应,何况她妹妹的客人!此际过黄二人看着蹊跷,便都向她目光所注的地方留神。渐渐瞧出她是不住的看式欧,才知她是有所为而来,不由相视一笑。便仍装做吸烟,偷眼看她的把戏。柳如眉瞧着式欧,过一会忽然朱唇略动,接着脸上一红,便低下头去。半晌又抬起头来,咳了一声,才开口向式欧道:“这位二爷贵姓。”式欧红着脸道:“姓张。”柳如眉又道:“我瞧您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式欧答不出话,只低头不语。这时那柳如烟却从外面跳跳跃跃地进来,向众人都打了招呼。回头见柳如眉在椅上坐着,似乎也觉惊异。
柳如眉见如烟进来,站起笑道:“你回来了,我走。”说着故意装作到镜前理鬓,绕道走到式欧面前,偷偷地望着他一笑,就翩然出去了。黄过二人因如烟在旁,不好明言,只管挤鼻弄眼的作神色,老吴却只望着式欧笑。式欧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就转眼去看如烟。如烟正歪在床上替瑞轩烧烟。式欧见她虽也生得苗条秀丽,却总不及如眉的仪态万方。暗想若单看起来,如烟也自是个尤物,不过若和如眉比较,就有上下床之别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娇声喊如烟,如烟连忙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又进来。一进门也是向着式欧一笑,接着就坐在床上,自己抿着小嘴笑个不住。明堂问她,如烟只是不说。过了半晌才道:“你们猜,我姐姐把我叫出去说什么。”老吴道:“你们姐妹的事,我们怎会知道?”如烟襞着向式欧一指道。“就是为他!”式欧扑地更红了脸,黄过二人同声哦了一声。老吴却赶着问道:“为我们这位张先生怎的?”如烟道:“我姐姐说的话长着呢。她说她当初在家里作闺女的时节,十五岁那一年还不懂什么。有一位少爷看中了她,迷惑得神魂颠倒,就托人到她家来提亲。她母亲本很愿意,但问她时,她竟不肯,因此把婚事回绝了。哪知那位少爷竟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她智识渐渐开通,知道那位少爷是为她而死,自觉心中十分愧悔。从那时到现在,五六年的工夫。她每日烧香祷告那位少爷早升天界,并且祷告来生再为夫妇。她当初原见过那少爷的面,相貌记得极其真切。今天见了张先生,相貌竟与那位少爷十分相像。所以勾起了心思。”说着便住了口。黄瑞轩笑道:“底下她还说些什么呢?”如烟道:“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我,就完了。还有什么可说?”过明堂道:“不然不然,她当然有她的意思。要不跟你说这闲话做什么。你这做妹妹的,真不会体贴姐姐。”如烟愕然道:“这话怎讲?我该怎样体贴她?”过明堂一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如烟瞧了瞧式欧,又向明堂道:“是么?你别猜错了,回头我又吃她的埋怨。”瑞轩接口道:“你放心,我们这一宝要押不着,从此不再混充能人了。”如烟道:“那么也该问问张二爷愿意不愿意?”老吴道。“你别管的这么多,张二爷不愿意有我呢。”如烟道:“好。我拚着碰她一个钉子,可是你们也别嫌面子不好看。”说着向外面喊道:“请二姑娘。”外面的伙计应了一声,接着就见柳如眉低着粉头走入,脸上虽强自绷着,依然是笑意外露,走到房子当中,便住了步。这时过明堂高声道:“今天我来做个大宾。看准了张二爷和二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双。你二位多亲多近,让我们也吃杯喜酒。”柳如眉听他说完,笑着瞪了他一眼,便自退到和式欧隔着茶几的椅上坐下。低着头向式欧一笑,便又一语不发。这时式欧更是跳动非常,想不到这个可意的人儿,居然和自己发生了关系,真是梦想不到。便坐着一阵阵心旷神恰的不得主张。又坐了一会,柳如眉站起道:“众位请到我屋里坐吧。”黄瑞轩向过明堂使了个眼色道:“我们烟瘾还没过足,正怕移动。”过明堂道:“我这烟是一窝子的瘾,一挪地方,就把方才抽的烟白糟践了,还得重抽。吴二爷先同张二爷过去,我们稍迟就到。”老吴看了黄过二人的神色,也明白了底里,也推辞道:“我正同瑞轩有事谈说,还没谈完。二姑娘就陪张二爷先过去。”式欧见众人全不动身,自己也忸怩起来,便仍坐着不好意思动身。柳如眉见这情形,便道:“众位可快去呀,我那屋里有好烟具。那么张二爷就先请。”说着又向式欧一努嘴,式欧还是不好意思站起,又不忍辜负美人盛意。正在进退两难,旁边恰过来个救命星柳如烟,推着他道:“二爷请吧,我们就全过去。”
式欧才得趁势站起。柳如眉在前走,式欧随后跟,才出了房门。如眉已悄悄地拉住式欧的手,慢慢的走进对面瞎里。式欧见这间屋子收拾得华怜非常,好像是大家的闺阁。迎面壁上悬着个放大的照片,里面蛾眉螓首的人儿,便是与自己携手揽腕的妙女,知道这便是如眉独有的房间。
式欧初次和女子接触,已自心中忐忑。而况这女子不特有绝人的美貌,出色的风头,而且又是自己向来认为包孕无限秘密的妓女。如今竟一个人和她独对于密室之中,更是张皇失措。但是随她走进屋里,饱闻香泽。少年人又有什么把握?只瞧到她的丽容,听到她的细语,业已把平日的定识定力销去了一半。再加她又特别的青眼相加,柔情相待,虽然初次见面,居然亲如故交。心中更觉着得了奇遇,不由的就胸无主宰起来。到二人进到屋中,柳如眉让他坐到床上以后,式欧见房中如此华丽,主人如此美艳,而自己竟得为这房中主人特款的上客,自觉好似在梦中入了仙境。简直有些惶惶然莫知所可。转想起来,又自诩艳福不浅。此情此景,绝非他人所能遇到。因而无意中更自己向自己骄傲起来。可怜式欧本是初入社会,经验毫无。只惊诧着眼前的异样风光,便蒙蔽了先前的灵性。又哪知道这种所在,只是凡夫俗夫用金钱买临时快乐的地方。竟把魔窟错当作仙境咧。
那柳如眉把式欧让坐在床上,就自退到椅前站着,对他端详,眉目中透出十分情意。式欧也偶尔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对自己注视,倒羞得不敢抬头。直有十几分钟,两人都未曾说话。最后柳如眉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身凑到床前,坐到式欧身边。才轻启朱唇道:“方才我妹妹在那屋对您都说些什么?”说着停了一停,见式欧不开口,就又接着道:“您不要笑话我。我向来不会巴结人,只为您生得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为我死的。我想起他来,永远心里难过。所以今天瞧见您,就忍不住和我妹妹谈说。她也好多事,就给咱们撮合上了。”说着低颜一笑,用香肩向式欧微触了一下,低语道:“这也是咱们的缘分呀!论起来和您初次见面,不该说交浅言深的话。不过我这个人最信缘法,您既与我心里所想的人生得相像,这其中定然有些说处。我对于我所想的人是再见不了面,也报答不了他了。如今你既然像他,我惟有在你身上多尽一份心,只当在你身上报答当初那个人待我的心,也算在你身上完结我和那个人的缘分。这是我个人的傻想头,你可不要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