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儿?”
正在我恍惚之中,人类的声音把我从另一个世界唤醒。我看到主人那张模糊了泪水的脸,就好像一张铁面具在他脸上融化,融出了泪水。离开主人以后,不只是我思念主人,主人也在思念着我,这张铁面具应该也是为我所戴,就是不知道另一个人想不想我。今天是个好机会,我应该跟主人回去了。我顺从地收起野性,慢慢靠近主人,用我热乎乎、毛茸茸的头蹭向他冰凉的裤腿,就在我头上的绒毛要接触到主人裤腿的那一瞬间,一股强壮的力量把我撞开了。
是獒王,獒王把我撞到了一边,不让我接触到主人。
“嗷!嗷!嗷嗷!”
獒王对着主人吠叫,叫的是收队的暗号。它的声音威严无比,又是冲着主人叫的,把主人吓了一大跳,手上的猎枪攥得又紧了不少。幸运的是獒王并没有跟他动手的打算,否则獒王肯定要比猎枪快。它只是用无边的威势恐吓住了主人,然后又用那双黑色剑眼盯着我,看得我一身冷汗。
“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父亲,那你就跟我走!”
我跟着獒王走,一步三回头,就像被强抢入山寨的小媳妇。我多想跟着主人回去,钻进暖和的狗窝,这辈子都不出来了。可是我不能,我还要找到父亲,我伟大的父亲。若不是獒王,我怕是迷失在找到主人的喜悦中忘记这回事了。
藏獒的山洞,獒王今天借助我主人的力量轻松地解决了雪山上最厉害的大熊,现在意气风发,好像什么时候插上了翅膀,升仙称神了。神的力量不光在于破坏,更在于创造,对于獒王,便是要创出一个没有强暴的和谐雪山。今天獒王例行的演讲比以往长了一倍,下面藏獒的激动程度暴涨了十倍。
演讲结束,我找到獒王,该说一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了。我对给我生命的它顶礼膜拜,对与它相见充满期待。父亲,这个称呼,我已盼了太久,有生之年能够找到父亲,我那藏獒强韧的心脏也不禁颤抖。
“獒王,我从未见过父亲,实在太过期盼,请你快点带我找到父亲吧!”
獒王的双眼如同宝剑般冰冷。
“串儿,我会带你去找你的父亲,也会带领藏獒创造一个从未有过的和谐雪山,更要教会你做一只真正的藏獒!我今天之所以不让你跟你主人走,一是我要带你去找你父亲,二是我要还他一只真正的藏獒。”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我是串儿。一个串儿要怎样才能成为一只真正的藏獒?我没有獒王雪白的皮毛,也没有藏獒对终极梦想的狂热,我只是一个串儿,串儿又怎能成为藏獒呢?
“獒王,我需要做什么?”
獒王笑了。
“我知道狼王临死前一定安排了你什么,我也知道,藏獒是忠诚的。不过为了藏獒的终极梦想,还是请你告诉我,你知道,为了雪山和谐,我不畏战斗,亦不惜任何手段。”
此时我真的想把一切都跟獒王说了,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再没有谁能阻止藏獒的“大手笔”,獒王一定能肃清雪山上所有的隐患。我也能开开心心地找到父亲,开开心心地回到主人身边,开开心心地吃上李若兰做的饺子。
可……我能这样吗?
“如果我不这样做呢?”
獒王耸耸肩,就像人类中在与下位者谈条件的大人物,满脸的轻松,衬着白色的皮毛,它显得温文尔雅,轻松的举止里又带着对我不争气的叹息。
“那也没办法,不过在你成为一只藏獒之前,我不会带你去找你父亲,也不会放你回你主人身边。”
獒王代表了藏獒这个神圣的名字,若我背叛,我很可能会被剥夺藏獒的称号,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只有獒群的一分子才能有的称号。为了骄傲地喊出我是藏獒,我等了太久,付出了太多。可这真的重要吗?獒王为了藏獒的终极梦想,不惜斩尽雪山上一切强暴。我一卑贱之躯,为了忠诚,为了不见生灵涂炭因我而起,放下荣耀又何妨!
或许,在獒王这里,实现藏獒百年来从未实现过的终极梦想便是最高荣耀,其他的皆不重要。
“獒王,你的条件我根本不可能答应,既然你说了我父亲身上有跟我一样的味道,那我就到外面闻着去找,你让我走我就走,如果你不让我离开,也可以,这样或许能让我更开心些。”
獒王的瞳孔缩紧了,看到这个小小的变化,我的心舒坦了许多。它是不会让我背叛的,它也不会让我死,因为白爪死前跟我说的话对它来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因为它要把我培养成一只真正的藏獒,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思考出的结果。
“你真的要背叛吗?”
我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摸透了它的心思,我又怎会害怕背叛?我会没事的,我会见到父亲的,还有主人,等我,我一定跟你一起回去见那个美丽的女人。
獒王又伤情了,它垂着头,眼睛里饱含热泪,好像悲天悯人似的,它显然动了感情,不禁落泪。我知道,獒王是慈悲的,它对我,多是关心和爱护。可但凡生灵,都有无奈,纵使雪山獒王亦不能免俗。即使它老成世故,心中计策谋划毫不逊于狼王白爪,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神圣的梦。獒王有它的慈悲,亦有它的无奈。
“好吧,我答应明天就带你去找你的父亲。”
我真心实意地朝獒王低下了头。
“獒王不计前嫌,实在让我惭愧。”
獒王抹了把鼻涕,又抹了把眼泪,叹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咱们都是藏獒,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好苦苦相逼。你想见父亲,我带你去见就是了,都是藏獒,别说这些,太见外了。”
如果我有大熊那么大的力量,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掀开山洞,看一看到底是哪位神仙路过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把獒王迷成这样,该是需要多大的道行啊!可惜我没有,这样对我们敬爱的獒王也不够礼貌,我的头更低了,我的眼睛也如獒王一样,浸满泪水,眼眶微红,喉咙也哽咽了。
“感谢獒王,除了那件事,獒王要我做什么您就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獒王看着我,带着慈爱,就这么看着我,什么也不做。良久,它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我不喜欢勉强别人,你快去做准备吧,明天还要见你父亲呢,父子俩这么多年没见过,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快去睡觉吧,今晚我特批你可以不用睡洞口了。”
群獒对我这只串儿一直非常冷漠,这种事,獒王也没办法。这是我第一次在獒群受到如此礼遇。我的整颗心都挂在明天见父亲这件事上,巨大的喜悦压得我没有想其他事的精力,满脑子都是父亲。
其实,世上的事很难捉摸。明明是你一直以来最期待的,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你往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失望、惧怕、厌恶。而你一直以来一直厌恶的、惧怕的,甚至憎恨的东西,一旦有一天离开了你,你轻松了,可闲暇之余,总会对那样恶事产生一点亲切的怀恋。
我第一次睡在山洞里面,睡在对父亲的憧憬之中,梦里,父亲的各种形象不停涌现,让我应接不暇。其中有的一身黑毛,杀气腾腾;有的白毛如雪,绿眼如灯;有的像金黄色的狮子,草原上的太阳!还有的生着黑色、蓝色、黄色,各种奇特颜色的眼睛。颜色虽然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一例外。这是一个非常单纯的梦,所有的颜色都是一样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