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没心情去吃什么东西,最多也只是捡点肉渣舔舔羊脂充饥。那次围羊行动对我的刺激太大,我无法接受四只活蹦乱跳的藏狗在我的面前被开膛破肚,他们毕竟是我的同胞啊。屠夫牙尖爪利,干净利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夺走了四条生命,把它们变成了爪子上没来得及舔净的鲜血。
随后,四只藏狗惨遭分尸,就连骨头毛发也被这群怪物生咽下去。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弱肉强食吗?也许是的,可是又不是,仅仅是弱肉强食又怎么能让藏獒飙泪、茶饭不思呢?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让身为藏獒的我混迹狼群,又让我在狼群之中逼死了四只同类,同类相残,原来不只在人类中有,我身上也有。这算是所谓命运吗?
我是该骄傲还是哭泣?
所有的狼都在啃食它们的战利品,能吃上好几天的肥羊肉,鲜嫩多汁,滑过口腔内壁将有着无法形容的美妙感觉,那种腥膻,那种鲜血,让人恶心,让狼迷醉,也让藏獒迷醉。
可此时的我嘴里咀嚼的却不是这世上第一等的血食,而是随处可见的牧草,多汁,清爽,富含丰富的植物纤维,带着一种清香,能中和掉血腥之气,这清香令狼和藏獒难以下咽,但我却咀嚼着它。
又水又涩的青草味从舌头舔进去,又从鼻子喷出来,这个过程持续不断,循环不止,好像我不是一只吃肉喝血跟着主人在雪山上经历过无数战斗的藏獒,而是一只在草原上懒洋洋散步,沐浴着金色阳光的牛羊。可我不是牛羊,我的嘴不知咬碎过多少骨头,我的皮毛浸渍着血污,我是勇敢的藏獒,可我却做了狼的俘虏,我是一只藏獒,可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屠夫?
我就坐在那里,咀嚼青草,像一只真正的牛羊,往肚子里填充青草,仿佛这样能够洗刷干净身上的污血。可我的心里明白,来不及了。从我离开砖厂的钢筋铁笼跟着主人来到雪山的那天起就来不及了。
“你在想什么,是在为那些羊流泪,还是在为那几只狗超度?”
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前,我无知无觉。藏獒的耳朵灵敏,嗅觉强大,对于周围事物的感知比起其他种族要强大得多,就算说我们是活的地上雷达也毫不夸大,可我丝毫没有察觉说话的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好像刚刚来到,又好像一直都在。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聋了瞎了失去味觉了,还有一个就是那家伙有着很强的隐迹本领,答案当然是后者。
狼王白爪还是老样子,一身白毛像雪一样,一尘不染,纯洁的雪。它站在我身后,眯起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很不踏实。
“我没在想那些,嗯……或者说,都在想。”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它的问题,或许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抑或是在这狼群之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它了?再或者……我是真的想找个人说说吧,迷茫的人都是这样。
狼王白爪永远是一身白毛,不染一丝杂色,看起来是那么圣洁,可这圣洁的皮毛下却流淌着狼族狂暴的血。但我觉得它是一只不一样的狼,与别的狼比起来,它没有那么残忍嗜杀,哪怕它在我面前把那漂亮的白爪插进四只藏狗的胸膛,带出热乎乎的鲜血。
“知道吗,你是一只不一样的藏獒,所以你现在还是一只藏獒的形状,而不是一堆碎片,或者一坨粪便。”
藏獒本该是最强壮的种族,身材堪比狮子,而狼的身材与普通藏狗无异,藏獒站起来应该会高出狼一头才对,可眼前的狼王白爪显然是狼群中的一个异数,只是坐着就跟我站着差不多高,身材匀称修长,好像天空划过的一只苍鹰,更像大海中游过的蛟龙。
狼王的身姿让藏獒自惭形秽。
“我觉得我很普通,跟普通的藏獒比都不如,倒是你,高大威猛,在狼群里你才不一样呢。”
白爪看了看我,一双绿得发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两条线里射出两道精光。让人心悸。
“你没接触过其他的藏獒吧。”
我点点头,我预感到它将要告诉我一些有关藏獒的事,老实说,我很期待。那个强壮的种族,高傲的种族,忠诚的种族,流淌着西藏草原上最神圣最高贵的黄金血液的种族,可以说我对它们知之甚详,就连身体里也流着它们的血液,也可以说我对藏獒一无所知,因为我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藏獒。
白爪,作为整个雪山雪狼的首领,藏獒的死对头,它对藏獒的了解恐怕要比我这个外来客多得多。狼与藏獒并不是天敌的关系,但它们是敌人,是敌人,互相的了解恐怕要比天敌还要多。
“如果我问你藏獒是什么,你可能会说它是什么草原上最伟大的精灵,或者什么最高贵的种族,各种各样的词汇,可我觉得都是在浮夸,藏獒,都是天真的蠢货,毫无例外,就连獒王也是这样。”
藏獒是蠢货,它怎么能这样说?藏獒的本能让我不由得拔高了身子,弹起并不能言善辩的舌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藏獒……”
一只如冰雪雕成的利爪横在我的面前,上面的寒气逼得我不能说话,于是我不说话,只看着白爪,等它说话。只有爪子锋利的人才能说话。
“你可能不知道别的藏獒是什么样子,我可以告诉你。我每次遇到藏獒都免不了一场恶战,跟它们没法交流,只能用尖牙和利爪让它们清醒。每次一见到狼,或者熊,它们都是喊打喊杀的,伴随着扑过来的藏獒还有枪声、炮火,藏獒是草原守护者,可在雪山,它们远没有我们狼族受山上的动物欢迎。”
如果说世界上什么最荒谬,以前的我可能会说一只藏獒能跳得出钢筋浇筑的铁笼是最荒谬的事;如果说世界上什么最荒谬,刚刚的我可能会说一只藏獒被狼俘虏混迹狼群是最荒谬的事。
但是现在,如果你问我什么是世界上最最荒谬的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狼王白爪说的话就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
藏獒在雪山上一直都不是一个受欢迎的种族,这该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白爪眯起的绿眼把我的表情动作一丝不落地扫了进去,嘴角勾勒出一个招牌式的轻蔑微笑。
“你可能不信,但我告诉你,是这样的。无论是狼,还是熊,抑或是狐狸,没有一种动物会喜欢藏獒,比起藏獒,它们更喜欢狼,我们比它们受欢迎得多。”
狼,熊,狐狸,都是坏蛋中的坏蛋,都是残忍嗜杀的种族,它们的骨头里流着卑劣的血,它们怎么配跟藏獒相提并论?随着心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我的血液在沸腾,脑子里的愤怒和这些念头犹如失控的野草,在疯长着。
但很奇怪的,除了这些,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白爪说的这些都是对的。
这是我的声音,串儿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白爪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它还在笑,笑得是那样轻蔑,那样高贵,那样典雅,笑容中带着一点苦涩无奈。山风吹过,吹起了它身上雪白的毛,它仰望天空,好像看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我第一次看清了它的眼睛,绿得发黑,绿得透彻,好像能看透时间一切迷障,好像一块翠绿的树叶被泼了墨似的。
“暂且不说这个,我想你很想从狼群里离开吧,我可以让你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你得为我做一些事情,也得学一些东西,做完了自然可以离开。”
离开,被放走?我本来对短期内离开已经不抱希望,只指望着狼群空虚的机会好逃离狼群,可白爪的话让我对离开又升起了希望,我是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去寻找我的主人,去看看学校里的孩子们,去看看……那个女人。
“我需要做些什么?”
白爪笑笑,从它身后叼来一块撕去了皮毛的羊肉,羊肉已经放干了血,颜色粉红诱人。
“很简单,吃了它。”
羊肉味传到了我的鼻子里,香香的,有着独特的腥膻气味,让我的舌下开始积聚唾液,我听从了白爪的命令,用舌头把它钩进喉咙,享受着羊肉咀嚼物从食道滑进胃里的快感。
周围的狼都在看我,眼睛里闪着绿色的光,幽幽的,犹如鬼火。
“就这么简单吗?”
白爪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围的狼,不满地轰鸣着喉咙。
“很好,当然没那么简单,这只是第一步,我让你做的是学着像狼一样生活,学会了我就放你走,我以狼王的名义起誓,说话算话。”
很好,我知道它的话是真的,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狼王的说话和做事总是让人难以理解,出人意料。
“为什么?”
白爪已经站起了身,雪白的毛发没有染上一点尘埃。
“因为你是一只不一样的藏獒。”
我是一只不一样的藏獒吗?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别的藏獒,可我知道,白爪绝对是一只不一样的狼。学白爪算是过狼的生活了吗?我不知道,也许算,也许不算,白爪到底是不是一只狼?
无论白爪如何,我都得去学着过狼的生活,因为我要摆脱在狼群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