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一个很柔软很狭窄的地方,这里很温暖,给了我营养和力量,我看不到这个世界,本能地觉得这个世界是黑色的,虽然我在一个狭窄的地方,尽是滑滑腻腻羊水的味道,但这里有无限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有可能是一瞬间,也有可能是一万年,不过按照我出生以后的标准来看,应该是两个月,六十天。
终于,一道细微的光照进了我的世界,刺激着我尚未成熟的感官。首先觉醒的是视觉,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个肉口子,口子里透过一道光,在我出去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叫阳光,暖暖的,和母亲的子宫一样暖,它是阳光。第二个觉醒的是触觉,泡在滑滑腻腻的羊水里,我初生的毛尖都软软地趴在皮毛上,就像一只水狸。第三个觉醒的,是嗅觉,我还闻到了干爽的香味,那是阳光的气息,我闻到了软软的香味,那是食物的味道,我还闻到了,羊水咸腥的味道。
最后觉醒的是视觉,我看到了,一个肉呼呼、光秃秃的脑袋,身上有着呛人烟叶味道的怪物把我抱了起来,放在松松软软的干草垫子上。当时我只觉得这家伙连毛都没有,长得又抽抽在一起,奇形怪状的,肯定是个坏东西,我本能地扑腾四个小脚爪,惹得他一阵响亮的笑。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有着光秃秃脑袋的物种叫做人类,号称是万物之灵,而那个浑身烟叶子味道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主人。
终于出来了,终于离开了那个孕育了我的地方,我来到了人间。我看到了蓝色的天,灰色的地,这时我以为大地就是灰色的,但是后来我知道,大地是黄色的,是青青的,是花朵的颜色,而我出生时看到的这灰色,是水泥的颜色。
我不只看到了天空和大地,看到了我的主人,我也看到了怀胎两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狗娘。我的狗娘是一只又肥又胖、慈眉善目的大黄狗,它懒懒地趴在那里,张开怀抱,向我伸出了爪,爪子也是黄黄的,肥肥胖胖,显得很亲切。
这时,我觉得我的狗娘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狗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狗娘是被上流社会所不齿的,它是一只大土狗,而我呢?比我的狗娘还要好些,我是狗娘这辈子的骄傲。
我扒开自己尚被羊水粘连的脚爪,挣扎着向狗娘爬去,拱到狗娘的怀里,这是我在这个世上见到的唯一的亲人,生我的狗娘,我那可怜的狗娘。
耳朵里的黏液在空气中逐渐分解,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我听到了,听到了,狗娘的低语,我听到了,天和地的对话,我还听到了我主人的话。
“看哪,我们家这只小狗多聪明,才一出生就会找娘了!”
另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应和着:
“是啊,是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神的小狗呢,老王,你家这狗一胎就生了这一个,小狗有福啊!”
老王,哦,原来我的主人叫老王。老王说:
“那当然,老子花大价钱给它配的虎狼种,怎么会差了!”
又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也许是因为我的五官还没有完全觉醒,也有可能是人类这个物种天生就有着突然冒出来的功能,这个人我一开始真的没有看到。
“老王,你家小狗这么精神,打算卖多少钱啊?看这块头,啧啧,小不了,钱也少不了啊!”
我的主人老王又说了,这一回他的嗓门很洪亮,声音里面带着一丝振奋的力量,老王说:
“卖?想得美,我就自己养着,打死我都不卖!”
我的眼皮有些发沉了,没有了狗娘肚子里那根脐带源源不断地供给我力量,我的精气神一下子就不够用了,我只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说话,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只知道狗娘都睡着了,我被主人挪到了屋子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中年女人一脸的惊喜,她兴奋地叫着:
“唉,老王,你们快来看,串儿醒了!”
串儿?那是什么?是我的名字吗?应该是吧。婴儿阶段很无奈的,自己的事什么也做不了主,叫什么,吃什么,想让谁抱,不想让谁抱,所有的东西都由不得你,而作一个狗娃更是无奈中的无奈,想叫什么自己说了不算也就罢了,连狗娘说了都不算。
老实说,刚出生的我就挺有反抗意识,我不想这样!
可是当一盆热乎乎的牛奶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了,什么串儿串儿的名字,什么婴儿与狗娃,我只知道咕噜咕噜地吮着牛奶,进食,这是动物的本能,而刚出生的我,有的就是本能。
喝光了牛奶,那个中年女人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奖励。我对她的亲昵动作很抵触,骨子里远古的本能告诉我藏獒只有一个主人,而我的主人应该是我出生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老王。可是这个女人她喂了我,还摸了我的头,她又是我的什么人呢?这时我看到老王走到她的身边,一脸喜气地比画着,她和我的主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脑子一片空白的我理解不了家庭的概念,也理解不了什么亲属亲戚亲人的关系,在我的世界里,亲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狗娘,别的一概不知。
懵懂的我隐隐有了这样的想法——主人不止一个。年幼的我还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可怕,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想通了很多问题,自己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合理的解释,而事实上,从血统上来说,我是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我的一辈子只能认一个主人。
夜深了,别问我怎么知道夜深不深,反正我的主人把灯关了,我伸出舌头,吸着暖暖的、甜甜的奶水,这奶水不多,但我觉得它无比珍贵、无比温暖,这是从我的狗娘身体里流出来,又滑到我食道里的乳汁。
狗娘醒了,舔了舔我仍在哼哧哼哧吃奶的小脑袋,宠溺道:
“慢点,我的小宝贝,慢点吃。”
其实,现在的我并不饿,刚刚女主人那一盆牛奶已经把我喂饱了,我现在吃奶只是想感受一下狗娘的温度与气息而已,这是一种对母亲的依恋,人人都有,狗狗当然也有。
我停下吃奶,拱进狗娘的怀里,甜甜地叫着,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发出声音,像我这么沉得住气的孩子也是怪少见的。如果是个人类婴儿出生之后,声带连一次振动都没有,人类父母可能都要怀疑自己生了个哑巴,赶紧把刚出生的孩子带到医院里给医生检查了,可是我是狗,无论怎样我的狗娘都不会嫌弃我,而我的主人更在乎的是我光洁的毛皮,黑溜溜的眼睛,至于我是不是哑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他们也不会听我说话。
听到我稚嫩的声音,狗娘的爪子抚着我稚嫩的身体,竟是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嘴里哽咽着:
“真像,真像,一模一样……”
真像,像谁?我天真地扬起我的小脑瓜,清亮地叫着:
“娘,我像谁?”
狗娘笑了,笑得很甜蜜,甜蜜之中又带着一点骄傲:
“宝贝,你像你的父亲,一模一样。”
父亲,在我出生以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过,我的本能让我一下子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是了,有狗娘,又怎么能没有爹呢?
“娘,娘,我的爹是谁,它长得是不是跟你一样?”
狗娘的眼神变得温柔,它把我搂在怀里,缓缓地说着:
“宝贝,你的父亲是一只很伟大的狗,它跟娘不一样,它是一只藏獒,有着高贵又纯正的血统,它的身体很强壮,就像你一样……宝贝,你知道什么是藏獒吗?藏獒就是一种高高大大的狗,是狗中的皇族,藏獒的眼睛能数出天上的星星,藏獒的爪子能划开坚硬的石头,藏獒的力量能举起牛和大象!藏獒不怕狼,不怕老虎,是最最了不起的,宝贝,娘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是藏獒的儿子,你知道吗?你是一只藏獒,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你是娘的骄傲……”
藏獒,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许是血液里那一半的高贵血统在燃烧,我用我纤细的四肢站起来了,我舔了舔狗娘的鼻子,用跟它一样骄傲的语调响亮地叫道:
“嗷!嗷!我是藏獒,我是娘的骄傲!”
这时的我,充满自信,对于刚出生的生命,世界还很小,还很安全,我没有烦忧,盲目地快乐着,而我的狗娘也很高兴,奖励似的汪汪了两声。
许是我们的声音太大了,惊动了主人,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咒骂声和开门声,屋子里的灯开了,亮如白昼,灯刺痛着我的眼睛,难以睁开,只留一条小缝,在这条小缝里,我看到我的主人老王面色不悦地站在那里,手上拿了半个烧饼,扔到了狗娘的食盒,咒骂着:
“叫!叫!叫什么叫!老实点!两条笨狗……”
笨狗?为什么主人说我和狗娘是笨狗?我不是藏獒吗?藏獒哪里会笨?
我满脸疑惑,问我的狗娘,狗娘哭了,它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告诉我:
“宝贝,娘撒谎了,因为娘的原因,你并不算是纯粹的藏獒,我们都是沾了藏獒恩惠的狗,这也是你叫串儿的原因。”
串儿,串儿,串儿居然是这样的意思,好吧,串儿就串儿吧。
出生的第一天,我见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又是狗娘的骄傲。虽然懵懂,可我知道了,我是一个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