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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赌徒吉顺

许杰

吉顺和他的两个朋友忽忽的走上了三层楼,就在向东的窗口择了一个茶座。堂倌跟来,问他们要吃什么东西。吉顺吩咐他先泡两壶绿茶,再拿几碟瓜子和花生。

三层楼是我们县里新兴的第一间酒菜茶馆,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它的地址极好,是全县商业最繁盛的中区。风景也不错:左边靠着五洞的西桥,与县城的西门相连,倒翠溪从东北掠来,迤逦成曲折的绿带,到西桥的下面,就折而向南,再转向东南流去,与赭溪汇合;右边是一望的平野,疏柳与芦苇,绵亘到赭溪涧边。若是在三层楼的屋顶上,往四周一望,全县的屋舍,就鳞接的毗连着,几树疏散的果树或桑叶,从人家的园中升起,稀朗的如寥落的汀洲水草。倒翠溪与赭水合流的渚口,流水洄成几个漩涡,淙淙然别有一番风韵。合着野鸭入水,落雁翻空的清音,时时在空气中徊翔。而楼下西桥上的市集,小贩的喧嚣,人声的扰攘,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都会气味。

三层楼的顾主,都是防营里的士兵,衙门里的司法警察,和一些吃大烟的赌徒。凡是上那里的人物,都有其行中的衣钵,受过严重的戒律的;随便什么人,想不顾身手的在那里鲁莽,必有堕入他们的笼中之一日。吉顺能够这样轻易的踏上那里,自然也是他这两年来日夜在赌场中生活的成绩。

那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三层楼的西窗射入,光线穿过室内的尘烟,结成几株方形的光柱,投在吉顺们坐着的桌上,和他的朋友金夫的脸上。吉顺指点着金夫换个位置时,堂倌就殷勤的送上两壶绿茶和三碟瓜子到他们的桌上了。

他们开始喝起茶来,瓜子片片地飞扬;在的的地嗑瓜子的声音中,吉顺们的谈笑无序的声音便错杂着起来了。

小平笑欣欣的,好像在得意自己的成功说:“第三盘不是依了我的配法,不是把你配好的重新配过,那不是被庄家吃去了吗?我知道庄家的心苗,只有这么配的。”

金夫喝了一口茶,又把头部斜着转来,嗑着瓜子。他把一片瓜子壳吐了出来,低垂的眼光,跟着看到地下,他抬起头来,瓜子的白沫,结在他嘴角的黑胡子旁边,很明白的上下摇动着。他说:“我们吃什么点心呢?”

“随便什么。”

“喂!堂倌!来!”

金夫的声音有些惊人,他说话的时候,正与小平相反,常常是板着一副呆板的脸孔,眼睛圆睁着的。堂倌刚欲往楼梯走下,被他这么一叫,便缩住了脚,急匆匆的跑到他们的桌边。

“吃什么?先生!”

“你店里什么东西有?”

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叫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和小平都说随便,金夫就随便点了几碗菜。堂倌殷勤的退去之后,在楼梯头就往下叫起菜名来,金夫又重重吩咐他一声“快些!”堂倌也如应声虫一般叫了一声,“嗄,快些!”

吉顺呆呆的注视着壁上的日影,又从这一枝辉耀的光线,逆溯到那向西的楼窗。他眼光在楼窗口徘徊了一回。窗外的屈折的枫溪,溪边的疏柳和芦苇,芦苇丛中的一声声的断雁,断雁声中的悲哀情调:它们都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引诱他追想到近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

吉顺的幻想的心,忽然长出双翅,伶巧得像鸿鹄一般的飞出窗外,丢开那些夕阳荒草,疏柳丛苇的景物在脑后而不一顾,翩然的在那株多叶的樟树边沿落下,走入那樟树荫下的小门。那正是他自己的家庭,——近来已经一月没给钱养活她们,半月没有回去看她们了。他是在三年以前才搬入这间小屋里的,他从前住的他父亲遗下的老屋,已经押给房族的大伯,所以他只能住入这间小屋里过活。他从那扇小门走进,他的老婆背着两岁大小的幼儿,坐在靠墙的床前那条阔而矮的凳上打草鞋;她眼眶里饱含着奇异的绝望,与偷生的泪珠,不时的潸潸滴下。五岁的女儿与七岁的孩子,沉默的坐在灶下,从他们的呆视中间,便知道他们心中正埋着一种绝粒的悲哀,欲诉无门的苦痛。地上杂乱堆着的稻草,正如他们心中结着的复杂的悲哀。他走了进去,老婆开口就问他要钱,告诉他这几日来大家绝食的情形,如儿女们的哭泣。坐在灶下的两个儿女,听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就抢着跑到他面前,紧紧的牵住他的衣襟,非常亲昵地叫着爸爸。他胸中觉得有一枝非常悲痛的箭,骤然从对面穿入,同情而自责的心思,与自己卑薄而翻悔的决心,就同时如蟒蛇一般的在他胸中乱滚。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的抚摸着孩子们的可爱的头颅。他正欲把一切的欲念撇出,把孩子们的父亲的责任,与重整家业的欲念撇去,心愿过着眼前的独立生活,仍消磨自己的悲哀生活在赌博与酒烟的兴奋中,就弃了孩子们,回头往外走时,他的伶活的第二个儿子,又哭丧着走入屋中,悲哀的拖住他的父亲,说他并没有偷过那人的东西,那人偏偏要说他偷过,要抓住他打,求他的父亲搭救。他想,我的儿子,难道就做了贼吗?这不是我所造成的成绩吗?在三四个小孩的哭声中,他正埋葬着悲哀的沉默,忽然他的大儿子的那个主人,又牵着他的大儿进来,说要交还他,说他的大儿没有家教,几次教训他都不听,这种坏的脾气,是生成永久不能去除的了,现在就要交还他们。他一时不能决定,复杂的悲哀,自卑与自负的心思,又把他重新系住在可怜的妻儿们悲哭着的家庭中。他沉默着好久,看看乱发蓬松,面容憔悴的老婆,看看哭丧着脸,眼泪从枯黄的面孔当中奔流的儿女们,他们好像都在讨伐他,责问他,咒诅他;他们悲哭着的声音,他们带着泪痕。迟钝的闪着的目光,都如利箭一般的穿透他的心坎。悲哀在他心头旋绕,酸泪从他的心坎中涌了出来,扑簌的落在他前面牵着衣襟而悲哭的儿女们的头顶。忽然,一阵超逸的遐思,正如他屋外樟树梢头吹过的清风,在他脑际一闪,他想到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与他们终日哭丧着的脸是大不相同的,不免又生起退避的思想:我还是疗救自己罢,——至少自己是可以安适的,快乐的过去。

吉顺把停着在嘴边的那只手放下,那里还夹着一粒未嗑的瓜子,他不过在那里一停,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嗑瓜子的事。现在他无意中放下那只手来,视线也无意间随着转移,注意从幻想中飘了回来,栖集在那粒未吃的瓜子上。他又在瓜子的四周再一飞翔巡视,他明了的知道自己正坐在三层楼上,金夫和小平们正坐在他面前吃茶。

那不过是一瞬间胸中的幻影,只在他们的一个默坐中生出来的心像。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堂倌正送来酒杯和竹筷。他们看着他一双双的放好,又看他走开。

小平拿起两根竹筷,如擂鼓一般的在桌沿上猛敲,带笑的两唇间,滑稽的咕噜着绍兴戏的开台锣鼓的曲调。

“晚上再把那人拖下来,”金夫棱着眼角说:“那我们可以‘出山’了!”他声色俱厉的又说。“不是我不客气,自己夸口,要是我的手一‘红’起来,我一定三五日可赢;今晚我一定把那人抖了‘钞’再说。”

小平的头颈微微的一斜,油腻的笑晕又在嘴角边荡漾;他无意识的缓了绍兴戏锣鼓的敲打,翻动了轻薄的双唇。“那自然,运气来了不拿钱,还等几时?老顺,我们今晚的台价可以高他几倍。老顺!对吗?”

今日的主人是吉顺,而小平们不过是帮助他赢了那人的钱罢了。小平的嘴巴虽然在平时说得那么伶俐,但是他的家里毕竟还有年长的兄弟,不敢任意的自己做主,拿出钱来大赌;况且今天又是吉顺赢了,有了本钱;所以他在谈话中,口口声声要喊吉顺,得他的同意。金夫和小平的言外的意思,自然要讨吉顺的好,一面又表示自己各有高人头地的识见。可是他们谈话的时候,吉顺都没有听见。及到小平最后喊着他的名字时,他才含糊地问一声“什么?唔!”他似乎是进入昏迷状态,一时全失了意识。他追想着眼前幻觉时的心像,依违两可的心事,正如幻觉中所表演的一样。他想趁现在有钱的时候,先到家里去一趟,给她们几块今天赢来的钱;恐怕再同平时一样的,第二次就连本钱都送了,不能伸手,后悔无已;但是,他又恐怕若是除了现在吃的菜钱,今夜大赌的本钱就不能再减了,本钱少了,那里还能赢得大注的洋钱呢?今夜赢来之后,自然可以多拿几块钱到家里去了。有钱的时候,家庭里父和夫的责任,自然是想当负的;没有的时候,是没有法子。他想自己决不是那些忘了来源去路,不顾良心不负责任的流氓。

小平见吉顺坐着有些呆气,料定他心中是在计划着今夜大赌的妙计,自己也不便再问,又无意识地念起锣鼓的曲调。

在菜馆中的静默,若是被动的静默,那末心思的唯一的潜逃所,就是无意的唇齿的咀嚼,与津液的分泌。小平和金夫们,自然脱不了这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支配,小平伸手去拾那附在碟上的一粒无肉的瓜子,送到口里,好像是很有滋味。他又举起那双筷子,重重的在碟上打了几下,磁器的响声,丁丁然走入楼下;他讨厌似的说,——可是这时脸上好像没有油光了,——“菜还不来。”急躁的金夫,却被他引动了,觉得喉咙痒得很,好像什么梗住似的,就骤然如爆裂般的喝了出来,“喂!喂!好了没有?”

金夫的喊声,差不多就有骂的神气,引得楼下三两个堂倌,齐声而同调的答应。“好了!来了!”

在这一阵混乱的声音中,楼梯上的的的脚步声响了上来;在他们期待而紧张的垂涎心情中,早就预料到堂倌送上热气蒸腾的好菜来了。

他们都回头注视着,注视那用木栅栏住的楼梯;从一柱柱的木栅的空隙中,他们先看到一顶时式而破旧的呢帽,然后,再看这呢帽一步步的高了上来,就是油腻发光的缎马褂,和积了许多油渍的灰布大衫;他只是空手,却没有什么好菜奉献;——但是他不是堂倌。

金夫正欲向那人发一顿脾气,眼睁睁的钉住那人的动静,好像在这一瞬间,骤然被他抢了许多宝贵的财物,比在赌场中人家把他的赌牌看了还要发火,非使他见个辣手不可。那人在楼梯的最上一级停了一停,立刻就很自然的翻过身,向着他们走来。

“老顺先,你真的在这里?我找你呢!”

他搭讪着走近他们的座旁,吉顺就拖了一条圆凳叫他坐下。他是个半文人。在村庄上不紧要的讲事场中,是时常列席的;他的嘴巴很会说话,又会自己吹嘘。他时常夸口说,某一场人命案是全靠他收场,某人的讼事是全靠他获胜。他现在时常在某邑绅家中出入,和几家富室门前行走,随便的人,是不能获得叫一声“老某先”的。——老某先的先字,实在就是先生二字的缩音;是尊重非文人们的称呼。——吉顺现在被他叫了一声“老顺先”,顿时觉得身上一热,眉宇间就现出一丝丝慌张的血纹。

吉顺把他重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他难道晓得我赢了钱,要我的生意吗?”他想问他一声,今天为什么要找他呢?他想叫他的名字,质彬,声音发到喉头的时候,又缩转来。他想:“直接叫他质彬,似乎太唐突了,还是同大家一样的叫他别号罢!”

“文辅先生!你找我吗?”

“我找你呢,我到忘忧轩去过,知道你赢了钱。他说你在三层楼,我就到这里来了。”

吉顺心里很害怕,料想他是在走衙门的,若是说出向我拿借几元,那时答应不得;不答应,又不得,我将怎么对付他呢?他只是沉默着。

小平的绍兴戏的锣鼓也无意的煞了中台;金夫紧张着凶狠的面孔呆着,一时举座默然。

文辅看他们的情形,好像在错悔自己来到的时机;当赌徒们有了钱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可以说话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己一向在讲事场中的习惯,便说了出来。

“老顺!我要同你说话呢……你赢了钱,你的运道真好哟,——福星降临在你的头上……”

堂倌捧上了一中盆的虾仁,就打断了文辅说话的语意。吉顺吩咐堂倌再添一副杯筷;金夫已垂涎的拿起筷子,拣选几粒青豆;先去餍足他眼中的饥渴了。

吉顺十二分的纳闷,不知文辅的找他,是祸是福。因此除了几声殷勤的叫“请哟!请哟!”以外,就偷偷的注视着这位意外相找的贵客。

一盆虾仁吃了,大家都放下筷子;只有小平是孩子般带着滑稽的笑脸,注视着盆上残余的几粒青豆,在一粒粒的把它送到口里。金夫的脸上已如火烧一般的通红了,——红到圆睁的眼白都满了火线般的丝络;虽然他是没有吃了多少的绍酒,但他那凶狠的面色,已够使人害怕了。第二盆的菜,堂倌还没有送来;文辅料想着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供他们说话,便立了起来,轻轻的把吉顺的衣袖一拽,说:

“我要对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他便走出那扇向东的小门,在天棚的一角立定了。吉顺跟着走来,也无意的站住。

“你的好运到了!”文辅说:“我是很知道你的,你近年来的家境,近年来的生活,子女是这么的繁庶,家室之累,是这么綦重。谁不想着向上飞升呢,谁不想享乐一下呢?但是,老顺,你听我的话!我现在将享乐送给你了,将幸福送给你了。而且,你的子女是这么缠绕,你的家室是这么累赘!你一定是很愿意赞成听我的劝告和办法的……”

吉顺听他重复的讲到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室,觉得就有一块沉重的石块打在他自己的心头;忽然间,那块石块又如一只疾飞的小鸟一样,闪过他的眼际,向他的家乡枫溪溜去,他的眼光就如闪电的跟了过去。立刻,他的眼前又幻觉着刚才的一副残败的惨像了。

“正是呢,我的家室,我的妻儿,我都完全负责的。”吉顺把刚才在胸中犹豫两可的心思决定了。“不过我应该弄一些钱归家呀!——现在正是我的时候了,我只有尽量的赌,尽量的用现在的赢本再去发一笔大财;我是没有别法的,我只好走这一条捷径了。不错,我只有走这一条路;我不要等你的劝告,我已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了。文辅先生,你是否劝告我这样,你的办法是否也是如此?我很感谢你!”

文辅一面听着他的说话,一面看着夕阳疏柳的景像,鼻孔不住的嗤嗤作响。他想起赌徒们的一片赌话,不知相差到几许远近。他呆了一回,又好像十分随便似的说:

“倘使家室和子女,有人代你负责呢,你不是轻爽得多了吗?而且——而且邑绅陈哲生先生还想津贴你的行用呢。——倘使你是——愿意的话。——”

吉顺的心头忽然发跳,脸上的血潮立刻涌了上来。他明白了文辅所包含的一切的语意。他知道以前的疑心的错误,但现在却正是比以前料想着的情形更难措施了。

在文辅的语意当中,明明是叫吉顺暂时把自己的老婆租与陈哲生。陈哲生是全县中的一个富绅,可惜没有半个儿子;他也曾经娶过二回的妾,但是只添增了几个女儿;近年以来,他又在各处张罗着“典子”了。——典子的意义,就是说在契约订定的时期以内,所产生的儿女,是被典主先期典去,属于他的。至于血统之纯杂与否,那是不成问题,总算有过那末一回事,他就可承认那是他的儿女了。

吉顺想到了一切,就觉得这是何等可耻而羞人的事!宁可让她们饿死罢,我不能蒙这层羞辱。

他回头走了进来,刚走到小门的旁边,便听见金夫的喊声了。文辅在后面跟来,又轻轻拖住他的衣角,问他“怎样呢?”他便很坚决的回答一声“我可不能。”

他们重新入了座。吉顺当举起筷子,插入盆子里面的时候,便在盆子当中看见他衣衫褴褛,抱着幼子,牵着儿女而哀哭的老婆。他看见她在对面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骂他,她骂他是一个流浪者,是一只畜牲……

第二天的傍晚,夕阳已经收敛了余辉,黑暗如轻纱般的渐渐笼罩着大地的时候,吉顺从忘忧轩乘间逃了出来,走出西门,便沿着溪流走去,穿过那细沙铺成的锦地,走入将近残败的柳林当中。他的心神已如柳林中栖宿着的飞鸟一样,在一瞬间以前,被他惊逐得飞翔天外了;他现在的身躯,正如萧萧的残柳。他想起刚才赌场中的情形,他想起昨日三层楼的快饮,他想起家中妻儿们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他想起自己前途的绝壁和危崖……他想到他一切为大力的巨神之手所播弄,所支配的命运,他几乎向天哀哭了。——他于是颓然的坐下。夕阳收尽了余辉,大地全给黑暗吞没。吉顺深深的葬在这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围绕着他,而为他微微点头叹息的几枝柳梢以外,便谁也不知道了。

吉顺与小平们昨天在三层楼畅饮了下来,便又走回忘忧轩中,预备第二回的大赌。他一直经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是不曾有过一次稍可惬意的胜负,他的心里便异常的纳闷。酒力早已醒了,疲倦如偷入胸中潜伏着的心贼,频频向外攻袭。小平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在台旁的床上,呼呼酣睡的声音,时穿入赌徒们的耳孔。金夫便不由自主的骂人,上下的眼睫毛一连了几之后,便无神的钉住任何一处呆看,面色怪凶狠的。

正在这个人疲马乏,精神困倦的时候,吉顺的手气忽然“红”了起来,一连赢了两场。陡然间,金夫也振起了分外的精神,在吉顺的背后一掣,又轻轻的在他耳边一说,他俩便十二分的得意。

“虽然不能够大赢,但这次赢来之后,一定先为暂时结束,不让它再有脱网逃回之危。”

他俩心中都在这样计划着,便欣欣然现于喜色。

但是,事实却正是相反哟!吉顺的再后的重注,却出于意料之外,被敌家揽了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加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已忘了一切知力的决择的制止,热火就在裂开的脑门涌出,他们是狂迷了。金夫立在背后只是放声瞎骂,吉顺就无主的重新压了一个重注——这差不多是一个最后的孤注了;但是,又被揽去。他们是好像很相信盈亏消长的道理,盛极之后,必有一次衰歇;而敌家这一次衰歇的降临,又被他料定在这最近的时机中,无论如何,应该紧紧的追逐着这个时机,不可让它轻便的逃过。但是,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有大力在那边指使似的,吉顺们终于败到不能收拾残局而负了敌人几十元的赌债了。当时收束了赌具,吉顺的灰心与反悔,便如两枝钉枪,在他的眼前如蟒蛇般的乱滚。他无力的躺在小平的身旁。赌徒聚集在他的面前,问他清付赌债的日期。他又挣了起来,把他们抢白了一顿,“做得鬼成怕要没羹饭吃?”他说他是不会少了人家的债的,怕他的都是小胆鬼。他见那些赌徒不敢有第二句的话说,便又躺了下去;翻了一个转身,就呼呼的睡熟了。

吉顺醒来的时候,小平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第二次的赌场已经掌上了灯火,人们的精神,已全副注在桌上的赌牌上,没有半个人注意着他了。赢了他的巨款的赌人,一个个都不在那里,大概同吉顺们昨天一样,已经跑到三层楼去吃凯旋酒去了。吉顺便在这个时候跑了出来,他觉得四周都没有他的路,许多难堪的思想又如逐臭的苍蝇一般集在他的胸次,挥去又立刻聚了转来;他忽然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便走到柳林深处坐下了。

秋风在疏柳梢头萧然的掠过,空间便轻轻的飞下几片落叶,秋晚的凄凉,唤醒了吉顺昏迷的睡梦。他十二分的错悔,错悔昨日不归家一趟,先抽下几元钱在家里零用;他十二分的怨恨,怨恨金夫们没有劝他不要下这样的重注;他又十二分的恐惧,恐惧着他们的索债之难以应付,致丢了他一向在人们面前的面子。

他顺手搔起一把轻松的细沙,就恨不得尽量的把自己堕落的身躯埋葬。柳林外涓涓的流水在响,柳梢头的碧天,已嵌上一颗颗闪烁的明星,四周觉得无限的扩大。忽然有一声惊人的哀鸿,顿然间感到万籁的阴森,周身不由的发了一个寒噤。孤鸿在他的头上飞过,羽声霍霍然,向着吉顺的乡村飞去。这正似吉顺现在的处境的写照,又好像象征着他妻子未来的运命,他把手中握着的那把细沙散开,无意间又触着一片落叶。他从落叶推想到钞票,从钞票推想到洋钱,他又不由得在沙上乱爬;他希冀着,万一能够发现一些财宝。远处村狗的吠声,忽然随着柳梢的秋风送来,他爬着的手,便稍稍的停下;在他的心神当中,那只村狗是已经发觉着他在发掘,而且偷盗人家埋葬着的财宝了。

他立了起来,走出柳林,穿过芦苇丛,才踏上大路。他向着自己的村庄一步步走去。远处的树桩,好像许多蹲立着或是佝偻着的人影,对他指手划脚的乱骂。他在卑薄自己的堕落,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上。在他村庄的入口,有一株阴郁的老樟,秋夜的树叶是分外响得凄凉,他的一身不觉恐惧起来。他放快脚步,匆匆的走入街头,却又引起群犬追逐着的狂吠。村上的人们,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有一丝丝的灯火从壁缝中透出,正如他们灯前的喁喁私语,从壁缝中透出,在黑夜征人的胸中荡漾着一样。他的两脚,如着了魔术不能自己制止似的,机械一般的移了过去,好像那些语声和灯影,一点也不能使他介怀。他走到自己家中的前门,——知道早已关闭了的,——便又绕到后门。老樟蔽天的黑影,好像豢藏着许多可怕的猛兽,呼声簌簌然,将一只只向着他猛扑出来,林木为之震动,懔然使人毛骨耸峙。他不敢骤然打门,因为他已几日来没有归家了。他从门缝偷偷的窥视,门缝大可容指,令人于室内景物一目了然。室中一切的陈列,都显得没有变更。灯光如豆,几濒于灭,转成青绿色,看了使人疑心是一颗鬼火。光线所及,仅仅限在一个小小的圈内,稍乎远了,便看不清楚;这正和一粒微细的石砾,落在浩渺的潭水中,仅仅漾成一个小小的水晕。儿子们都已睡下,幼儿在他老婆怀中,时时放开乳头叫哭;她频频摇着自己的身体,又拍着他的背部,表示是十分亲昵而怜恤。她面容憔悴,乱发分散在脸上,映着惨淡的灯影,初见令人疑惧。油灯的光圈,仅仅笼罩到她的面部,另外都成黑暗,他目光稍稍的移了上去,不由得周身起了颤抖。他发现了她的周身,尽是狰狞可怕红毛绿发的鬼魅,他们正张牙舞爪,要收拾她的性命。他差不多就要叫喊出来,但是他又如梦魇一般,好像无论如何挣扎,喉咙里总透不出一丝的微声。他的耳朵里,微微的听到有人训斥他的声音,他眼前一闪,忽然就换过一层黑幕。

“你正是年壮力盛的时候,便这样的堕落,沉沦入无救的赌海中,不自振作,把自己正当的职业抛弃到九霄云外,甚至自己的妻儿也不能兼顾,将濒于饿死,我现在除开把她们的生命取回以外,特来警戒你这堕落者,使你晓得人生的责任,是不是这样随便可以卸下的,你对社会有工作的责任,你对妻儿们有保护维持的责任哟!但是,你……”

他觉得空中有一只大手对了他的鼻尖指来,他几乎退避无地;他的头忽然无意间“碰”的打着了板门,室内的她就带着颤碎的凄惨的声音,问一声“谁呀?”他如着了魔似的,惊惶失措间,便放开大步跑了。

他想着刚才的情境,心中犹不住的颤跳。

“真的吗?我的老婆和儿女们,将为了我的不尽责任,而饿死了吗?”他又推想到她们死后,他自己的孤独情形,和只身飘流的境况,“啊!那是怎样能忍受呢?我真能让她们饿死了吗?”他想到此处,忽然他的脑筋一闪,好像有人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望似的,他忆起昨日三层楼上的不速之客文辅的说话了。

他匆匆的往文辅家跑去,好像心内毫无牵挂,什么都是有望的,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昨日在三层楼上所持以排斥文辅的主体,金钱,现在已经尽数崩陷。而他心中倔强的羞耻心,又因金钱的大力,几至消灭无形了。他心中毫没有矛盾的现象,毫没有怀疑的心思,神色反而清醒得许多。

他于是便离开了枫溪,又回至城内;城内还是灯火辉煌,几间饱含着现代社会的象征的点心铺子,正是生意兴隆,坐着一些游闲的男女,任意的据着高座谈些社会上丑恶方面的逸事,望之大似巴黎社会的充满颓废者的咖啡店。吉顺从前也曾在这等地方出入,但是今夜却觉得那边是可以厌恶的,不心愿进去了。

他一直找到了文辅家里,就在门外叫喊。黄犬如同代他主人肃客一般,发狂似的迎了出来。吠声惊动了它的女主人,才在睡梦中问是谁人。吉顺回答是来找文辅的,且有紧要急事。但是她说,他出去还没有回来。

“他要到几时回来呢?”

“那是说不定的,有的时候简直不回家。”

“我今夜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议,那怎么好?”

“他或者在衙门前的茶馆也说不定,请你到那边去罢!”

他们各人都提高了喉咙,隔着石墙,在一问一答;黄犬还不住的狂吠,早已引起邻犬的附和,他俩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到县署前去走一趟。

衙门前茶馆的顾客,正同三层楼上的一样,而此地格外多的,是司法警察,衙门内的当差们。他们每日都在十二点钟左右起床,现在正是他们办事和享乐的时候;因此衙门前的茶馆,总是终宵不寐,以待嘉宾的。

吉顺真的在那里找到了文辅。文辅坐在东首的福字座下,左手靠在桌上,身体倚着糊满花纸的破壁,右手时常任意的伸出一个指头,对着他前面坐着的乡下财主,和两位便衣的司法警察指划。这一席的东道,大概就是那位乡人,所以他是十二分的殷勤,看着文辅和便衣警察的眼色。吉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那位乡人的背后,文辅还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及到他喊了一声文辅先生,他才如大梦方觉似的,收回那搁在凳上的右脚,急的立了起来,殷勤的请他坐下喝茶。那位乡人见文辅这样诚恳的招待吉顺,也匆匆的立起,在中间周旋。吉顺还没有坐得安稳,便不安地说:

“现在,我找你呢!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吉顺的身上如浇上了一桶冷水,满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发觉了昨天三层楼上的冷淡的报复,好像决定前途就无希望。他只得呆呆的坐着。文辅又对着他们讲起他从前收束的一桩最得意的风化案件了。吉顺无意地拿起一杯茶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却被文辅讲的最有声色的词句怔住,无神的举着停在口旁。他倒翻着眼睛,偷看着文辅的神色;后来,文辅说到得意的时候,起劲的在桌上一拍,同时吉顺手中的茶杯就受了一种意外的惊吓,杯中的茶,满溅在他自己的衣上。他们笑了一顿,文辅又向他说了一个对不住,吉顺就好像有许多话不能再说了,于是便乘机说自己要说的话。

“我找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文辅还没有答应,那位乡人便先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愈觉得这位文人的能干,什么人都要请求到他,和他商量;一面就无形中,觉得他自己的身分也抬高了不少。

吉顺小心的把文辅拖出茶馆的门口,街上的店户,早已关了店门,黑暗如漆。他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骤然在灯光之下走出来的眼睛,就是对面站着的那人的面孔也辨不清楚。吉顺开始说起,声音十分破碎;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很知道我的,你昨天的说话,我完全同意,——我知道你是很体谅我,很心愿帮助我的。”

“我怎么不体谅你呢?你只要看,我为什么要找你,就知道了!”

“正是呢!”

“我恐怕你还没有明白罢,我是劝你把你的老婆‘典’了,不是叫你‘卖’。卖是永久不是你的了,‘典子’却一面可以得钱,老婆还永久是你自己的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名……”

“你真发昏!我说你有些呆了。现在的世界,还说到什么名誉;金钱要紧哟!若是说名誉,你自己赌博的名誉有什么好听?——有钱就有名誉。”

“那末,钱怎样呢?”

“那是很容易的,你可以不必说,我们为的什么呢?”

“不过……”

“咦!你还舍不得老婆吗?几年的期限满了,仍旧是你的老婆;就是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也还是你的,——他不过至多一月来一次两次罢?——总而言之,老婆还是你的,他不过要在这几年的期限以内,拿去你老婆生下的儿子罢了。——儿子你已有几个了,你再生下的儿子让他去养不好吗?还有什么呢?”

吉顺呆了多时,好像文辅的说话完全都是对的,再不能有句辨难疑心的话。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罢?”文辅再靠实了一句。

“好!”吉顺决然的答。“但是,须要赶快,我等钱急用呢!”

“我就到哲生家里去罢。他大概还在乌烟榻上,没有睡觉呢!”

他们又走回茶座,乡人已经会了茶钞,呆坐着等文辅回去。文辅向他们告了一声别,又向那乡人道了一声谢,便与吉顺一同走了出来。

吉顺看着文辅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又是非常虚空,并且这一个决定,根本上还有些疑惑。他现在将到那里暂时安顿呢?到那里再等文辅的回信呢?他想至此,便放声叫住文辅。呼声在深夜的穷巷中,正和秋野的一声喇叭,同样惊人;他履声橐橐然的追过墙角,两面夹住的高墙的回音,格外朗然。他追了两个转弯,喊了几十声的文辅,才把他前面已去的文辅叫住。

“我到那里去等你的信呢?”

“老顺做事是这么急的,”文辅笑了起来,“你先回到家里,睡你自己的觉罢!明天我总一定回你的信。”

“明天?我想就是晚上呢。我到那里去等你?”

“你可以同我到哲生家里去。”

吉顺又似乎有些难以为情,含糊了一声;意思是不心愿到哲生家去露丑,好像他的良心教他,这种买卖,毕竟是堕落的勾当,无耻败类的行为,至少只能如作贼一般的,在窝家和朋类前面稍一张皇,除此便丝毫不可泄漏。文辅明了了他的意思,便决定要他到哲生家的门外等他。

文辅兴匆匆的走去,吉顺默然的在后面随着,正似一只被主人殴打了而又跟着他跑的低头垂尾的家狗。深巷中自己的足声,时常疑心有鬼魅追踵而至;他恐惧着,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有时走过人家的乌黑的门口,他惊惶的眼就告诉他,那里隐着一位捉他的武士。他正如作了贼似的,内心深自愧恨,惟恐人家看破了他的虚情,剖开他的胸板,取出他的黑心,向众显示。他们走到了哲生家的门口,文辅就往门上砰然打门。许久许久,门上还是寂然,文辅疑哲生已睡,决定暂时归去,明日一早再来。

“老顺!我们先回去罢!他家已睡静了。——只是奇怪的,平素躺在乌烟榻上非到一点钟不睡的烟鬼哲生,今夜也如何睡得这样早,这样寂然如死的呢?”

“你再打一下罢!或者哲生还没有睡呢。”

文辅再狠命的打了几下;哲生隔壁小屋中的居人,已经在床上转动,被他们叫醒了。最后,似闻里面有些声音。文辅再打一下,又报告出自己的名字,侧耳倾听,只见拖鞋的声音,搭搭的自远而近。文辅知道是哲生自己,便叫了一声“哲生先生”,以后便走近了。

“文辅吗?”哲生一面在开门,口里这样问。文辅说:“是的。”

“夜这样深了,还来干什么,明天不可来的吗?”

“我真奇怪,我道连你也睡了,——我打了许久的门,你要是不再来答应一下,我真的决意明天来了。”

门砰然的开了,吉顺如有人指使一般的,当即随那从门中透出来的烛光避开,站入幽暗的墙阴。哲生立在门的中央,背后的墙角下,放着一枝洋烛;烛光随风摇摆,几沦入黑影中残灭;有时竟小成一颗豆形,被风吹得喘不过气来。哲生是穿着一身湖皱的短棉袄,在颓唐,委顿的神色中,还含有兴奋活泼的风采,——大概这正是他吃饱乌烟的表示吧!

“你一个人来吧?”哲生问,文辅含糊的答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关上大门。

吉顺在墙角的阴影中站着,明了的看着他们的酬酢。他心境十分模糊,好像不知在何处地方,正如梦中的境界那么隐约,辨不出情境和方位。及到哲生的大门又砰然的一阖的时候,吉顺才如在梦中受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灵魂就飘飘渺渺的,好像从悬崖跌下,在无限的空间,心弦十二分的紧张着,想在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得到一个归束;顿然间,他的脚底一重,火花就从踵跟往上涌起,他周身觉得火热,眼前星火乱迸,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如任何人们从梦中惊醒后,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样。他好像眼前被什么神明指引了的,骤然明了自己的卑污,羞辱,无可忏悔的恶行……他确信:他们把这一双门关了之后,就是剥夺了他的名誉和生命,而又挤出他于幸福的范围之外,任他去流浪、挨冻、挨饿、受人们的唾骂,——这都是一个预兆。他想深深的跪下,向着头上几点星光闪耀着的上苍膜拜,祈求那伟大的天帝的大力,挽回那已经铸错了的命运。

我将从什么地方忏悔起呢?——从晚上的决定,从昨晚的输钱罢?呵!还是从我沉沦入赌博的那年起罢!大概那年就是我堕落之年了。从那年之后,我简直无可救药,一往直下。啊!我一定要悔改了赌博的恶习,作我的正业了。啊!我一定要勤谨的做我分内的工作了!

现在,是铸错了罢!‘典子’,是多么难堪的惨剧,竟从我的手里编演出来,‘典子’,是何等讨厌的名词,竟从我的堕落,而加到我纯洁的孩子们的母亲的头上,——虽然他的丈夫是卑污的。

我将怎么对我明天的朋友们呢,我将怎样回到家里,见我那些纯洁的孩子们呢?我将怎样告诉她呢?啊!‘典子’!那不是同‘活离’一样的吗?我不是直截了当的把她如货品一般的卖了不好吗?啊!我应了我十几年前,从丈人家中把老婆负气带了出来,回到枫溪自立家门的时候,我丈人的恶毒的预言了。不错哟!他的女儿从我,一定要被我卖了而不得善终的;现在不是应验了吗?——我要用什么话去否认我丈人呢?啊!

“啊!最纯洁的还是孩子哪!但是,我现在也把他们弄污了。他们的额上,将永久刊着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是为了我而永久被社会所遗弃,所凌辱,永久是社会放逐的罪犯了。啊!这种无上的罪恶,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头,自己陈出颈血和心肝,或者还可以忏悔;不然,就是沉在大海里饱了鱼鳖们的饿肚,与跌在万丈的深渊里,永久做那不可超拔的倒死鬼,也不能洗去我的罪恶的万一罢。”

忽然一个伶巧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就疑心是什么精灵感受了他忏悔的愚诚,前来超度他的灵魂,解脱他的罪孽。他睁开眼睛,迈步追了上去,却看见两只放光的眼球;啊!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那里有什么精灵呢?他又自己嘲笑自己起来,正如一个人在路上认错了朋友,大呼的赶了上去,却被那走路的生客白了一个眼似的,翻悔自己的鲁莽,嘲笑自己的发昏一样。他从嘲笑自己的思潮出发,于是就怀疑到刚才的忏悔;他从否定了刚才的忏悔出发,于是肯定了他已往的人生。

“对呀!人生行乐耳!有了钱就是幸福,有了钱就是名誉;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存在,精神不过是变化无常,骗人愚人的幻影罢了!譬如,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在黑暗的墙阴中呢,那无非为了几个臭钱,——为了我没钱,想人家的钱;人家有了钱,就可大吹大擂摆起许多臭架子了。什么忏悔,什么恶孽,那完全是鬼话!我刚才大概是着了迷的了。没钱的人,应该受辱,应该受苦,挨冻,挨饿,那是一条唯一的真理,千古不破的,虽上帝的权力也不能破灭的真理!真理是如此的;我没钱时的受辱,受苦,牺牲名誉,那不是十二分的该应吗?”

他想到此地,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得很,何处不可任他自由飞翔,自由欢唱?他推想以后的命运,飞黄腾达的萌芽,便在今夜的墙阴小伫,埋下了种子;他决定未来有了钱时生活的美满,正如操着左券。

我有了巨大的资本,还有什么不可为呢?赌博、经商、投资、企业……何一非获利的机会?那个时候,怕什么人不如称现在的俊卿、哲生们一样的,称我做什么顺老爷了吗?

“呸!你们滚开,听你顺老爷的咐吩!什么?你不认得我是顺老爷吗?——啊!城东赵老爷喊我打麻雀,去,去!你请我顺老爷没有功夫,今天县知事还要我吃酒,请我陪他的夫人打牌呢!什么赵老爷,我认也不认得!你们现在可认得我了……”

哲生家的大门开了,文辅点着头走了出来;洋烛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引回了吉顺的幻想。哲生把大门关上,一线的光明,仍旧被他收了回去,空间仍留着黑暗。文辅新从灯下出来,觉得外间格外黑暗,任何物件都不能看见,除了自己的身体存在以外,四周简直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

吉顺意气高傲的跑过来,问文辅接洽的情形,还带着五六分幻像中得意时的气概。

“很好,他是答应了。”文辅说。

“钱呢,拿来没有?”

“现在那里有钱呢,一定写了契约,签了花字,还要择个日子,请了媒人,才可以拿钱呢!天下事那里这样便利的,你又不是圣旨口的皇帝,一说出口就依你的话当即实行。”

吉顺的心坎中渐渐的又狭窄起来,他觉得文辅这几句似讽非讽,似骂非骂的说话,在他的胸中颤动,正如一个多刺的球。他幻想中得意时的风云叱咤,好像还在真实当中;而文辅的几句热嘲冷骂,却使他分外的难当。他几疑文辅不是一个人:怎么他近来已经阔到县知事都请他吃饭,赵老爷请他打牌,还不肯去的顺老爷,都不认得了?——都敢肆无忌惮的讽刺他!但是,他还是是醉非醉的,问道:

“多少钱呢?说好了没有?”

“多少钱?说好了。他说因为我去说,特别客气,八十;人家去说,恐怕还不到六十呢!”

“多少哟?”吉顺还恐怕自己的耳朵听错,重新吃紧的问了一遍。八十块钱,算什么钱呢?仅仅八十块钱,还能赌什么钱,经什么商,投什么资……好了,八十块钱,简直是不算钱,没有钱。他不相信极了!他的空中楼阁,是任意的建筑在有钱之上,却不料他典了子之后的有钱,也不过是极小数的“有”罢了。他那里会相信只有八十呢,那一定说错了或者听错了,所以又重新问一遍。

“八十。”文辅很不耐恼的重述一句。

“只有八十吗?”

“八十。”文辅坚决的答。“你不相信吗?那是我的面子,才多了二十块呢。”

文辅的形容,差不多就要决裂;吉顺才清楚的领会了这个数目。神奇的“八十”,把吉顺从幻想中拉了出来,又在他的头上,撒翻了一桶的水。他微微的有些觉悟过来,觉得文辅的嘲骂是该应的,他正有功于他,因他的面子而增加了二十块钱呢。他于是向文辅说了一个“对不起!”又说了一个“再会!”便各自走开。

他一路走出城门,走过三层楼下,深夜中倒翠溪与赭溪的合流,铮铮然如音乐之悠扬。下弦月已经上山,东方笼罩一片灰白的浓云;月光从浓云中射出,四周的景物,已沉默的显示了些微的轮廓。忽然一阵西风,透骨的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两手交互的插入袖中,又紧紧的绞在胸前,头颈尽量的低垂,——低垂到贴伏在肩膀和胸际。他心中毫没有思想,也不废踌躇,就回到自己的村上。枫溪的人,自然比不上城内的带有都会气味,他们是早已酣游黑甜乡去了;——就是一只小狗都睡熟了。他在自己的门上打门,老婆当即醒了,问他是谁。他听着老婆在睡梦中颤震的声音,心里就好像射入一支火箭。

他含糊的答应了,老婆就走来开门。灯台中的灯油,已经照得干净得很;她只好擦着一根自来火,照他走进。他总觉得这种家里,不应是他住的地方。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儿童们的便溺,或人身上的汗酸,和各种辨不出滋味的腐物的混合体,格外使人难闻。

“怎么一点火油都没有了吗?”他明知家里是没有半个钱,但他却要说一句官话,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雪仇似的。

“小儿要吃奶,我又没有奶,他只是哭;只好把灯点上陪他坐着。他才哭倦了睡下不多时候,我的眼帘刚的合下,你便来了。”

他觉得他老婆的说话是对的,行事也是对的,反是自己的行为,太辜负了她了。自来火熄灭了,他们都在黑暗中。他心中好像有一颗烧红的铁球塞住,痛彻心胸,似乎非吐出来不可。他的面上,忽而如走近火山喷口般的发烧,忽而如俯临寒冷的深潭般的颤震。他的心正如磔在十字架上受刑,血痕狼藉,一块块撕得粉碎的四裂。

他的老婆已经躺入床上的破被窝中,乳她身旁被她转动醒的幼儿。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想起眼前的情境来。

幻想恐怕终久是幻想罢,穷人们,——尤其是像我一样的赌鬼——想发财,恐怕比象鼻穿过针孔,蜈蚣穿起皮鞋,还要难得多呢。

呵!典什么子!我牺牲了名誉,牺牲了儿童们纯洁的名誉,而决心的实行‘典子’,心愿把自己的发妻——虽不能说是爱妻——割爱了,把儿童们的母亲廉价出售了,而所得的代价,却只是区区的八十块,拿钱的时间,又不能应我的急需。啊!发什么昏呢,‘典子’!

“妻儿们,可爱的妻儿们,毕竟是我的,是我永久的慰藉者;失意时的欢笑,倦怠受辱时的慰安,都是从她们自然的爱中,天真的笑中,永久取不尽的精品,无上而高贵的珍馐。呵!我宁可让我的生命为人家所有,我不心愿把我可爱的妻儿卖了,我不心愿她们前途的未来幸福,为了我的堕落而亵渎了,而牺牲了。呵!我的罪恶!我的罪恶!我不应该向上帝忏悔,我至少总应该向她们赔不是,至少是我辜负了她们,对她们不起。”

他想到此处,便把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躺了下去,又渐渐的靠近他老婆身边,在她的面上,亲了一个从来没有这样亲爱的嘴。她是从开了门后,便一直没有睡着;看着他的情形,证以今晚几个人来找他时的高傲而带轻屑的脸色,便断定他这几日一连的不归家,又是在忘忧轩中赌了一个十二分的败仗回来了。照例,他若是赌输了回来之后,她便不应该去惹他,让他自己坐着发泄。现在,她又看见他这样的向她亲昵了,她便告诉他今晚那两个人来找他的说话。

“今晚天刚黑时,有两个人来找你呢。我说你没有在家,他们还说我把你藏起来。说话凶纠纠的,说你在忘忧轩逃出来的,输了钱,还想赖。我说真的没归家,他们才去了。但是过了没多时候,他们又来过一趟。”她停了好久,好像要等他的回答。他还是一句话也说不来,好像喉头有什么梗住。她又轻轻的接着说:“我恐怕又惹起你的怨恨,还不敢就对你说呢。”

“唔!”他只能在鼻孔中回答出一个字来,但是他的心已经难过极了。“谁能在失意时,和她一样的,体贴我,安慰我呢?啊!我今晚如入了神似的,请文辅所接头的事,将怎么对她说起呢?啊!我简直是被什么恶鬼迷了!”他的心一酸,眼眶里的酸泪,就不由得滚了出来。他自己也奇怪:他平素昌言,他是永生没有眼泪的,如何今夜反有更多的眼泪呢。“泪泉复活了罢!泪泉复活了罢!”

他的热泪,滚滚的跌在她的面上。她的心弦,也分外的紧张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非常难堪的了,反悔自己说话的唐突。她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安慰他,她只轻轻的叹了一声气,算是对他表示同情。

他俩的心弦合奏了,他们的中间,虽然是隔着一条破棉被,但是他们觉得是胸贴着胸的,他们两颗颤跳的心房,相互的体贴着,简直比两颗红宝石,放在柔软的法兰绒上还要安适。他忘怀了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烦恼,一切的被人间所凌辱、讪笑、卑弃的愤恨;他陶醉在柔软的乡里,正如他的心安贴在她的心里,便蒙下眼睛,蘧蘧然入睡了。她感着他的鼻息,知道他是渴睡了,就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搂住他的项颈,叫他进入被窝里就睡。他从胧中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复打了一个呵欠,觉得全体的筋肉都弛缓了,便胡乱的躺在她的外面。他的板床实在太狭,所以他都任意的挤着。当他的脚穿入被里的时候,却推醒了在脚下睡着的第二个儿子。他在睡态中,还不知他是否回家,却如呓语一般的叫了一声“爸爸!”他在这一声“爸爸”当中,又感得胸膈中的情调也是两样了。眼泪又不觉而然的走出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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