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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乡长先生

王任叔

乡长冯文先生一回到自己家里,就有点儿嫌气。早上在区公所里那一股威风气势,此刻直跟这狭仄的小披屋一样地暗淡下去。

两脚还不曾进门就送来一声:“立正!”等他仔细一看,原来靠门已站上两个穿黄军服的后备兵。于是自己也赶忙挺直腰背,加手于额,还了个“军礼”。直等到自己进了区公所门,那两个“菖蒲人”还笔挺笔挺地举着枪。“我是个乡长呢。”冯文先生这时才重新确定了自己的身分。“要是个村里种田的人,可还不给赶出区公所去。也只有像我那样的乡长,才能受到这洋操兵的立正礼呵!”冯文先生认为这毕竟是“党国”的天下,是历古以来没有在乡下见到过的。

然而可悲哀的,却是牛头村的村民对自己似乎颇少礼节。就算自己家境是穷了一点,但乡长总还是个乡长哇,怎么老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见面时别说没行礼,立正,而且连“先生”也不叫一声的,总是单名小姓的叫“阿文!阿文!”相形之下,冯文先生确有点感到“那个”了……

他恨恨地一屁股坐在竹椅上,竹椅也咕咕咭咭的叹起气来。

“他妈的,干吗你也怀着这一股怨气!咱老子可有什么地方难为你?”

冯文先生心里在跟竹椅子发脾气。

冯文先生知道:这竹椅是他祖母传下来的,她坐在那里念了一生的“阿弥陀佛”经。竹竿子颜色因汗和油腻的摩挲,真像漆过一度金漆似地发亮。所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家产:二十亩大田,五间街面楼屋,一家南北杂货的裕生号铺子,统统在自己手里给败光了。但这把竹椅和竹椅前一张黑得发霉发臭的账桌,三条板凳,一张佛头床,外加一个老婆,一个儿子,总算给保留了下来。

父亲的家产是怎样败光的?连自己也有点像做梦。自己虽然好赌,但在“牌九”、“麻雀”、“花会”上,自己实在没有输出那么多。父亲一死,母亲便担上一大车忧愁,天天担心着打发不了日子。

“是个空竹管儿呀!”母亲每天总那样唠叨,就像祖母念“阿弥陀佛”似的。“你爸在时全讲摆场面,造了那座五大间楼房。可是他呀,债倒背上了成千的,把田地全给抵押出去。这家铺子呢,便也像菜油灯一样,一闪闪地熄灭下去,再也点不亮了。文呵!你要记住,你往后可别像你爸那样的爱讲场面呵!”

然而一到现在,县里却偏偏看中了自己,一定要自己做乡长。做了乡长可是已经没有合乡长身分的那一进大屋,那一间客厅,那一个应值的佣人,以及别的似乎应该有一点的场面了……唉!这又何怪牛头村村民瞧不起自己呢。

“算来,在这牛头村里,除大生先生外也只有你是个读书人了。”区长便是拿住这个理由给自己保举上去的,自己又怎么推却得了。“至少,一包包告示发下来,总得会认个倒头顺头,给张贴出去。要不然,可不坍尽了你们牛头村的台!”区长还这样的拍拍他的肩膀说。但这个年头儿呀,乡长确可真也不容易当,上面打发下来要办的事又多;村里这些种田的,多是饿瘪臭虫一样是捺不出血的,做乡长的简直得不到一点儿好处。乡长又是个无给职:法警,区长,有时甚至于县长来了,照应供奉是少不了的。这笔本钱又往哪里去捞呢?鸡蛋上可还寻得毛出来吗?真是个有苦说不出的鸟勾当啊!

“然而——不过,”乡长冯文先生似乎一下子又陶醉在另一种境界里。“立正!举枪!”于是挺直腰背,昂昂然走进了区公所去。

谁都得避立在一边,这分光彩怕是除了在自己隔壁开店的大生老哥外,却也不是牛头村别的什么人能够有的。

冯文先生于是觉得自己老婆也有点太岂有此理!自己从区公所回来,坐了这些个工夫,也没见半点茶水半支香烟什么的。“至少你也得绞把手巾来给我擦一擦汗呀!”

“如铜的娘!如铜的娘!”

于是冯文先生叫了起来。屋子狭便显得这声音太宏大了。这叫声好像威吓自己似的。他望了望左手黑的灶间,兀自没个人影儿。侧着耳朵听一听,也静得死寂寂的。老一会儿,他才听到一只猫从披屋顶跳下地来的一声“蓬笃!”接着是“则则则”的猫的走路声。

“她到哪儿去了?他妈的,回来,我揍死你。”

这回冯文先生找到自己出气的对手了。自己的老婆(如铜的娘)就是冯文先生天底下最大的仇人。

“仇人!仇人!此仇不报非丈夫!我揍死你!我揍死你!”

冯文先生心里这么嘀咕着,也就握紧拳头站了起来。这时,前间过道里送来一阵脚步声,冯文先生听来惯熟习的,他知道这就是那个他要报仇的大仇人。冯文先生一腿子飞了出去,就踢在那过道上走出来的黑影子上。

“他妈的,怎么连你也瞧我不起来了!”

一脚不够再加上一脚。前一脚却是落在文嫂子小肚子上,后一脚踢在文嫂子大屁股上,就是这样,他取了个前后夹攻姿势。

“怎的啦!你发疯了吗?”接着是文嫂子哭叫声。

“我倒没有发疯,你可发疯了。怎么连一个丈夫都不瞧在眼里,茶水不见面的。”

“哦!你是为了这个气我吗?”这回是文嫂子坐到竹椅上去了。“那好极啦!只要你把我们一天三餐把足,不劳我东家西家挨情面去支借,我就整天在家守候你茶水。你总算也是个大男人家了,怎么连老婆儿子的饭碗都填不满呀!”

文嫂子一说到此,就一派哭骂起来了。“你个斩头切脑的呀!你这不要脸的浮尸呀!你还当什么鸟乡长呀……”哭骂到伤心处,泪水竟像潮水那样泛滥了。

冯文先生看文嫂子竟来这么一手,只得变更战术,反攻为守了。“他妈的!他妈的!”他就放低声音,用这一套国骂,借以解围。然而文嫂子却偏偏不放过他:

“你也算是场面上人物了。自己整天贴告示,跑区公所,爬山头,可是你连自己一口粮还要老娘设法呢。好的,你能踢我,就让老娘出门去。看老娘还会把爸妈给我的这一副脓包饿死不?你个斩头切脑的浮尸呀……你!你……”

文嫂子前伏后仰地在竹椅上拍打着骂,竹椅越发咕咕咭咭地响的凶。冯文先生知道今天是碰到晦气煞了。于是连国骂战术也放弃,拣个公平一点的“批语”,口口声声叫道:“泼妇!泼妇!”也就一转身向过道走去了。

儿子如铜像个小泥猪似地在街头滚着。黑手黑脸的抓东拨西,看来他倒像怪有味儿似的。在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乡长儿子,也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吧……“吓!妈的!真是个晦气年口!”

冯文先生在门前街道上站了一会儿,他听听屋里哭声放低了,于是也稍稍安了心。

“他妈的,真也没有话说!”这回,冯文先生几乎冷了半截身。“可不是吗!做了乡长还愁饿死,这世界还成个什么世界?”

他想着,也无目的的向街头望去。

乡警冬生在街头拐了过来。这乡警瘸了一只手,五个指头全截成全寸长,像姜节似的。但以前他却是个打油厂里拿撞木的舵手,力气可不小哇,二百斤大树从山头背到山脚,可不用掉换肩头的。现在,他有点衰老了,力气卖不出,只有来当这惯吃兵老爷的“洋火腿”和“锡茄烟”的乡警。

“这鸟勾当,可不是人当的!”无可奈何中,冬生瘸手总是这样叹气。“可是自己竟也当上了,自己是早不像个人了,简直像条狗。”

看来冬生瘸手的确也像条给人家泼了一瓢热水脱光了背上毛的癞狗。他从街头踱过来。

“冬生瘸手!冬生瘸手!”冯文先生叫了出来,自己倾听着自己这叫声,倒又有点像乡长的口吻了。于是他沉下脸地说一声:“来!”

瘸着只手的冬生,也就瘸着脚似的拐过来。

“什么,阿文!”论辈分,冬生是叔父,冯文先生是侄子。他就这么按习惯说。然而,冯文先生很不以为然,心里还是掀起了句国骂:“他妈的!”接着,他严乎其谨地问道:

“你把那些告示贴出去了吗?”

“是哪一批的?”瘸手的冬生斜起一只肩膀,站住在冯文先生面前。“现在告示也真多。今朝什么队,明天什么军……你说是哪一批的?”

“就是那劝告壮丁去当后备兵的。”冯文先生这口气自觉颇为沉着和大方,正像区长跟自己说话那样的神气。

“哦!哦!就是抽壮丁那一张吗?”乡警冬生闭了闭眼,会心似地笑了。“这是春天做大梦。没人去的,没人去的。谁高兴去送命呀,贴不到一天早给他们撕去了。”

“撕去了!”乡长跳了起来,立刻想到自己是被人立过正的身分。“这不行,这不行!这责任是你和我的。你能担当得起这干系吗?我家里还有一张,你给我再贴出去,再贴出去。”

冯文先生又回头转到家里去,乡警冬生在他后面拐着。从黑得发霉又发臭酸的账桌抽屉里捡出了一张告示,他展开来看一看,里面是那样写着:

……

一、此次办后备军,是训练你们自卫的力量,不是叫你们去当兵,你们要一体遵法奉行。

二、每期训练期间,规定二个月。在这二个月里面,由县里津贴伙食。至于服装等费,亦由县供给。期满之后,仍放你们各自归里。

三、第一期,总额五十,依每村壮丁人数比例抽派……

四……

“综上各节,凡你们都要好好遵守,否则,决予严惩不贷……”

冯文先生辨认了一会儿,就交给了冬生瘸手。

“这到底说些个什么呀?”冬生瘸手还展着那张告示没给收起来,说道,“村里人说是抽壮丁。这么个抽法,恐怕没有人去。”

“你真是个蠢货!”冯文先生这回觉得应该发一发官脾气了。“给你讲了多少次,不是什么抽壮丁,是训练后备兵呀!不过年纪限于二十以上四十以下,而且,去训练二个月,就会回来的呀!”

“哦!哦!”本来有点火性子的冬生瘸手,现在却也学得一点耐性,涎着笑脸说。“是去学操练去吗?真的学操练学了两个月,会给放回来的?”

“当然咯!县长也对我亲口说过,区长也对我亲口说过,可还赖了你们不成?”

冯文先生一骨落坐在竹椅上。

冬生瘸手却睁着大眼,死盯住那告示。盯了一会,又把那告示倒过头来看了一阵,笑了。

“这是个什么打算。现在时势真弄得人发昏。”

“别发昏咯!”冯文先生沉着脸。老不高兴。但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到上四岙,下三岙去过,他们预备怎么样?”

“哦!哦!”冬生瘸手眯着眼,还笑着。“他们正在村尾,——在村尾等你呢。他们上半天来,——上半天已经来了的。”

“那么你怎么不叫来看我;——我,我有话同他们说呢。”

“那好,那好。我去叫,我去叫他们来。”

冬生瘸手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一转身走出去。

这回冯文先生才感到些轻松了。他妈的,真是七窍不通的“猪猡”,也不想想自己丈夫是个怎样的人。村里事哪个可以不问问咱老子呢?偏是自己老婆作贱人,看不起自己,要是下一次再这样闹,那就一定叫人贩子卖了她,弄二百元钱用用也好的。他妈的,丑婆娘!你敢?

冯文先生的心不曾轻松多久,门前满满地挤上五六个人。一看,大都是旱烟管,黑脸儿,短布褂,草鞋,干草似的黑发,枯了的眼睛……真像一幅流氓图。

一个个鬼一样的挨到长板凳上坐下,却一个个都没有话说。小村里的人对冯文先生就显得十分恭敬了。这在冯文先生看来觉得很顺眼。

“哪个呀……哪个呀!”

好久,好久,终于内里有一个颤颤地说了。

“你们到底怎么打算呢?也得让我向上面去回一声话。”乡长拨开着两腿,挺直腰背,庄严地坐着。然而,皱一皱眉,接着说。

“免免掉——可免不掉吗?”还是那个人在继续说。

“怎么免呢?怎么免呢?”乡长发怒似地大声叫了。“你们这批乡下人,真是不通窍。又不是我叫你们去的。这是上头的命令呀!上头之上还有上头呀!这命令是顶顶上头来的!我为了你们,真是脚底皮也奔穿,牙齿也说得血出了。可是区长却总责成我,‘不行!不行!无论如何,第一期非抽足五十名不可。五十名呀,你们一乡有好多村,一共五十个,五十个可还多了吗?’区长在今天还逼着要我交出人来,我没有法子,只好说:‘等明天!等明天!’但是明天是要过去的呀!他妈的!真是倒运年口,我也再不要干这鸟差使了……”

“那是不行的,乡长总还得你当的。”有人假装着笑脸说。

“是的,那倒推不得的。”站在一边的冬生瘸手,也抢着说,“除了你和大生先生以外,乡里还有谁当得了乡长。大生先生又是个念阿弥陀佛不管闲事的人,一天到晚念几笔酒账,香烟账……没个儿空。”

“你别说废话了!”冯文先生回过脸,向冬生尖了一眼,说。“你们到底作什么主张呢?”

主张?——谁都没有。这些个人还得有主张吗?

“不过——不过——”但也有人颤着声音回说。“阿文先生,现在——正到芒种时节了。——正到芒种时节了呀!你说,你说,咱们村里有个空的人手没有?哪里——又哪里抽得出壮丁去当兵。”

“不是当兵呀!是去训练呀。——训练知道吗?”冯文先生插着说,“训练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训练呀!”

“是学操练去哪!”冬生颠着手也颠着脚说。“就是像学堂生那样——一,二,三,四——学堂学操练哪。”

“是的。是的。——”也有人吸了口烟的,说。“学操练应该学,不过没有空呀!三冬靠一春,种田人哪里抛得开这一春呢。”

“又不是给你去饿饭,那里还有公家饭吃呢。”

“唔!知道知道。但没有——没有——人。唉……”乡下人的道理永远是在“没有”中看出来的。

“那么,你们到底作什么打算呢?”

“打算也是没有的。”又是个“没有”。一个老练些的上四岙人,叫春潮太公的说:“阿文先生,我想,咱们村子,人口少,抽是抽不出的。牛头村,空着的人也有,壮丁也多,先代咱们去一去,往后再抽咱们的吧。咱们情愿出几个钱,出几个钱……”

一阵附议声,意思是同意春潮太公说的。剥开这声音的核心,是苦也是酸,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各人心里荡漾着。

“出钱!”冯文先生闭了闭眼,想了想。“那么让我和大生哥相商相商,再作计较吧。可是——你们有多少钱会出呢?”

事情一得到了结束,而且还结束在钱上,于是冯文先生又觉得老婆招待客人,确实太欠周到了,真是茶水没见面的。

“如铜的娘!拿茶来!”冯文先生大声地叫。

那个春潮太公和坐在一边的同伴相互嘁喳一阵,伸出两个指头。

“这么个数。二十——二十元怎么样?”

冯文先生坐一坐正。——他从区长那里听到,我们的党国元首跟人谈话总是挺直腰背端坐,一路“嗯!嗯!”的。——于是他也“唔!嗯!”一下。像“批准”又不像“批准”似的。这叫做得留余地处且留余地,冯文先生也懂得个中“三味”了。于是用眼向冬生瘸手示意一下。冬生瘸手立刻知道这意思,就说道:

“那么好,现在暂且回去吧!”

这回,冯文先生一点也不觉得屋子灰暗而且狭小了。二

把告示揣在怀里,冬生瘸手回到自己的家。

在手照光下,冬生瘸手又把告示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懂不懂是另一回事,但冬生瘸手对这张告示却颇有兴趣。

冬生瘸手也知道这中间一行行写着的,就是冯文先生跟他说过的一条条办法。他把每行中几个认得的字挑出来看,再连缀拢去,似乎也就懂了个大概了。最使他看明白的便是这样几个字:“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

“不错,不错!”冬生瘸手突然想起了。“这点是确有讲究。前年子,还不是阿文这小伙子当乡长,当乡长的是那个和强盗做朋友的,现在吃官司去了的富宝。那时候,他造的册子就说要把每个人生育、时辰、八字都开上去。开到年纪那一项,他总叫咱们报的大一点。这点确是有讲究的。自己今年是三十八岁,但报上去却是四十了。哈哈!现在我不是四十出零了吗!”

冬生瘸手这样琢磨了一会,心里着实欢喜,但终于把那张告示抛撇在破饭桌上,仰倒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是初三,是牛头村的三六九的市集。冬生瘸手趁了个早,便把那张告示贴了出去,——在那临市集的往来通路的翠竹亭上。

牛头市集,近来情况也不大好。鲜鱼贩子一市少过一市。鲜咸货店总是开张不久就关了门。乡村里老百姓,年来越来越吃不起鱼腥了。本来芒种和收割时候,少不得要有半点鱼腥味的。可是还是为了鱼价高,有些人家也按不到那套习惯了。只有猪肉铺子,倒是每市开店的。但挂出来的都是小猪仔肉。至于大生先生开的酒坊和洋糖、洋布、洋油等等杂货铺子,却因为这十几年来穿土布、点茶油都是老价钱,反不如用洋货更便宜,却真的还他个门庭如市。

冬生瘸手贴完了告示,便像守皇榜的差吏似的在告示下站着。一个个来赶市集的人也抱着好奇心过来看。

“瘸手,又是什么告示啦?”开麻皮站立在冬生瘸手前面,问道,同时还仰着头往墙上看去。

“就是那个抽壮丁的呀!”冬生瘸手装着老在行的神气说。

“不是前几天已经贴出来过了吗?妈的!”大脚疯木仁老坐在那翠竹亭横柱子穿着的条木上,接上来说。

“贴出过,但给人撕去了!不知哪个王八蛋撕去的!”冬生瘸手近来也很喜欢用这句“王八蛋”的官话了,好像在显示他也是同衙门里官老爷有往来的人物呢。

“撕去了!”一个青年,人们管他叫道狗的,大着声音说。“不撕去又怎么样?谁又去干这鸟勾当。”

“哼!看你不去!看你道狗硬得起不去!”冬生瘸手伸出那只姜节子似的左手,指着道狗。“全村七十二个壮丁,册子造好了的,上头有名字。看你不去!看你不去!”

寿夫矮大炮看在一旁,伸了伸舌头,说了声:“呵!”便转过身去,在亭子口石门槛上捧着头蹲住。

“我又不会叫你们去!”冬生瘸手说,“你不去,我更好。难道咱们村里少得了你那一尊大炮吗?不过,事情怕没有这样容易。上头的话已经讲出了,办总得要办的。既然要办,有名字的也总得要去的。”

“哼!”开麻皮却表示不信服。“名字开了去有什么用。咱那额角上又没雕字!只要村里人大家口子守得紧,不说出谁是谁,看他叫谁去。”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人们都“呵呵!”地笑了,脸上也发出光彩来。

冬生瘸手似乎给这话难住了,没说什么。接着道狗那小伙子破口骂了起来:“只有狗会咬人,谁咬出谁来谁就是狗!”

人们的眼睛全扫到冬生瘸手身上。冬生瘸手这时立刻明白自己原来还是个乡警。——他妈的,乡警真不是人当的,有口饭吃,一定不干这鸟差使。他红着脸暗自想着。

冬生瘸手避开众人的眼光,漫无目的的往街上看去。恰巧他看到茂隆号门外那块门牌。

“哼!哼!”冬生瘸手于是辩护似的说,“看你们不去,看你们不去,没人说你们也得去。你们只要看看这个东西好了。”冬生瘸手举起那只不瘸的右手,竖直中指,指着茂隆号。茂隆号门外此刻正站着个“壮丁”阿召。阿召看见冬生瘸手在指他,以为有什么事,走了过来。他看阿召那副颓丧神气,似乎跟谁闹过了架。

是的,阿召刚才还跟老婆吵过嘴。原因是老婆吵着向他要米钱,阿召主张把老婆那根银簪去押几个钱。老婆不肯,他打了老婆一拳。老婆也回手抓住阿召,咬他的腿子!最后老婆给他打下了三个门牙……阿召荡到街上来了。阿召倒并不像他弟弟阿基,一天到晚躲在房里抽大烟。没有钱买八元一两的川土时,便偷偷摸摸地往村里偷鸡卖,偷茶碗、茶壶,甚至偷缸沙去换钱买大烟。阿召前些年还是种田的,种的是租田。说是闹革命,他跟农会跑过腿,地主把他租田撤了。他靠三年一轮值的租田过日子,有时,去外村拆短。但还找不到吃的,穿的。今年阿召心里一横,索性什么都不干了!身边一有钱就去赌,想在赌里碰运气。阿召最看不起阿基那样偷窃过日子的人。在他以为要干就干个硬朗明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用性命来换饭吃,倒也显得做人一分骨气。而且,在这乡间,不是没有当土匪的。土匪也是人,阿召倒有几分尊敬他们……

此刻阿召以为打了一顿老婆,老婆哭上了乡警的门,冬生瘸手招手招呼他,大概在叫他来讲案了。他便也好没心气的嘴角叼着支仙女牌,踅了过来。

亭子里人循着冬生瘸手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茂隆号门上的门牌。可还不懂冬生瘸手那用意,还是每个人睁着眼,张着嘴,好像在问他。

“前些年,——编门牌作什么用呀?”冬生瘸手于是理直气壮地说了,“自从盘古分天地以来,咱们乡村里可看到过这个东西?编门牌——编门牌就是把哪个壮丁住在哪座屋子,都给造在册子里去了。寻找走失的牛,只要有牛蹄子呀!有了门牌号数和姓名,看你们躲到哪儿去?——看你们躲到哪儿去?”

冬生瘸手这一说,可给谁都呆住了。他们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回要躲避怕真的也躲不过了。

“什么?什么?”阿召进了亭子,听了冬生讲的话,知道和自己无关,而且似乎是在讲抽壮丁的事,于是凑了上去,冲口说:“你们说抽壮丁吗?好,抽壮丁,你们不去,我就去!”

“去了没得回来了呢!送到外面打仗去,听说是去打共产党的。”寿夫大炮还是蹲着在门槛上,仰着个脑袋说。

“没回来就没回来。回到乡下来干么用?饿死?”阿召不免愤慨了。“做人有什么道理,迟早总有一死。再说,咱们正是壮丁。这个年口,做壮丁就该死呀。”

大脚疯木仁老皱起眉头来,他看了看阿召,缓缓地说:

“阿召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也太不划算了。再说,又不是去打东洋佬,是去打自己人呀!”

“笑话,笑话!”冬生瘸手真瞧不起大脚疯。看他左腿像一只酒坛子似的拖着,可笑之至,一点也不懂世务。“你木仁老是过了四十岁,可别担心了,可说宽心话了。可是当壮丁的哪里能脱得干系呢。——不过,你们说去当兵,那可想错了。”他说着转过身去,面对告示指着。“那一条,那一条就是说:学操练,学二个月就可回来。这是一定的——一定的。”

“哼!二个月?”开麻皮可不信。“外面时势不太平,到处打仗;听说,东洋佬打到东北,蒋老头偏要打到西南去。外面人也快打光了,现在要咱们去打了。告示里说二个月,就会真的二个月放回来吗?还不是等于放个屁。人去了,哪还能由你自己。”

“想起来,在乡下,田也不用种了。”寿夫大炮像预先看到自己运命似地伤感起来了。“还不如到上海去做工去。上海去做了工,壮丁也抽不到,钱也赚得大呢。”

“笑话,笑话。”冬生瘸手这回转过身来,坐在告示下那条条木上,左足架在右足上尽摇尽摇。“外面有什么工好做?开老虎灶没本钱,当茶房没押柜,厂家去做工也没人要。运生歪嘴做了三年纱棉间工,吐血回老家。阿金嫂儿子小林不是给打在皮带上连骨头都搬不回乡来——外面有什么工好做?还有,还有生土儿子,在大马路给汽车压死。乡下人,笨头笨脑,居然也想到上海去了……笑话,笑话!”

“你总是那一套。”木仁老抖一抖那不疯的右脚。“自古道:船帮船,水帮水,吃了官家饭,总讲官家话。你总顶好七十二个壮丁,不留下一个,一个个上你圈套。”

“大脚疯连人也疯了。真是疯狗,怎么咬到我身上来了。”冬生瘸手和木仁大脚疯这回真顶起嘴来了。“你也不是壮丁,我也不是壮丁,管他一只卵。不过上头既然讲出,总要做到的。现在不是民国治世,是党国治世了呢。”

道狗这时想不出话来插说,呆呆地站住看,心里觉得怪气闷。

“这也是对的。”阿召却有点同情冬生瘸手。“说是乡下要抽壮丁,上海就不会了,那也未必。大来哥在船上做水手,那一年不是因为要装兵,把船捉了去,一定要大来哥他们开到火地去。大来哥给一个兵老爷一脚踢在卵袋里损了神,三天后还不是死了吗?这且不要说。去年上海大打仗,阿生在东洋纱厂做工,竟然自己停了工,当什么义勇军去,死在什么闸北吗?一到打仗的时候,不去当兵也要死,去当兵也要死。一样要死,还不如去学学看。练一点枪法来,学一点武艺来,好歹也得干一下子。要是打东洋佬我就去,打共产党我不去!”

木仁老闭了闭眼,想了一想,觉得阿召的话也有点对。时势乱了,乡下也不会太平。咸丰年间,老年辈说,这里也闹过长毛。一直到后来宣统还没登基,光绪三十三年,自己还亲眼看见过平洋党王锡同造反,打过教堂,杀过吃教饭的。真的,要是西洋直脚鬼跟东洋矮子打进来,我也要豁出一条老命呢。

“你这话,说来也有理。”于是大脚疯木仁老叹息说。“人是命注定的。要换朝代的时候,变鱼,变鸟,变炮灰,变爬虫,变垃圾,都有前世定的,要逃,也逃不了的。现在要抽壮丁,就让他们抽吧!”木仁老这哲学叫做“逆来顺受”。但一到“顺受”不了的时候,他却也想“逆来”一下子的。

“是呀,我也就是这句话呀!”孤军转战的冬生瘸手,此时才感到自己胜利了。“抽壮丁是上头的意思,除非你不做壮丁,既然做了壮丁要抽总得抽。”

阿召呵呵大笑。开麻皮眼圈扩得挺大,移动脚步往亭子门口走去。

“阿召,你说得出,要做得到呵!”开麻皮叫。“你欢喜去,你就先去当后备兵去!有胆子的人,是不会捏卵不撒水的。——我看着你!”

“我去就去!”阿召挺了上去。“当土匪也会去!何况去当兵。我不怕。我以为,现在是去练习操练,练习枪法,学来的武艺,总是自己的。有了武艺哪能用,也可由自己来定。去当兵打得掉外国人——西洋直脚鬼、东洋矮子,我死也情愿。老前辈说,以前做人容易,二三百文钱过得了一月,现在还不够二包美丽牌!从前吃的是地里,穿的是地里。自割稻自做米,自种棉花自织布……现在呢……哼,都是外国人坏种来了,这就来坏的。我要是当了兵,就要打外国人,我敢!”

“我也敢!”寿夫大炮被阿召这一说,便顺水推舟地扯起淡来。“实在我有几株稻放不了手。学了一阵武艺,正像阿召哥说,将来会飞檐走栋了,专门打抱不平,劫富济贫,行好事,做个武松。哈!哈!武松呀,武松独手擒方腊,冬生瘸手,你得小心呢!”说着,松了松口气,也就往亭外走去了。

只有道狗却在想起他的哥哥。二十年前,他哥哥在外国船上当水手,发生了战争,就一去没有消息了。

亭子里议论暂时告息。市集里叫卖声就一声二声地送了过来。这样,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了一个结论。这结论,便是,抽壮丁:被抽去也好,不被抽去也好,生活是一样困难的。然而一回到家,一大串的父母子女,却又使他们蜷缩于一个圈子里。牛生下来是给套上轭犁田的,而他们呢?——他们知道生下来就是“摸六畜”的啊……

冬生瘸手足足在亭子里坐上一个钟头。乡长冯文先生的叫声从街头送了过来。他知道又有什么差事要他干了。于是,冬生瘸手挥着姜节似的手,自骂自听地说:

“他妈的,乡警真不是人当的,叫你一点也闲空不得。癞皮狗!”冬生瘸手走了过去。

乡长冯文先生在大生先生裕生号铺子里。

这裕生号铺子本来是冯文先生父亲的遗产。现在连屋子、器物、货色一起都盘给了大生先生。

冯文先生因为没有本钱配不齐货,三个铜子黄糖,二个铜子针,买主大都是那么零碎的。可是就是这些零碎货物,如果买不到,可就再也不上你的门了。冯文先生时代的裕生号就那样冷落下去了。

大生先生可就不同。他很知道“马无露草不膘,人无横财不富”的社会哲学。而人要有“横财”就得讲世面阔,手段高。大革命时候,他抱中立态度,也没被当作劣绅土豪斗,稳稳度过了一关。他懂得“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道理。之后,党国治世看看是定局了,他便加入了国民党,并且被选做区党部委员。但他又抱定决心,不担任政府公职,免得同乡里人为难。所以他竭力推荐冯文先生当乡长,而一切乡政大权又可暗暗操在自己手里。这也是他做人的一条经验,叫做“万事不好做绝,总得留有余地”。但因为他既是区党部委员,也就结识党国的一些中上层人物,也未始不是生财之道。

可巧几年来乡里总闹水灾。“七月半洪水”已经成为山乡的口头语。水灾一发生,各处桥梁堤坝,总要冲去一大半。大前年七月半洪水特别来的大,几十年来不曾冲倒过的牛头村村头一座常安桥,竟也冲去了一座“破水”。

常安桥是十几丈的高大建筑,全由一方块一方块石板砌成的。一连五个大环洞,环洞和环洞相连处砌上一座座“破水”,三角形的,尖口向前突出,破分着冲激而来的水流。

那一天,洪水已过了三天,大生先生领着族长站在桥上察看。桥两旁围着石栏杆,每个石柱上各雕上一只狮子白象之类。大生先生抱着石柱,叹息的说:

“要是今年不把这座破水修起,也许明年这洞桥也难保住了。”

“是的。”族长照例是以大生先生意见为意见的。

“这洞桥不保,且还慢说我爷爷那番心血白丢了;就是牛头村风水也给破掉了。”

“应该修,应该修,风水是要紧的。”族长更肯定地回答。

“那么只有用太公名义向村里募些捐,再由我到上海、南京去跑一趟看,那些同乡总会拿出几个的。不够的数便由我大生一个人来垫吧。”

这样,大生先生就凭借区党部、县党部开的介绍信,向省里和京里跑了一趟,自然也少不得去上海跑一趟的。常安桥“破水”就由大生先生开捐给修成了。大生先生也从冯文那儿招盘了这裕生号铺子。

这两年,大生先生的裕生号的生意可不错。据说现在又清淡些。

“今年势头真急迫。米价太贱了,乡下人手头现钱短,账目也收不起。一天到晚,又没半个钱的生意,真是闲得死人。”大生先生近来也常常这么说。而且接着,还加上“农村破产”呀,“不景气”呀,“经济恐慌”呀,“世界大战”要来了呀,这些乡里人听不懂的新名词。

但村里人都不相信他这些话,每一市集,上下山村来赶市的,总要往裕生号去一趟,多少买一点什么。

“别说那话咯,你总是潮里来潮里去的。人家做一个铜子生意,你总有十个铜子可做哪!”

“一家不知一家事,你们也真个胡说八道。何况——又是——”大生先生说着,一屁股坐到账桌边去,对着账簿尽摇着头。

今天正当大生先生在讲这些生意经时候,无端地又跑来乡长冯文先生。

“怎么好呢,上头催得紧,我又交不出人去,这责任我是吃不消了,大生哥,你得为我作主。”冯文先生坐在账桌前面粉桶上。

“这有什么吃不消呢?”大生先生一见冯文先生愁眉苦脸,也就安慰说;且还转过身来面对冯文先生,装作泰然的样子:“叫冬生瘸手挨家挨户去问一问,肯去的去,不肯去的出钱就是啦!”

“终有一天要去的呀!”冯文先生说,“光我们村里,就有到七十二个壮丁。第一期开初办去二个,第二期便要去八个了,第三期便得要去二十四个了,第五期再加倍。现在叫他们出钱,将来他们也要去了,那可怎么办呢?”

大生先生手托着头想了一想,总觉得冯文这人太单纯,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板板六十四”的,谁知道能办几期呢?还不是装幌子,抽丁为了要钱。于是他说道:“那么至少总可叫几个殷实户出几个钱来。——冬生瘸手呢?你去叫冬生瘸手来,先叫他去挨家挨户问一问看。”

冬生瘸手给叫来了。

“人吗?有了,已经有一个了。”冬生瘸手涎着脸笑,像要大生先生夸他几句似的。“阿召跟我说过了,阿召说他自己愿意去。”

“那就好咯,只差一个人了。”大生先生可不理冬生瘸手那股劲,爽然地接着说,“村里又不是没闲着的人,你再挨家挨户去问一问看。”

冯文先生一听到大生哥主意觉得不错,也跟着说:

“是的,冬生瘸手你去问去。三天后,区里班长说不定就来要人的。阿召你也给我去叫他来。”

冬生瘸手照例是答应了一声“是”,出去了。他还是拐一步又一步的缓缓走着去。

三天后,后备队队部里班长真个带着十名弟兄来了。冯文先生把他们请进自己家里坐,一边立刻又来请大生先生过去。

“冬生瘸手有没有回报呢。”大生先生到了冯文先生家,还没坐下先皱着眉头这么说,好像怪冯文先生做事太嫩手了。

冯文先生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不安地在屋子里踱着。

“区长说,要算你们这牛头村最牛头气了。”班长大着喉咙说。“别村里壮丁早已如数报到。命令如山,谁敢违抗?可你们呀!吓!难怪区长今天发了脾气,副队长对你们也很有意见。所以叫兄弟特地来一趟,哪里知道还是一点没有消息。”

乡长冯文先生这回可窘住了,连递茶递烟也忘掉。大生先生听班长话出有因,便也大方地说:

“叫文嫂子开茶备饭呀!”说着,他又转向班长:“是的,是的。这件事办得缓了一点了。也难怪,刚巧碰到芒种时节。下一期咱们一准干得快点,你给咱们多多向区长说句好话,我也会去看望区长的。再说,咱们阿文弟又是嫩手,乡里人不大听他话;什么事都要我来出面。我呢,一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者店里事也忙不过来。现在暂请班长宽容一点,明儿一准给如数带去。——”说着,他又回过身来对着冯文先生,带着责问口气说道:“阿文,冬生瘸手来了吗?——冬生瘸手?”

“她——她去叫了。”冯文先生呐呐地说着,还是像没头苍蝇打旋似地在室内转了几下,终于径自跑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见他跟冬生瘸手一路吵着嘴回来。

“我说过了,没有法想的,没有法想的。”。

“你会说现成话。——说句没有法想,可完事了吗?”

“不完事怎么样?我吊不住别人家腿呀!”

“吊不住腿怎么了?”大生先生看着他们吵着进来,便接上去问。冬生瘸手挥着姜节似的手,拐着脚,进了这暗室。看一看小房间里挤满了穿橙黄色操衣的人,他怔住,一时回不出话来。

“如铜爸——如铜格爸哟!你倒过来一会儿看!”刚拣这二不接话中间,从灶间突然送来了女人的声音。

冯文先生又在屋子里打旋起来了。

“你去,你老婆叫你去呀!”大生先生知道冯文先生这窘迫的缘故,吩咐说。“需要什么的,跟我家伙计要去,以后好算账的。班长们供应,你总得先去预备好。”

“那么,大生哥,这里事全托你了。”这时候,冯文先生也觉得乡长不是人当的了!“立正!举枪!立你妈的,举什么鸟枪!”他暗自骂着。

“你说呀,你怎么说没办法呀?”

老一晌,在那班长和那些黄军衣们面前怔住了的冬生瘸手,好像断了气似的,站在黑账桌的一角。他就只担心会送过“锡茄烟”和“洋火腿”来。他给大生先生这一问,才霍然惊醒过来,着慌似地应了几声“哦!哦!”终于颤声地说了:

“哦哦,我我我跑了三天,也也也兜了三天,可可可没没没第二个个上门了。”

“唔!”大生先生皱皱眉,捋一捋下巴。接着他又看到班长的眼光像猫眼一样的炯炯地发出绿光来。

“我跑跑跑到这一家,这一家女人总说,她丈夫夫夫上山去了。我跑跑跑到那一家,那一家女人又总说,她丈夫下下下田去了。这么着,我跑了个空,我就每晚晚晚到村口子去兜。碰到这个,这一个担了一担秧草从山里来。‘他妈的,你来要我命吗?’他们总这样骂。‘咱老子田里也也也忙不过来,这这这几年谷价贱,咱老子穷穷穷得要命。去年就没没没给撒草子,但今年还要下种,只好割割割栲叶当当当秧草。一亩田要十来担,咱老子只种种种五亩田,也就够够够累一春了。还有什么闲工夫去学学学操练。’碰到了那个,那个又挑着一担牛粪往田里去。‘你吃了饭,也也也真会寻开心。’他们倒也说的的的伤伤伤心。咱哪里分分分得身出来!你看咱们去年,撒撒撒了草子,又不行。偏偏哪哪哪家野孩子,没饭吃,每天到我横栋三石来偷偷偷草子,偷偷偷去吃,还有还有那那……”冬生瘸手说到这里看一看大生先生。“‘那谁家的牛,也仗仗势势……,给吃吃吃去半丘田;咱撒牛粪也也没工夫撒。还要要人呢!要是你抽我我我去,家里人可可可让他们饿死!’……你想,他他他们多这么么么说,我我我可有什么法想呢?”

“那么好,那么好。我也不管了。”大生先生耐着心,听冬生瘸手一片诉说,听到这里就故意跳了起来叫。“阿文呢,他虽然是个乡长,乡长是无给职。不吃官家饭,不受官家难。班长先生,你们随便好了!在村头任你们捉人去充数吧!”

冯文先生跑了一半天,总算把供应班长们的伙食准备好了,也就唏哩呼噜地走了进来。

“好,阿文,你跟村里人说去,这个事你管不了。冬生瘸手,你给我传出去。传出去,说是我说的。”大生先生发怒似地挥着手。冬生瘸手也只好撅着嘴出去。但他一走到街头,觉得天下又是他的,他大着喉咙逢人便说:“你们不去!看你们不去!命令如山,你们也敢违反吗!哼!”

大生先生一看冬生瘸手出去了,便凑着嘴和乡长冯文先生低低地说:“捉呢,当然咯,也只有道狗和春才那些人。他们是没种田的,闲住在家里,还有抽那个(说着翘起小指和拇指,装作支烟枪)的阿基——不过阿召去了,阿基可别叫他们去捉了。”

冯文先生这回可装作老内行似地点着头,嘴里尽“嗯嗯”答应着。接着,他就大模大样的高声说道:

“班长!我以为,我乡长也够尽心了。可不是吗?起初有个叫做阿召的人愿意去,我就给他募捐,贴他二十元一月。我说,如果还有人去的话,我一准照数捐给他。可是还是没有人去。现在你们去捉去,村里人也怪不得我乡长不是了。班长,你给放胆捉去吧。那时候,他们也怨不得我了。不过,不过——”乡长冯文先生说着,也把嘴巴凑到班长耳边,说了大生先生给他说的那一套。

“那么好,先让我们去动手吧。”班长站了起来,说,“得了手,再回来吃午饭不迟哇!——兄弟们,跟我去。”

班长挥了挥手,黄军服的兄弟们也就动了起来,跟了出去。他们正也是不久以前从各村乡抽来的壮丁。他们在听冬生瘸手的报告时简直入迷了,好像是替他们申诉似的。班长叫他们捉人,他们可提不起精神来。然而,他们还是不得不出去。

大生先生于是也回到自己裕生号里,又坐在那张账桌前摇着他的大腿。

村里人,听到冬生瘸手的消息全多躲过了。道狗在阿基家抽足一顿大烟,从村头走来。他一路走着,一路唱着《孟姜女》。他不知道村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打中上了,还不见山头田头干活的回来。他唱着唱着,一直唱到翠竹亭。突然从亭子里伸出十几只手来,抓住了他。

“怎么,怎么?大白天行劫吗?”道狗吓了一跳后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故意大声地叫嚎。

“行劫?叫你军事训练去哪。”班长从亭子里条木上站起。“好了,现在有了你凑了数。那可不再劳乡长要人了。”

“哈哈!”道狗笑了起来。“抽壮丁吗?那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正没事儿干,学操练去,可很愿意呢。”说着,抽出一支香烟,送给班长。“你老贵姓呢?”

“咱姓洪。”班长爱理不理地答应着。

“大号?”道狗亲切地问。

“大号?乐——快乐的乐。”

“哦!原来是洪乐班长,久闻久闻!可是能让我回家去取一取衣服吗?我家就在对面那个土堍子里。”道狗泰然的说,还向班长丢了一个暗示的眼色,附着班长耳朵问:“要多少头寸呢?”

“唔!”班长会意了,就大声地叫:“那么你向前带路吧!”

道狗高高兴兴地在前引导着。穿过了翠竹亭,走过一洞木桥,一条横堰,到了土堍子口。

“请你兄弟们在外面等一等!”到了家,道狗便笑嘻嘻跟那些无声气的黄军服们说。“可是班长,请你到我家喝一杯茶。”

“嗯。”班长支吾着,但接着就吩咐黄军服们说:“你们看住路口,别让他逃跑!”

班长一转身就跟着进里去了。道狗紧靠着班长走,从内衣里探出了十元钱钞票。他刚刚去了一趟宁波,冒了个大险,带了一包土来,好容易转卖了这包土,赚得这笔钱。此刻却为了逃命,他就不得不转送给班长了。班长不客气地接过了钞票,低低地说:“你往土堍口后山上逃去吧。”回头,班长自己就又大模大样走了出来。

“那小伙子没出来吗?”班长说。

“……”大家没有话。

“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那么不是给他逃了吗?该死!该死!赶快再去捉别的一个,顺着路捉去吧!”

晌晚的时候,冯文先生拖着拖鞋走进裕生号。

“怎的,班长没回来吃午饭吗?”

“没有!他妈的,把道狗捉了去,就连饭也不来吃了。”冯文先生仍旧就坐下在那面粉桶上,长长地吐口气。“这个难关总算过去了。担子也放下一半了。”

“担子怕还在后头呢,你别高兴呵!你知道,办后备队呀,说是说将来打东洋鬼子的,其实是打共产党派用场的。这叫做先安内而后攘外。”大生先生说着,大声笑起来。

“真正岂有此理!”冬生瘸手拐着脚大嚷着进来。“他妈的,好捉不捉,寿夫大炮给捉去了。他老婆哭到我家,要我还出人来。我说你向乡长去要去吧,她才不敢来了。”

“怎么,不是道狗给捉去的吗?我还站在老远地方,看到他在那翠竹亭那里捉去的。”乡长冯文先生眨着眼,莫明所以了。

“是呀!是呀!”冬生瘸手说着用手比一比,“道狗给了这么个数,放他回来了。寿夫大炮从田头回来,刚凑上,掉了包!该死,该死,真该死!这次寿夫大炮倒是真的去打外国人了。”

大生先生又捋起下巴来,正正经经的摆着脑袋,想着。

“那么,这样吧。”大生先生说。“寿夫大炮既然触了霉头,半路上给捉去了,但他不是愿去的,给他十五元一月吧。咱们捐得的总数,除这以外还有留下的。阿文,就算作了你的供应费用吧。”

“那可不用的——那可不用的。”冯文先生苦笑着说。

“冬生瘸手!”但大生先生又大声地叫出,“给我把这话传给寿夫大炮老婆听去,叫她别闹了。十五元一月,二个月就会回来的。你知道吧?”

冬生瘸手不知怎么,又感到不高兴似地踅了出去。

抽去了二个壮丁,对牛头村人也不感到少了些什么。相反,牛头村里种田的暂时却都得安下心来了。虽然据大生先生和乡长说:这是第一次,试办的,不要多人,只抽二个。第二次就要加二倍。第三次,加四倍。但这是将来的事,那就等将来再说吧。依照牛头村人的经验,党国老爷办事总是虎头蛇尾的:看来抽了一次,未必会有第二次吧!正和这次抽去的人,未必真的二个月后会回来。这世界,流行的是“欺骗”,够领教的了……

这样,牛头村人又在他们刻板生活中打发着日子。

那一天晚上,大生先生和冯文先生在开麻皮家吃忌饭,席间谈了不少村里的事。可是一会儿,这抽壮丁的事又做了谈话的中心。

大脚疯木仁老是房长,此刻他仗恃三分酒意,说起戆话来了。

“无论如何,打外国人总得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这是天公地道的话!”

大生先生坐在靠窗口那一边的竹椅上。他摇了摇头,哼了一哼。

“你说一句话倒容易,可是谁肯出钱呢?”

“谁肯出钱?”木仁老说。“为头的人跟上头有话分,跟下头也就得有交代。”

“笑话!牛头村虽则只有七十二个壮丁,”大生先生这回却放下筷子,算出了一批账来。“如果七十二个都抽去,每个人家用一个月,都要补贴二十元,二个月四十元,四七二百八,二四得八,二八加十六,一共就得三百六十元。这笔数向哪里要呢。往年,庙众祠众还可以补贴一点,现在众产也空了。三百六十元不是小数呀!说得出,总要做得到。我看只有你木仁叔翁来管这笔账了。”

“要我管这笔账,可没有我的分。”木仁老顶着嘴。“我这个摸六畜的红脚杆,也不配。你呀,虽然不是乡长,可一乡的大权还不是在你手里。你又是区党部什么委员老爷。大前年水灾捐就捐来一大笔,场面上人物,又哪里还兜不转。如今上下山村,哪家有你裕生号牌子扎硬。真有你说的:谁肯出钱?场面上人不出钱,还叫该出力的一并出钱?”

木仁老这一席话,可叫坐在下手位主人开麻皮有点为难了。他觉得有劝解劝解的必要了。于是他拿起酒壶向大生敬了一满杯,接着又向冯文先生、木仁老依次敬去,并且说:

“请喝酒哪!别噜苏那些鸟事。太公忌日,子孙辈还不该痛痛快快喝一杯?木仁叔公可也别愁那些事了。船到桥门自会直,咱们底下人,可还会给为头的吃了亏!阿文当了乡长,到那时候,可还会不给安排定当?”

于是大家都举起杯来喝酒,而且认为开麻皮说的对,都点着头称是:难道上头说的话等于放屁吗?这又不是军阀时代,大家还好钻空子。现在是党国治世嘛!做老百姓的只有直立着等死就是了。

“是呀!大生叔当然也是一时之见,故意推做不管的。不过,我想,第二次抽不抽还说不定,现在可不必讲这事了。”但还有人这么说。

“是呀!我看第二次是不会再抽的了!”也有人附和。

“不会再抽吗?哼!”大生先生到此觉得应该为党国说几句话了。“军训是一定要一期期办下去的。抽壮丁也一准要抽,不要说打东洋鬼子,打共产党,就是世界大战也要来了呀。难道我们中国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吗?每个人要军事训练,每个壮丁要军事训练,我那孩子伍达,他在学校里也在受军事训练呢!哼!世界大战呀!你们知道吗?全世界要打仗了呀!”

这一篇颇有些威胁性的话,带来了一屋子人的沉默。大家都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咯!”木仁老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酒,又高着喉音说起来了。“就因为这样个时候,要打东洋佬,那就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咯。你想啊,咱们年纪大的不必说;村里七十二个壮丁,哪一个不是屁股后面吊住一大串老老小小。吃的靠他,穿的靠他,都是一天挨过一天的。要是有一天,给他们抽了去,可就让一大串老老小小饿死不成?如果有钱的再不肯出钱,那叫有力的怎样出力。就因为现在呀,你们党国老爷办事,只照顾有钱人好处,不管有力人死活,那只有叫他们造反了!——这叫做逼上梁山呀!难怪你们呀,东洋佬赶不掉,共产党越打越多了。”

“唉!唉!”沉默了好久的冯文先生,这回觉得应该为大生先生说句话了。“村里,——唉!唉!谁还出得了钱呢。(冯文先生的眼睛转到大生先生身上。)一家不知一家事,白吃黄连自知苦。村里哪一家不是挨不过日子。税捐多,供应多,用度多,要办的事又多。为头的也有为头的苦处。就说我吧,鸡蛋上寻不出毛,是一个穷光蛋。老婆没饭吃,昨天已经给我打发到城里去帮人家去了。这个讨债鬼儿子,也给城里姊姊领去养了。你们以为为头的有多少好处?可是我呢,唉,不要说起,我多早晚准要离开牛头村了。乡长乡长,挂了一辈子好名声,没弄到羊肉吃,嘴上倒羊膻气了!我可不干这鸟勾当!乡长真不是人干的鸟勾当!”

“好咯!好咯!”大生先生找住这机会,就顺水推舟地说,“阿文是乡长,上头也只有阿文有名字的。阿文走了,牛头村里有事情,上头还去找谁?我本来是帮帮阿文做事的。好的,阿文你走吧!也省得我麻烦。”

“我看呀,阿文,你这乡长也是特别的。”木仁老还是说下去。“别人家乡长可就不像你那样。你做这个乡长呀,就像唱双簧。站在前面的是你,躲在后边的是别人;做的演的是你,唱的说的是别人;吃苦是你,好处是别人。你算是什么乡长呢,还不是别人家跑腿?但这也因为咱们牛头村人穷,没有个党国老爷来争乡长做。阿文,我看你也是逃走算了,逃到上海去,看你混不到一口饭吃。到那时候呀,总会有党国老爷来当乡长的。”

“那倒真要造反了!那倒真要造反了!”开麻皮又用打圆场的口气说,“自古道,蛇无头不行,一个村子里为头的人也没有了,那还了得!”

他正说着,外面突然送来了一阵叫闹声。开站起来往外一看,不禁叫出:

“怎么了?怎么了?谁在打人呀?”

他还看到冬生瘸手拐着脚走来。

“他妈的!难道我是个替死鬼!难道我是个替死鬼!”冬生瘸手一边叫骂着,一边挥着手。“开麻皮,冯文先生在你家吗?冯文先生,乡长!我不再干这鸟乡警了,我不再干这鸟乡警了!我要乡长评评理看。”

他走进了屋子,人们看到他一头都是血迹。

“怎么?”大生先生、冯文先生都站了起来,只有木仁老还横着屁股喝他的酒。

“怎么了?怎么了?”人们连声问着。

“怎么了?哼!”冬生瘸手拨开两脚,稳稳站住,说道:“寿夫大炮打人——寿夫大炮竟把我打到这个样子?你们看看……”

人们于是请冬生瘸手坐下来,慢慢诉说。冬生瘸手就结结巴巴地报告了那场“全武行”的经过。

捉去了二个礼拜,寿夫大炮憋着一肚子气,老没处发泄。因为今天队里不练操,众兄弟往市镇上去买菜,预备咸菜当长期小菜用的。他就向班长告假回一次家。

寿夫大炮一回到牛头村,便角角落落找冬生瘸手。一直找到了晚晌,寿夫大炮和冬生瘸手就在路上碰到了。真是仇人相见,格外眼明。

“瘸手!你往哪里去了?老子找了你一天。”寿夫大炮叫着。

“往哪去,还不是为公事忙。上四岙下三岙跑的人累死。”冬生笑笑说。

“累死?妈的!我倒要跟你算一算账。”说着,寿夫大炮跨上一步,给冬生瘸手左手捉住了。

“笑话,自家人,有话好说,算什么账呀。”冬生瘸手还是嬉皮笑脸的。

“我和你今世无仇,前世无怨,为什么你偏看上了我,叫班长把我捉了去?”说着,把冬生瘸手左手绞紧了一把。

“喔哇——喔哇——”冬生瘸手叫起来了。“放了我吧!我怎么会叫班长捉你呢?别冤枉人哇!”

“冤枉?老子冤枉你?”又绞紧了一握。又一声“喔哇!”

“不是你们打打算算,要算计我寿夫大炮,那么我捉了去,也不会只给我十五元一月的。芒种到了,咱老子又不是闲着没事做。现在抽了去,田头只好包给别人种。他妈的,十五元钱够咱开销吗?他妈的,我也是去,阿召也是去,怎的他二十元,我只十五元呢?”又绞紧了一把。

“喔哇——喔哇——”冬生瘸手一边叫,一边可发了狠。他妈的抵配不吃这口饭,怕你一只卵!他估量着寿夫大炮手把放宽了,就突然一转身,摆脱了左手,退后跳一步,叫道:“这个,轮你不到跟咱老子算账。咱老子没吃你个娘卖身钱!有胆子的,跟大生先生说去!”

“什么胆子不胆子!”寿夫大炮飞起一脚,向冬生瘸手踢来。冬生瘸手抱惯“油撞”的左手,轻轻地把寿夫大炮左脚接住了。寿夫大炮可不怕这一接,用力往冬生瘸手身上一纵,脚从冬生瘸手臂抱里滑下,站在地上了。可是冬生瘸手抱住寿夫大炮大腿死不放。寿夫大炮脱不了身,拳头像雨点似的往冬生瘸手头上打下来。冬生瘸手一个“羊头攻”,寿夫大炮向前一倒,上身压倒冬生瘸手屁股上去。冬生瘸手的脑袋直穿寿夫大炮胯下而过,把自己脑壳叩在路石上。这就叩出了一脸的血。这么着,村里人多奔了过来,给他们拉开了。

“这可是我的错吗?这可是我的错吗?”冬生瘸手说到这里,不禁有点哭音了。“我当了两年乡警,我没有亏对村里人一丝一毫!我总是遭村里人辱骂,但我总还忍着气。我又遭兵老爷打,区长先生骂,但我总还忍着气。我看大生先生面上,我看阿文面上,我是一天挨一天的受苦,但今天,但今天,你们给我评评理看……”

“岂有此理!寿夫大炮,这野种,难道要造反了!”大生先生拍起桌子来了!

“好!大家不干,大家不干,明天我就不干,我向区长去说,明天我就不干。你的事,我也向区长去说,向区长去说。”冯文先生尽摇着头,摆着屁股,又俨然是个乡长了。

“这……这个不行的。”开麻皮阻止着说。“乡长你不当,还有谁当。寿夫大炮现在吃了粮,回家打乡警,禀上去,这个责任是要枪毙的。自己村里人,千万别那么做。”

“是呀!这是做不得的。”人们也附和说。

“哼!杀一儆百,有的事,就得禀上去,办一办。”大生先生说,“再说,寿夫大炮不是也加入过农会,闹过事吗?”

“可是,都是一个太公名下的子孙,禀上去,这是做不得的。”开麻皮还是恳求着。

冯文先生看看大生先生的脸色,于是也主张非禀上去不可的了。

“哼,禀上去,就禀上去!你们不好好派人,却叫班长乱捉人,你们可还做的对?”木仁老放平了酒杯,接上来说。“寿夫大炮说你们指使班长捉他,也没错。再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给阿召安家粮二十元,寿夫大炮也应该二十元。寿夫大炮也没有要错。”

“什么?寿夫大炮也应给二十元一月?”大生先生转过脸来,死盯住木仁老。“那么这二十元你去出。”

“捐来的钱有多少?你报报账看。”木仁老也顶住问。

“报账,向你报账?是你大脚疯去捐来的?再说,一个是愿意去的,一个是捉去的。便是一个钱不给,他又向谁去咬卵?倒是十五元补贴错了。他妈的,真不是人。”大生先生也禁不住发狠了。

“阿召是自己愿意去的,所以给阿召二十元。他是捉去的,便是一个不给,又向谁去咬卵,倒是补贴错了。他妈的,真不是人!”冯文先生也学说着。

“到底谁不是人,只有问自己的良心。反正现在是你们的天下,算人算鬼也由你们算的。可是呀……”木仁老话还不曾说完,忽然送来一阵女人的哭叫声。

“我们不要这二十元卖命钱呀!你们给我阿召还来!你们给我阿召还来!”

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披头散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女人。那是阿召的老婆。

“阿召是给你们打死了!阿召是给你们打死了!我不要死了的骸骨,我要活的阿召呀!阿召是活生生地出去的,怎么你们给我换了个死的骸骨来呀!”

那女人哭着哭着,忽然又滚到地上去了。

像鬼也似的阿召的弟弟阿基,跟在嫂子后面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阿哥是给土匪打死了。现在后备队把他死骸扛在村头放着。因为找乡警找不到,找到我家来了。”

“土匪?”每个人吃惊地叫出。“怎么一回事?”

“是呀,是土匪。”阿基打了一个呵欠,像刚才大烟还不够过足瘾似地说,“今天早上,黑早的,队里叫他们十多个人往镇上买菜去。每个人背着根竹杆子,好像枪杆子似的。事情也有凑巧。他们走到下渡村,刚刚有批土匪在请财神,那里离狮子山只十里路远呢。土匪他们知道在那里驻有防营。一看到这十多个背着竹杠子的家伙,以为防营来追剿他们土匪了。他们乘这十多个人不备,啪啪啦啦放了一排枪,足足打死了四五个。阿哥脑壳子里中了个弹,给打死了……”

阿基说着说着,最后,两腿像站立不住似的蹲在门槛前一块石头上坐下去了。

“我要活人呀!我要活人呀!”阿召老婆却还在地上滚着。

“这是命,这是气数!”大生先生摇着头。“我想,我想,区里总会有抚恤的,明天,我上区党部说去,请笔抚恤费。”

“我不要什么抚恤费!我不要!我要活人呀!我要活人呀!活的活的人呀!”阿召老婆这回拉住乡长冯文先生的腿。

“一案未了一案又起,我也不当乡长了!你别拖住我!你别拖住我!”冯文先生摇着头,立刻感到“立正”“举枪”这滋味是不容易尝的。连自己老婆也看不起自己,丢了他到外面去做活去。“妈的,乡长还是人当的吗?”

冬生瘸手这回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愣了一会,往后门逃了出去了。

人们到这时全都愣住了。他们想不透这晚上发生的事件的道理。是“数”,是“命”?又觉得不一定。不甘心肯定这真的会是“数”和“命”,但他们却从阿召身上看出了自己的一切了。

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木仁老还要向大生先生顶一下嘴:

“什么是‘命’,是‘气数’,我就不相信!我看就是有一批鬼在捉弄我们!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世界!这是个鬼当权的世界!”

他骂着走出去了。

大生先生恨恨地盯视他一下,摇一下头。然后,劝着阿召老婆说:

“阿召嫂子!你别闹了。人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丧葬料理,一切费用,明天由村里开捐。开捐呀!往后我还得向县里请一块匾,说阿召是个烈士,是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殉难的。那么你也名利双收了……”

“但是,我要阿召!我要我的……啊!天呀!天呀……天呀……”于是阿召老婆坐起地上,放长声音,嚎哭起来了。

“他妈的!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个鬼当权的世界!”

大脚疯木仁老把那条疯脚拖得远远的,也把这句骂声拖得远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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