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受辱
范雎是魏国人,字叔。他在诸侯间游说,想替魏王管理国政,只因家境贫困,无以为生,所以先在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手下做事。
须贾被魏昭王派到齐国,范雎也跟着一起去了。须贾在齐国住了好几个月,什么报酬也没有得到。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就派人给他送去黄金10斤及许多牛和酒,范雎辞谢不敢接受。须贾知道这事以后,非常生气,他以为范雎是由于向齐国泄露了魏国的机密才得到了这些礼品的。回国以后,须贾心中对范雎十分恼怒,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魏相国。
魏相国是魏国的公子,名叫魏齐。魏齐听了以后,怒不可遏,便叫门人鞭打范雎,打断了他的肋骨,打落了他的牙齿,范雎装死才逃得一劫,看门人便将他包在草席里,丢进了厕所。
当时,魏齐正在宴客,宾客喝醉了酒,都在他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用来告诫后来的人,使他们不敢再随便泄漏国家的机密。
范雎在草席里偷偷告诉看守的人说:“您如能放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重重酬谢您。”于是看守的人就请求魏齐,让他把席子里的死人拖出去丢掉。魏齐醉熏熏地说:“可以。”范雎这才得以脱逃。
后来,魏齐觉得不妥,便又派人要把范雎找回来。魏人郑安平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带了范雎一起逃走,躲藏起来。此后,范雎便改名换姓,自称张禄。
上书秦昭王
王稽和范雎进入咸阳。王稽向秦昭王报告完出使情况以后,趁机说:“魏国有位张禄先生,是天下能言善辩的人。他说‘秦王的国家比重叠起来的鸡蛋还危险,能够任用我就安全,可是这不能用书面传达’。所以我用车子载他回来。”秦王不相信,但还是让范雎住了下来,给他吃粗劣的饭菜。范雎待命一年多。
秦昭王已即位36年时,秦国向南攻占了楚国的鄢城和郢都,楚怀王在秦国被幽禁身亡。秦国向东打败了齐国,并多次困扰三晋。屡战屡胜使得秦昭王十分厌恶天下的说客,丝毫也不相信他们。
穰侯和华阳君是秦昭王生母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和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兄弟。穰侯担任了国相,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3人轮流担任将军之职,他们都有封邑,由于太后宠任的缘故,他们私家的财富比王室还要多。后来穰侯出任秦将时,他甚至打算越过韩、魏二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借此来扩大自己的封地。范雎为此向秦王上书说:“臣听说英明的君主治理政事,有功劳的人不得不赏,有才能的人不得不封他做官,功劳大的人俸禄优厚,战功多的人爵位尊贵,有能力管理众人的人官高位尊,无能的人不敢窃居职位。只有这样,有才能的人因此不会被埋没。如果您认为臣的话是对的,希望您能实行,也赐给我一个进言的机会,如果认为臣的话是不对的,那么留我也没有用。俗话说:‘平庸的君主赏赐自己所喜欢的人,而责罚自己所讨厌的人;英明的君主就不这样。赏,一定是赐给有功的人;刑,一定是处罚有罪的人。’现在我的胸膛当不起铡刀、砧板的宰杀,腰也承受不起大斧、小斧的劈砍,怎么敢以自己不了解的事在您面前卖弄呢?虽然您认为我是低贱的人,所以轻易地羞辱我,但难道您就不重视推荐我的人对您的担保吗?”
“我听说,周有砥(一种美玉)、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氏璧,这四宝都源自天成,但常为天下著名的工匠所抛弃,但最终还是天下闻名。由此推论,被一些君主弃置不用的人才难道就不能使国家富强吗?”
“我听说,善于使自己家富足的人取财于国家,善于使国家强盛的君主取财于诸侯。天下如果有英明的君主,诸侯就不能擅自专权,因为君主削弱了他们的权力。良医能预知病人的生死,圣君能预见事情的成败,有利则行,有害则止,暂时难以推断利害的事就先试行一下,即使是三皇五帝再次复生,也改变不了这一规律!”
“如若让我把话说得深透,我实在没有胆量把它写在纸上;要是说得浅些,又恐怕不值得您一听。因此盼望您抽出些游览的闲暇时间见我一面。我的话若没有用,甘愿请您将我腰斩于市。”
秦昭王看了非常高兴,就向王稽致歉,派人用专车接来范雎。
秦相张禄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雎,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
担任秦国宰相的范雎,在秦国被人称为张禄,但魏国人不知这个张禄就是昔日的范雎,以为范雎早已归西了。魏国听说秦国将向东征伐韩国、魏国,就派须贾到秦国游说。范雎听说后,就穿着破衣,抄小路到须贾的住所拜会。
须贾见到范雎十分惊讶,笑着问道:“范叔是来游说秦国的吗?”范雎说:“不是。我范雎前些日子得罪了魏国的宰相,所以逃亡到这里,怎敢来游说呢?”须贾说:“现在范叔做什么事?”范雎说:“我做人家的雇工。”须贾心里可怜他,就留他跟自己吃喝,说:“范叔竟如此贫寒啊!”就拿出自己的一件厚绸袍子来送给他。在闲谈间须贾趁机问道:“秦国国相张君,你知道吗?我听说他在秦王面前很得宠,许多国家大事都由他决定。这次我的事情成败的关键就在张君身上。你有没有朋友跟张相国熟悉的?”范雎说:“我家的主人同他熟悉。不过我也能够通报求见的。让我替您向张君请求接见吧。”须贾说:“我的马病了,车子又断了轴,没有4匹马拉的大车,我是走不出去的。”范雎说:“我愿意替您向主人借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来。”
不多时,范雎就带来大车驷马,还亲自为须贾驾车。车子驶进秦国相府,府中人看见,自然都向旁边避开,须贾觉得很奇怪。范雎下了车对须贾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替你先去通报相国。”
须贾守着车在门口等候,等了很久,不见范雎出来,就问守门的人说:“范叔为什么还不出来呢?”守门的人说:“这里没有什么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坐车进来的那个人呀!”守门的人说:“那个人就是我们相国张君呀!”须贾大吃一惊,知道受了范雎的愚弄,于是就袒衣露肉,用膝跪着走,由守门人带进去谢罪。范雎张起华丽的帐幔,聚集了众多的侍从,与须贾相见。须贾磕头谢罪说:“我没想到你平步青云,我罪孽深重,是死、是活,任凭先生处置。”范雎问:“你有几条罪状?”须贾答:“用我的头发数我的罪过都数不过来。”范雎说:“你的罪过有3条。你以前自认为我暗中串通齐国,于是就向魏齐说我的坏话,令我无奈客居异乡。过去楚昭王让申包胥击退了吴国的军队,封给他荆地5000户,申包胥推辞不肯接受,因为他不愿寄居在荆地。现在我祖先的坟墓也在魏国,我同样不愿寄居在这里。这是你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扔在厕所污辱我时,你不制止,这是你第二条罪状。你酒醉以后往我身上撒尿,这是你第三条罪状。但我免你一死,这是因为你送给我一件粗丝袍子,这说明你还有一丝友人之情,因此我释放你。”须贾拜谢。
范雎向昭王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决定放他回去。
须贾向范雎辞别,范雎大摆筵席,把各国使者都请来,跟他们一起坐在大堂上,而让须贾坐在堂下,把一盆豆草掺拌的饲料放在他面前,让两个受过黥刑的囚徒夹着他,像喂马一样地喂他。范雎数落他说:“替我告诉魏王,赶快拿魏齐的头来!不然的话,我将要攻下大梁再屠城。”须贾回去,把这些话告诉了魏齐。魏齐恐惧,逃到赵国,躲藏在平原君家里。
应侯引见蔡泽
蔡泽是燕国人,曾经游学各地,遍访大大小小的诸侯,都没有遇到发迹的机会。一日,蔡泽到唐举那里去看相,说:“我听说先生替李兑看相的时候说:‘百天以内,就能掌握政权。’有没有这回事?”唐举答:“有的。”蔡泽说:“那像我怎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他一遍,笑着说:“先生鼻子朝天、肩膀很阔、额头凸出、鼻子眉毛又蹙在一起、膝又弯曲,我听说圣人是不论相貌的美丑的。大概就像先生这样吧!”蔡泽知道唐举开他玩笑,就说:“我命里注定就有富贵,我不知道的是寿命长短,倒希望能听一听。”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现在起还有43年。”蔡泽笑着向他道谢,就离去了。他告诉马夫说:“我吃白米饭、肥肉,驾乘马车,身怀黄金官印,把紫色袍带结在腰里,这样的富贵,有43年,也就足够了。”说罢,蔡泽就去了赵国。
在赵国,蔡泽被赶了出来,之后,他又去了韩、魏两国,结果在途中不幸遭劫,随身物品都被人夺了去。恰在这时,他听说应侯任用的郑安平、王稽都在秦国犯了重罪,应侯为此懊恼,正想辞官,于是蔡泽就向西到了秦国。
蔡泽准备拜见秦昭王。他先派了人扬言激怒应侯说:“燕国游客蔡泽,是天下最机智善辩的贤能之士,他一见到秦王,秦王一定会难为您,然后削去您的职位。”应侯听了说:“我通晓五帝三代的事情、百家的学说,众人的辩言,我都能驳斥。这个人怎能难为我并夺取我的职位呢?”于是应侯派人召见蔡泽。
蔡泽进门后便向应侯作揖。应侯本来心有不悦,待见到他,便指责他说:“您曾经扬言要代替我当秦国的宰相,有这回事吗?”蔡泽点头。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想法。”蔡泽说:“可以。四季的轮回,都是有了成果就要离开的。再说,能够身体强健、手脚灵活、耳聪目明、充满智慧,难道不是每个活着的人的愿望吗?”应侯称是。蔡泽又说:“本性仁厚,又能执守大义,遵行正道,广施恩德,将自己的理想、抱负得以在天下施行,使得天下人因为受到安抚而喜悦。大家都敬爱你、仰慕你,一致拥戴你或你的君王,这难道不是每个纵论雄辩之士的愿望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接着说:“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像他们那样死去,难道也是您的愿望吗?”应侯明知蔡泽是想使自己困窘,所以故意说反话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公孙鞅替孝公管理国政,死无二心,不顾私情,他能剖析心腹之患、表露事理真情,并曾蒙受冤屈,欺骗旧友,俘虏了魏公子,安定了秦国,有利于百姓,又为秦国擒将破敌,夺得千里土地;吴起为悼王治理国家,使私利不能侵害公利,谗言不能遮蔽忠言,言行举止不求苟同,为伸张正义,不怕危险,不畏困难,为图谋霸主之位,不怕大祸临头;大夫文种为越王做事,君主虽然受辱,但他没有离去,成功之后不居功自傲,富贵之后也不骄横怠慢。如果能像他们3人,就可以说是尽了忠义之节。因为君子为义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光荣而死。士本来就应该有杀身成名的气节,考虑的只有一个‘义’字,虽死无憾,这么做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良,是天下最大的幸福;君主英明,臣子正直,是国家的幸福;父亲慈祥,儿子孝顺,丈夫诚信,妻子贞节,是家庭的幸福。而比干忠诚却不能保存殷朝;子胥明智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却仍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忠臣孝子,可是国亡家乱,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英明的君主和贤良的父亲听从他们,所以天下认为他们的君主、父亲可耻可辱,而怜惜这些臣子和儿子啊。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作为人臣,是对的;他们的君主,是错的。所以世人说这3个人成就功业却不得好报,难道羡慕他们生不逢时而死吗?等待死了以后才能够立忠成名的话,那么微子不配为仁人,孔子不配为圣人,管仲也不够贤能。”
“人们建立功业,谁不期望两全其美呢?性命和功名能两全的,是上等;功名可以成就,但牺牲了性命的,是次一等;声名蒙受耻辱,但性命得以保全的,是下等。”
应侯说:“是的。我听说,一个人有欲望而不知如何满足,就失去欲望;已经占有还不晓得满足,最终就会丧失已占有的。承蒙先生开导我,敬受您的指教。”于是,就请蔡泽入坐,把他当作上客。
几天以后,范雎入朝,告诉秦昭王说:“有一个说客,叫蔡泽,此人是个辩士,他明白三王的仁政、五霸的功业和世俗的变化,秦国的政事完全可以寄托给他。臣阅人颇多,但都比不上他,就是连臣也不如他,所以大胆地把他推荐给您。”秦昭王于是召见蔡泽,交谈之后,大为喜悦,就拜他为客卿。
应侯就此借病辞职,请求昭王允许他归还相印,昭王一再挽留,应侯就假称病重而归隐。昭王对蔡泽的治国计划十分欣赏,所以就任他为相国。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得很实在啊!范雎、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他们二人客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像范雎、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能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