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拿起笔,赞扬哑巴,他们的禁口,如同洁身,如同一株从淤泥里长出的清莲,孤独而美丽。你赞美哑巴,如同赞美光亮。终于,你忍不住哭泣,因为光亮从来没有出现过。你的赞美不是颂词,而是渴望和期待——语言不用声音说话。在哭泣的一刻,你硬下心肠,写出:默读者。
2,你对面坐着一把椅子,椅子背后开放着阴霾的天空。你熄灭所有的灯光,泡出热茶,热气袅袅,清香扑鼻,寂静在死亡里生长。你开始交谈,在黑暗中,空洞中,苍淼中,你仅仅与自己交谈。
3,优渥成长为整个人类,她有标志的面目,她有随意可亲的心胸,她有伸手可触的权力。她多么幸福,站在领奖台上,典雅博学地发表获奖感言。今天,她的额头居住整个人类。她用圣母的乳房挂上耶苏的十字架,怜悯弱小,取悦强大。她的历史冻结出大理石,铺筑博物馆,她被瞻仰被悼念,她的生命被延续。
4,你忍不住落泪,你无限伤感。这是多么可耻——你找不到一个具相的理由。可是,你听见泪水的重量,啪啪地滚落。最终,你改变了命运的看法,一颗泪滴的下场是不知所踪,但你相信,是你的泪水洗劫了灰尘。
5,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喝水,不想写一个字。你被忧郁袭击,暴雪般的忧郁,紧紧追随你,直至你一无所有,它染色你的血液。你是一个黑颜色的人,你注定被所有季节遗弃。但是,你不准备改变自己,你鄙薄改变,那是投靠背叛变节,你心中清楚——叛徒总有清算的一天。
6,你在电话里聆听爱情,它被所有人聒噪,它永久地霸占岁月的舞台。但是,它多么不值得一提,它的轻浮和懦弱,常常把它自己弄得身败名裂、横尸遍野。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说一句话,你无安慰之词,你无进谏之意,关于爱情,你只能说,爱情已经被它自己弄得面目不清。
7,往往是,当内心的魔鬼显形时,上帝被人想起。看样子,上帝专为对付魔鬼出现,但是,我们经常看见黑衣老鬼,却听不到上帝的声音,魔鬼简直忘乎所以,它分身为妒忌、憎恨、贪图、谄媚、欺骗、欺凌、压迫、虚荣、掠夺、虚伪、欲望、抢劫、谋杀、算计、阴谋……那么多。上帝,我们看不见你,听不见你慈爱的声音,但是,我们常常描绘你。每一次魔鬼的现形,我们都从反面想象你。
8,哀悼嘴唇,等于哀悼一只鸟。那么轻,轻到无所谓。那么重,重到一个生命。当嘴唇出卖隐秘,嘴唇泄露天机,嘴唇媚上凌下,嘴唇信口雌黄,嘴唇密谋离乱……它纠结一个人所有的欲望,它代表身体,成为生命的佐证,嘴唇也走向末路。你所能够做的,在有限的时日,哀悼。哀悼它吧,不是它的过错,嘴唇天生要说话,而说话只是传达来自内部的声音。
9,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日子到来前,你已经衰老,面对流水般的日子,何谈畏惧!相反,这是你的愿望。虽然,日子很平庸,你所期待的,好人有好报,恶人遭报应,出现令人惊愕地反差,但你不埋怨日子,因为你清明地知晓自己,你是聪明的人类中最平庸的一人。如此而已,青春与苍老又有什么区别,你只是倍加珍惜苍老下来的心境,清明着面孔过着日子。
10,我岛。这是你毕生的经营,它是你的词源,也是你的叛乱,还是你的隐秘花园。你的妄想,在它那里得到印证,你感觉,你的时日没有虚度。我岛。在水中央,它被水冲击,又与水相伴。从此,你学会在水上写诗,在逼仄的时空营造宽阔。
11,整整一个夏天,不断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你热衷于想象一个患上失忆症的国土,陌生与无所作为,还有散漫与淡然的姿态,成为症候的病因,过往被改写,历史成为空谈,物质以最大的虚无篡改事物最本质的特征,从而获得与世界的交易权,你重新掂量,潜伏于“日新月异”中的“毁灭”。孤独袭身。
12,写满一页页洁白的word档,再一页页地删除,一切不复。你总是不满意,这样的书写中,有多少字在超越以往?还有多少字是深层面对自己?又有多少字在浮出生活层面悄然影响周遭现实?令人怅惘,心存不安。纠结其中的日子,恰如一场沦陷与流亡,失眠的常态下,你只能再次敲打键盘,构建时间水流的旋涡,置放自己。
13,菊花蕾在凉湿的秋雨中不断壮实,它们有紧密的心脏,仿佛那么久的等待酝酿的孤傲都在其中,不肯轻易地绽放,只能一点一点剖开心脏外的皮囊。终于,一场霜后,攒起质地精良的花团。漫长的花期,一直延续到一次又一次的白雪覆盖。你从春天站到秋天,再站到冬天,从早晨到傍晚,久久地凝视,敞开心扉,吮吸、吐纳,你愿意与它们在一起。
14,十三朵白色的梅花,开放在立春后,窗台下,雪色的春天,被黄色的花蕊点缀,一个修饰意义的春天真正来到。那些苦寒的日子,被清瑞和祥吉烘托,成为过去。过去结出的硕果,被你膜拜,你端着茶杯,向梅致意,向过去意义。站在过去的通道上的你几许黯然。
15,一束玫瑰躺在黑暗里,角落的萧索增添它们的孤单。你放下它们,不时打量它们。夜晚的风拂进,渗透到角落,夜晚在玫瑰的卧躺中失而复得,玫瑰的沉寂染色你眼神的沉重,一个夜晚按照它的轨迹,得而复失。
16,许多天来,你在考虑,忧郁症的颜色,它强烈的腐蚀性,已经染黑你的心脏。多么可怕的事情,一颗黑滥的心脏,如何诞生出明媚的阳光。你为之忧郁,更加忧郁。那些行走在风中的人、鸟、兽,还有花草和纸屑,急于返程和奔赴,但,他们再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去不了天堂。你闭上眼睛,你与他们毫无相干。
17,你冷冷地看着。一只长嘴壳子的鸟正在啄食一只小麻雀,小麻雀已经死了,僵硬着身体躺在草地上,它的胸脯被尖利的嘴壳撬击、撕咬,柔嫩的春阳洒播在它们的身上,和煦、温润,远处的拜年歌若隐若现,端庄的中年人、兴奋的孩子、热恋的情人、安详的老人从它们身边走过。你冷冷地看,一场撕裂和蚕食,被终结的血消弭。草地上的疼痛毫无重量,青绿的芽在一场雨后必定出现。
你转身,前后都是太阳,你站在太阳下,你必定只能指正——和谐和温润。
18,给一个老者写信,你艰难地措辞。你在你的词库语海里打捞那些适合的词语,你满怀希望又举步无措,你只是诉说,关于文字,它的暧昧和势利,正在打击你,但是你无法舍弃,它们的汹涌姿势,已经漫漶成血液,你选择一个老者,你诉说,终于你放下顾虑,笔下流泻出你的愤怒和委屈,期冀和热忱,鄙夷和刻薄……你的手停止下来,终止了写信。
19,问好。友人问你好。你久久盯着那两个字,你不想回复,但你在心中回复:问好。这是你的状态,不想说话,你讨厌了形式意义的嘴巴,太多的口水,亵渎了一个基本的词语意义。正如,一个男人反复地对着女人耳朵,说:我爱你——那是假的,他后面要说的是:x你,然后是y你。
20,这么多年,你没有变,你轻易地鄙夷一个人。你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也可能鄙夷你。可是你无法自控,你拿准了你与他人的鄙夷完全油水不同,尽管你听见他们的轻蔑——傻b,但你坦然地鄙夷一切取巧还有投机。这么多年,你学会了一件事,微笑着鄙夷。
21,一个人对你说,我是真心帮助你的——他却在背后操起了刀,也并不亮出刀,只在暗处,伺机捅一下。他有长舌妇的嘴唇,有小人的喉咙,更有飞天男女合一的性能,阴阳相揉,时而尖身呼啸,时而装聋做哑,时而讨巧卖乖,时而背后使刀。你咬牙磨掌,总有一天你会当面擒拿这个妖怪。
22,有一天,你取下围脖,马上你的鼻子阻塞了。你明白了,使惯了围脖,围脖就具备意义,它不是装饰而是护翼,一具肉身,在强悍的冷风前,它的单薄根本不值一提,它需要更多的护翼。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是骂自己,而是理解了自己。
23,你把钉子钉进墙壁,你留了一个尺度,刚好,钉子在灯光下能够留下一根火柴的影子。那个尺度能够挂书包,挂衣服,挂图画,挂挂历。当钉子空着时,夜晚的灯光照在钉子上,钉子不再空着,它挂着阴影,形如火柴。
尺度留下言外之意。
你为此冥思,也仅仅不让自己苦恼为止。这是你的尺度。
24,夜巡,美好的词语。你请求光亮照耀额头,步履不在蹒跚,清风拂动衣袂。虫子呢喃,如钟声撞击你的灵魂。
所有的诗句静止。夜巡,沿着光亮——像极了某种仪式,安静诞生。
25,散句。
◆当我以忘记的方式写作时,内心在生长。
◆我常常缄默,但我不停地腹诽,我恼火聒噪骚扰了我。
◆黑暗里的光明,总是那么珍贵,因为黑暗自己创造了光明。
◆为了更好地活着,死亡变得经常。
◆一个把寂静挂在额头的人,被我轻贱地嘲笑。
◆我被一再告知:神在离去,黑夜更深,更深,但神必将到来,那一刻是清晨。
◆当一个写作的人,置身于集体时代,他或她必须学习迷失。
◆岛在水中,它看起来很孤单,但它为此显得神秘。从岛中走出的你,从小迫切希望离开,差不多三十岁以后,你在文字里多次写到岛,这不意味你能回归,它仅仅因为孤单而神秘。
◆圈子是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留住油腻的双手,不断有人拥挤进来,而有人想尽一切方法离开。
◆我亲眼看见,没有羞耻的人常常觉得他或她自己被众人背叛,由此他或她从卑微滑向低贱。
◆权力几乎等于变态,它虚肿了面目抹煞它能够抹煞的东西,它吸收太多的阴暗,更加虚弱,营养不良。
◆我找到了一个词语,它诞生出让我安慰的诗句,我不敢紧紧地靠近,害怕它的热量灼烧了我。这是我的胆小。为了佐证我的诚挚,我勇敢地说出这个词语:羞耻。
◆童年坐在地狱的门槛上,阴影遍布,一路跟踪长大的生命。我只要回头,就看见奔跑的命运。
◆鄙夷,鄙夷。这是我多年保管下来不会丢弃的武器,维护我尚存的尊严。
◆一个写作者说了太多的奉承话,上帝命令文字:把他或她抛弃。他或她却在一旁口水泛滥地自乐——他们早预先抛弃文字,抛弃了上帝。
◆如果你没有超人的才能,而被他人一路跟踪地赞美,请不要怡然自乐。赞美里裹满了霉菌,终有一天,霉菌会危害你还有赞美的人。
◆一朵白莲错过了清晨开放,它只有毁灭自己。这是所有清香欠下的债,只有清香才能跟时光较真。清香要所有的气味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