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东屋的土炕上,手里拿着一把已经毛了边的蒲扇。屋子里并不是很热,有一碗水放在她头边的窗台上,想必她已经吃过午饭。我不想惊动她,就那样看她轻轻地摇着扇子,她的手臂依旧枯瘦着,仿佛冬季里凋零的荷花的叶柄。她的衣襟微微地敞开着,可以看见脖颈上松弛的皮肤。她很慈祥,但是比慈祥更苍老。
我轻轻地喊,奶奶。
她手中的扇子停下来,她睁开眼睛,她看见了我。
没有预期的惊喜,也没有预期的亲热,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混浊一片。
我的心忽然凉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露出熟悉的笑容,分别三年,她是我想念的祖母啊。我依旧喊,奶奶。
她忽然坐起来,她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她扔掉手中的蒲扇,两只手向前伸着,你是狗子,我的孙子!
我说,是我啊,奶奶。
她忽然向炕边扑过来,声音里已含了嘶哑的痛苦。我看不到我的孙子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哭着抱住我迎上去的身体,她的脸贴上来,我的脸上沾满了她的眼泪。
她失明了,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对于她已成了昨日的回忆。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说,你们怎么也不回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们。
其实我也是含着眼泪的,可是我却不能让她看见。
那个夏天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开头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长久地不去睁开,我想去体验一下没有阳光的世界,可只是一会儿,我就会心浮气躁,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阳光。
白天,我陪她坐在阴凉的胡同里,叔叔们都下地干活儿了,偌大的胡同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阳光软软地洒下来,竟是一片斑斑驳驳的阴影。一排老房子,一样的屋檐儿和院落,干燥的风从北吹到南,拂动着那些老屋顶上的绿草。我看见她的目光时不时地从那些房子的位置上停止下来,我知道那是她和爷爷一生的作品,那一排房屋,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守候。
寂寞,忽然就从心底涌上来。一个老人的寂寞比热闹更能使人安静下来,我静静地聆听着她心灵深处的回音,哪怕一丝一毫。
她回忆我小时候的模样,说我七岁了还光着屁股乱跑,说我有一次不小心掉进猪圈里,还说我好斗,因为看电影占座位而打破了小伙伴的脑袋。她每说完一次,都会扭过头看我一眼,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表情,但我还是很羞涩,她的短暂的笑容会让我忘记了她失明的眼睛,有好几次我都躲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有穿透力的。
她说,那时候多么好啊,我一个人带着你们一大帮,前呼后拥的,一划拉,都是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却没有几个在身边了。随着她语调的降低,她的神情也黯淡下来,你看要不是你陪着我,平时就是我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看看远处的鸡婆,慵懒地在墙角里趴着,一棵棵陈年老柳树的树干上,竟有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洞。水滴石穿,什么也经不起时光的侵蚀啊。
她常常打盹,让她去炕上睡一会儿,她都摇摇头说,就这样就这样,说着话,眼睛却闭上了。那时的阳光是宁静的,没有什么比一个老人的入睡更能让人感到这个世界的静谧。那时候,我常常会打开一本书,偶尔也会把目光定格在她苍老的面颊上,她的呼吸很均匀,但节奏缓慢。她的皱褶会使我想到“皮包骨头”这样一个生动的词语。在老年斑近乎疯狂的侵蚀下,她已经没有一块当初的皮肤了。
说实话,我是爱她的,有时候我会从她凸起的青筋上想起我身体里的血液,每每想起那一滴又一滴的液体就是从她那里经过父亲身体传给我的时候,我就会感叹生命的衔接竟然是这样的完美无缺。我喜欢《龙的传人》,因为那首歌会使我想起祖辈们一晃而过的面孔。
夜晚,我就睡在她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这次是她在里面,我在外面。她教给我怎样把电灯开关的绳子压在枕头底下,以便有急事的时候好及时地开灯。末了的时候还会说,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办,就喊我。我轻轻地笑笑,在这个世界里,她永远都不会迷失自己的角色。
在寂静的夜里,我常常会对着漆黑的屋顶发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来由地想到遥远的将来,其实我是怕失去她,怕一觉醒来,人去房空。
有几次叔叔跟我抱怨,说她太爱打听闲事了,什么播种了吗?玉米浇水了吗?还有谁谁家的孩子们怎么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也想问,知道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啊,再说了,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回答她的那些问题。
寂寞,晚年的寂寞,有哪一个子女会理解一个八十八岁老人心中的寂寞啊?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你的脚步有多匆匆,她担心的事情就有多匆匆。
有好几次,我听见她一个人唉声叹气,仿佛寂静湖面上的一片涟漪,引起我久远的猜想。有时我也是害怕寂寞的,但那时我常常会一个人跑到大街上打发掉无聊的时光,而她呢?
在一片没有光明的世界里,声音是多么的重要啊,可是却常常被我们忽略。
多年之后,我常常会想起自责,其实我那时是根本不懂得她的寂寞的,我的短暂的到来,尽管可以给她增加一时的快乐,可是快乐过后,却是更长的寂寞,在漫长的黑暗的世界里,依旧是她一个人面对着生命的油灯,一点点熄灭。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走向寂寞的,只是那时的心境,会不会与祖母相同?会不会另辟天地,找到破解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