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画,流云灼烧。西天的霞光映衬着未消融的积雪,若浓妆胭脂,涂抹晕散。
华琦阁中,偌大的庭院空落寂寥,隐隐有铮铮的琴音传出。一音一调,和着苍穹的赤色,几乎要腾云而去,却又似断了翅的鹰,盘旋高空后,直坠深渊。
那一日,洛靖晚修书一封,让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宫那人的手中。居延不知道洛靖晚写了些什么。可是三日前,皇旨传达,上面只有五个字——忤逆,罪不赦。
居延趴在窗前,隐约的琴音缭绕耳际,好看的眉毛淡淡蹙起。那个温雅的男子微笑着面对自己,可是在无人的时候,为何琴音是这般的悲廖而隐忍?想到在洛靖晚接到那张皇旨之时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居延的秀眉皱得更紧,似乎那种痛也跟着弥漫全身。
傍晚的皇宫,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透着一种森森的冷意。居延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咬了咬牙,朝宫门走去。
进到宫中求见,领事的公公回说皇上去九王爷的府中去了,归时未知。居延谢过,站在明宏殿门口等着。
暮色已降,北国寒冬的夜,天幕是很深的蓝,深邃得如同广袤的大海。然而这海却是极地的北冰洋,混着流动的冰层,森冷刺骨。居延跺了跺脚,将露在狐裘外面的手缩得更往里了。可是殿前空旷,北风呼啸,肆无忌惮,居延觉得自己快冻僵了。但只要一想到那个痛楚的眼神,心又坚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竟然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雪。居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天气还真是折磨人。朝着殿檐又靠了靠,可是北风刮着雪,又哪能躲得了多少?细碎的雪花,携着灌风,落到脸颊、领口,遇到温热后即刻融化,变成浅淡的湿痕。北风一刮,只觉片片刺刀划面。
雪下得愈密了,居延不停地用嘴呵着气,用双手搓着脸,企图获得一些温暖。往来的宫人看着那个雕塑般的身影,皆是轻叹口气,再纷纷快速离开。
萧烬澜从九王爷那儿回来,因为兵权的问题闹得不欢而散。此刻正阴沉着脸坐在轿中往寝宫的方向回去。陪衬的宫人知晓皇上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再将居延求见的事情禀报,就怕一个不留神,这圣上的怒意牵扯到自己头上来。
夜色已深,萧烬澜沐浴完,正翻着手边的奏折。隐在阴影中的彭格突然站到了书案之前。
萧烬澜抬头,皱了皱眉:“彭格?”
彭格低着头,照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南国使臣林居延在明宏殿前求见皇上。”
“你说什么?”萧烬澜放下手中奏折。
“林居延从酉时便在明宏殿等候皇上。”彭格语气无波,又复述了一遍。
酉时?!萧烬澜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雪花横飞:“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亥时。”
彭格话音未落,便见萧烬澜拿起手边的狐裘,大踏步往外走去。
茫茫夜色中,皑皑积雪反射出的光亮几乎照亮了半边天。萧烬澜越走越快,后面的太监几乎就要跟不上,心中叫苦不迭。
远远地,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倚靠着明宏殿前的柱子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外衣,已是薄薄的一层白色。萧烬澜不知道如何描述心中的思绪,只觉一颗跳动的心就快跳出喉咙,混着焦虑,愤怒,无措,还有——浓重的担忧。酉时到亥时,两三个时辰在寒风雪地中,萧烬澜不敢去想。
感觉到有人朝自己走来,居延动了动嘴唇,脚已经完全冻得没有知觉了。对上来人的面容,居延淡淡一笑:“皇上……”想要行礼,却发现根本都动不了了。脸上有些尴尬,嗫嚅道:“冻……僵了……”
萧烬澜看着眼前这张冻得脸色苍白、鼻头通红却还强颜欢笑的脸,不禁怒从中来,吼道:“你是傻子么!天寒地冻的还下着雪,站在那里一直等,你要不要命了!若是我不来,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等下去!”
居延嘴角扬起,缓缓道:“皇上……不是来了么?”
“你!”萧烬澜对上居延的笑,什么怒气和话语都被堵了回去。索性什么也不说了,一伸手,将居延拦腰抱起。
居延又惊又窘,连尊称也忘了:“阿澜,你干什么?”
萧烬澜狠狠瞪了居延一眼:“你这个样子,能走得了么?”
居延被萧烬澜说得抬不起头来,只好乖乖的躺在萧烬澜怀中不动了,事实上,也动不了。
萧烬澜看着安分的居延,嘴角悄悄扬起。怀中的少年很轻,轻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萧烬澜收紧了双臂,大踏步朝寝宫走去。后面跟着的太监惊讶地看着自家主子的举动,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低着头快速地跟在后面。
未踏入寝宫门口,萧烬澜便头也不抬地命令婢女道:“准备热水!”婢女们皆是惊诧地望着萧烬澜以及他怀着的人儿,心中暗自猜测着是哪宫女子这般好命,竟是被皇上给抱着回来的。脚下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敢懈怠,都飞快地去准备热水了。
萧烬澜将居延轻轻放到床上,脱去了外面粘着雪的狐裘,盯着居延的脸道:“在雪里站了这么久,怕会冻伤,我让宫女准备热水,你进去泡一泡。”
居延身子颤了一下,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过会儿就好了。”
萧烬澜沉了脸:“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居延皱眉:“皇上,这是臣的私事,您没有权力命令臣。”
“林居延!”怒气又起,“你是把自己的身子当儿戏是不是,这大冷天的,万一冻伤了怎么办?”
居延被萧烬澜的气势吓得缩了一缩,也知道眼前的气势汹汹的少年其实是好心,可是自己怎么可以在这里泡热水,这一泡,不就什么都穿帮了么?
“阿澜,我真的捂一会儿就好了。我……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冷了。”居延低声说着,自己也知晓自己话语的无力性。可是这种时候,要他找什么借口拒绝呢?
萧烬澜盯着居延冻得青紫的嘴唇,懊恼愈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晚才知晓他来找自己。若不是彭格……
居延注视着萧烬澜的神情,以为他又生气了,鼓起勇气道:“阿澜,我不习惯……很不习惯在别处沐浴,所以……所以……”
萧烬澜听着居延的话,忽地想到那一晚居延跌倒在浴桶旁边的情景,不知为何,脸竟然不受控制地红了。目光移到居延的脸上,那样秀丽的眉,星辰般的双眸,翘挺的鼻子,还有柔软细致的唇……
“阿澜……”居延的一声轻唤,让萧烬澜回了神。
轻咳一声,掩了心中尴尬:“既然如此,我便让人多拿些暖壶来。”然后快速朝外面走去。居延看着那近乎逃跑的背影,皱了皱眉,难道阿澜又生气了?
萧烬澜走到寝宫外,让雪花落在自己脸上,冰冷的触感让方才的燥热淡了下去。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他是个男子啊,最多就是个长得秀气一点的男子罢了。自己究竟在瞎想什么?想通了这一点,萧烬澜便又回到了寝宫之内。
床上的少年紧闭着双眼,身子有些颤抖,听到脚步声,迅速地睁开了双眼。
萧烬澜摸了摸居延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可是,却是异常的冰冷,再将居延的手拉出来,同样的冰。
居延缩了缩手,支吾道:“再……再过会儿,就会暖了。”这样说着,话语却是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萧烬澜皱了皱眉,握住居延的双手用力搓着,渐渐地,苍白的手被搓得红了,开始发烫。居延双手被萧烬澜拉着,又羞又窘,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拒绝。
萧烬澜看着居延暖和起来的手,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想了想,索性将外衣脱了跳上床去。居延大惊:“阿澜,你……”
萧烬澜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张臂便抱住了居延,笑道:“居延不肯泡热水,自己又暖和不起来,只有我这个大暖炉代劳啦。”
居延伸出双手去抵,想要挣脱出来,偏生身上又没有力气,只要急道:“阿澜,你……你快放手。我已经暖和了……这样,不合礼数……我已经好了……我们……你快放开我……”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脸上泛出薄薄的红晕。
萧烬澜抱着不断挣扎的居延,又听得他说的乱七八糟的话,眸中含笑地朝居延望去。只见眼前少年清丽的面容如同淡抹胭脂的菡萏,芳华无限。心中一动,勾起唇角笑道:“居延还是这般害羞呢。”
热热的气息靠得很近,尽数喷在居延的脖颈之上。居延不敢动了,尽力用背对着抱着自己的少年。脸却是愈发红了,艳丽得如同朝日盛开的石榴花。
萧烬澜抱着温软的少年,似乎感觉有淡淡的香环绕四周,不同宫中的熏香,而是一种自然散发的清幽的芬芳。向怀中之人的后颈靠了一些,入鼻的香味变得清晰而纯粹,柔和到让人的身心都恬淡下来。
“居延,你很香呢,像个女孩子一样。”萧烬澜笑着说道,然后便感觉怀中的身体轻微颤动了一下。
“谁是女孩子了!那香,是染上的熏香。”居延解释道。
“哦?”萧烬澜挑眉,“我怎么从来不知有这种熏香,淡而芳,雅而宁,居延自己藏着的么?”
居延被萧烬澜噎得说不说话来,不自觉挣了一下,发现身子已经都缓过来了,便道:“阿澜,我暖和了,你放开我吧。”
萧烬澜听居延这样说道,心中有些不情愿,却也找不出什么继续的理由了,只是在松手的那一刹那,惘然若失。
萧烬澜站起身来,穿好外衣。居延也想跟着起来,却被萧烬澜按在了被窝里:“刚刚好就不注意了么?不要动,再捂一会儿!”
居延看着萧烬澜坚持的模样,心中感动,也便没有再动。在被窝里,居延侧了侧身,道:“阿澜,我今日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萧烬澜看着居延的模样,很快便明白了居延所谓何来:“这事,不必再说。”说着,甩了衣袖便想往外走。
居延心下着急,拉住了萧烬澜的衣袖,急道:“阿澜,你听我说。”
萧烬澜凝视着居延的脸,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为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竟然在雪地了等了这么长时间,心中便一阵怒气。狭长的眸子眯起,凑近了居延问道:“洛靖晚就这么好,值得你为了他在风雪中冻了这么些时候?”
居延微怔,不知这和自己要说的事有多大的关系,但还是点了点头:“晚哥哥从小就对我很好,但是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说着,握紧了萧烬澜的手道,“阿澜,那个协议真的就不能改么?南国的皇子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选晚哥哥?他……他有喜欢的女子了!”
“晚哥哥?”萧烬澜的眸中闪过一丝危光,“居延和三皇子真是亲,连尊称都省了。”
听着萧烬澜的话,居延错愕:“阿澜——”
萧烬澜忽觉自己的语气是多么酸,一下子尴尬起来,轻咳一声道:“议和条件,既已定,怎可儿戏?”
“可是,可是……”,居延找不到理由,情急之下道:“阿澜,算我求你!”
“居延,你!”萧烬澜咬牙,“当初你夜探昌阳,险被发现,你没有求我;后来两军交战,你探粮草,被抓到我面前,你没有求我;现在,你居然为了别人的婚事求我!好!好!”
萧烬澜盛怒,抓着居延的手腕,力道大到让居延忍不住轻吟出声。
被居延的痛声唤回神志,萧烬澜放手,甩袖往外走去。
“阿澜!皇上!皇上!”居延不甘,从床上跳下来,拉住萧烬澜的衣袖跪下身去。
“皇上,臣恳求您再考虑一下。”居延咬住下唇,沉声说道。
萧烬澜转身,眼前少年衣衫单薄,赤脚跪在地上,用君臣之礼对着自己,却是为了另一个人。萧烬澜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愤怒,无奈,担忧,甚至,更多的,是嫉妒。
弯下腰去,轻叹口气,抱起地上的少年往床边走去:“居延,地上凉,你身子刚好,怎可如此跪在地上?”
居延惊诧地望着抱着自己的萧烬澜,脸迅速地红了,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萧烬澜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将居延放回床上,掐好被角,才缓缓道:“居延,这件事情,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
“为什么?协议不是还没有签么?”居延皱眉。
萧烬澜望着蹙眉的居延,淡淡道:“我与洛玄翼已经达成协议,现在,若是我改条件,便是北国毁约。两国之间,毁约是什么后果?居延不会不知晓吧?”萧烬澜只是简单的说了这些,望着居延澄澈的眼眸,其中的政治的争斗,以及自己和洛玄翼之间的暗地交易,又要他怎么说得出口?
见居延沉默,萧烬澜又道:“在居延心中,是个人的婚姻重要,还是整个江山社稷,百姓安乐重要?”
居延紧抿着双唇,眉头愈蹙,眼前浮现的全是洛靖晚痛楚的神色。难道真的就不可挽回么?那般美好的男子,终究是要舍了自身的幸福?
“洛靖晚作为王爷,若是真的喜欢哪个女子,可以纳为妾侍,多加宠爱就是了。”萧烬澜淡淡说着。
居延瞳孔骤紧,忽地又涣散开来,神色间流淌了淡淡的凄然:“是啊,你们都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况且像阿澜这样做皇帝的,三宫六院。喜欢一个人,只要多分些宠爱便罢了。可是晚哥哥喜欢那个女子,却是非她不娶。”
不知为何,萧烬澜听着居延平淡的话语,心中却翻起了惊天骇浪。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冲动想告诉眼前的少年,不是的!若我喜欢一个女子,我定会娶她为后,爱她,宠她,都只有她一人。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要对眼前的这个少年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男子啊!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啊!萧烬澜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波涛汹涌的思绪最终只化为一句:“此事已定,居延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