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
朔风劲哀,水流冰咽。乱云低暮,急雪舞风。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连绵地下了两天三夜。繁华烨都,放眼望去,苍茫皑皑,百泉皆冻,寒吟更切。
在刚入冬之时,皇帝便因风寒而卧榻养病。半个多月来,太医的药是开了不少,然而皇帝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的样子,反而有愈来愈严重的态势。
这一日,雪后初晴,天寒得人直呼白汽儿。一位身着紫貂大衣的年轻男子正沿着皇宫扫出的雪路缓缓走着。只见他低垂着眼帘,黑密的睫毛却挡不住那眸中的潋滟,被地面泛着的雪光一衬,更显耀眼。淡粉色的薄唇浅浅勾着,那若有似无的弧度中透出难以言明的魅惑。他走的不急不缓,未扫净的雪路上,留着一路蜿蜒的脚印,顺着那脚印的方向,是圣德宫之所在。圣德宫,是皇帝的寝宫。
刚到圣德宫门口,守门的奴才便迎了上来,笑道:“七皇子,您来啦,外面寒冷,您快些进屋吧。”
洛玄翼点点头,进了屋。侍候的婢女连忙迎了上来,接过那寒气深重的大衣,递上热茶。洛玄翼喝了口热茶,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放下茶盏,朝内宫走去。
明黄色的帷幔,亮得耀眼。四面窗户紧闭,透不过一丝风。那些亮眼的帷幔,好似耷垂的枯草,了无生机。整个室内,幽冥森森,死气沉沉,还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中药味儿。
洛玄翼皱了皱眉,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父皇。”洛玄翼唤了一声,坐到那龙床边上。
憔悴苍老的皇帝缓缓睁开了眼,声音有些嘶哑:“是玄翼啊。”
“恩,父皇,这两日,您可觉得好一些了?”洛玄翼俯下身去,将床上的皇帝半扶起来,在后面垫上枕头,让他靠着勉强坐直。
“朕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那混沌的双眼暗淡无光,显出些暮年悲廖的气息。
“父皇,您身子骨硬得很呐,只要按时喝药,过了这冬,便一定能好起来了。”洛玄翼音调轻柔,微微笑道。
“冬日漫长,朕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洛玄翼望着眼前老人有些悲戚的神色,淡笑不语。
“玄翼,你可知朕为什么派了老三去北国?”皇帝的脸色突然肃穆了起来。
“父皇不是说,是儿臣腿受伤了,所以才派三哥的么?”
“不错,朕是这样说。不过前提是,玄翼你的腿伤是如何而来?”皇帝那混沌的双眼突然现出一丝精光来。
洛玄翼云淡风轻地笑着,嘴角依旧是魅人的弧度:“父皇英明,明察秋毫,如此,还要儿臣再说么?”
“你和老三暗地里的那些,以为朕都不知道么?”皇帝的语气带上了严厉。
“父皇,别动气,对身体不好。”洛玄翼微微笑着,替皇帝掐了掐被角,缓缓道,“儿臣自是明白父皇都知道的,若非父皇默许,儿臣的一些事情,又怎会进行得如此之顺利呢?”
洛玄翼笑望了一眼有些讶异的皇帝,不徐不缓道:“父皇,其实儿臣自小便非常崇拜您。真的,您教会了儿臣应当如何做一个皇帝。很小的时候,儿臣便从宫人口中知晓父皇您深爱着逝去的睿贤皇后,并将这爱转移到太子身上。当时儿臣真的很羡慕宠爱一身的太子,因为和他比起来,儿臣只不过是一个冷宫逝妃的儿子。后来,太子殿下慢慢长大,儿臣知晓您也是有意让他继承皇位的。可是,太子的表现却让您失望了,不是么?”
“你……”皇帝眼中的那点光彩已经完全褪尽了。
洛玄翼笑得愈发妖娆:“父皇您对太子的考验也算是费尽了心思,先是璟贵妃的画像,接着又让太子选妃,后来还让太子追查璟贵妃掉胎一事。您虽然默不作声,但是从您的行动中,您已是对太子失望了。您默许了太子选择董氏为妃,您默许了太子为璟贵妃秉理公正,这一些,对作为皇位的继承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硬伤。世人皆道父皇您深爱睿贤皇后,因此才如此纵容太子。殊不知,父皇您连对睿贤皇后的爱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父皇您爱的,只有这片南国江山!”
“父皇您说,儿臣说的对不对呢?”洛玄翼笑得妖冶,床上的皇帝已经面如死灰。
“父皇,您看着儿臣与三哥明争暗斗,是不是满怀希望?可是三哥也让您失望了,放着选妃这等极好增加自己实力的机会不用,反而忤逆了父皇的意思,让父皇您取消了选妃之事。儿臣心里猜测,父皇是不是也曾给三哥做过一些提醒呢?不过三哥肯定没听,否则父皇也不会心灰意懒到同意了三哥的要求。”
提到这事,皇帝的面上显出一丝怒气:“哼,老三为了林家那个小子,连朕的命令也敢违抗!朕就让他也去陪着老三,朕倒要看看,那小子能不能活着从北国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脸恨意地说着居延,洛玄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薄薄的双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过声音却是越发柔和:“父皇这般说居延,儿臣很生气呢。居延是儿臣一个人的,怎会与三哥有关?父皇,您是不是气糊涂了?再说了,儿臣既然能让居延去北国,自然会保证他完好地回来,这一点,父皇您不必操心。”
皇帝脸色大变,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你!你们!你和老三都疯了!那林居延是男子!”
洛玄翼替皇帝抚了抚起伏的胸口,柔声道:“居延就是居延,是儿臣一个人的居延。父皇不要说居延的坏话,不然,儿臣一生气,也许父皇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温柔的话语,似滑腻的毒蛇缓缓缠绕,洛玄翼笑得艳丽无双,那妖娆的笑脸,恨不得要将整间屋内所有的华贵都生生打压下去。
皇帝的眼中现出惊恐,像看最可怕的怪物一样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儿子,注意到洛玄翼眼中的痴迷,蓦地大笑出声:“想不到啊!想不到!玄翼你对林居延竟然是存了这般的心思!你这般想,你以为林居延若是知晓了,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待你么?”
这话戳到了洛玄翼的痛处,洛玄翼的瞳孔蓦地缩紧,笑道:“父皇,您今日的精神真是不错,连话都多了许多。看来儿臣应该让您早些休息了。”
“你这般有悖常伦,难道不怕群臣弹劾么?你若真的纳了林居延,他便是佞臣,是千古罪人,被后代世世唾骂,永不翻身……”
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便觉面上一阵黑暗,然后呼吸抽尽,挣扎了两下,断了气。
洛玄翼放下了手中的枕头,望着那惨白的面容,唇边含笑,柔声道:“父皇,儿臣告诉您不要说居延坏话了,您怎么就不听呢?”
仰着头,望向紧闭的窗缝中透出的一丝光线,洛玄翼笑得愈发妖娆,喃喃道:“父皇,您连遗诏都写好了,早些晚些,应该也没差别了吧。”
从容地走到床头的小书案前,拿出了压在抽屉最底的一道皇旨,打开皇旨,洛玄翼看着上面的内容,满意地笑了。
收了皇旨在宽袖中,洛玄翼转身向床上望去,想了想,走近了那已经冰冷的躯体,弯下腰来,将他平坦放好,盖好厚重的锦被,轻声道:“父皇,本来三哥不想娶亲,儿臣也是想帮他的,可是父皇,您的话让儿臣改变主意了。你说三哥,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不过即使答应了,父皇您也看不到了。”
淡然一笑,洛玄翼转身站起,提了声音喊道:“皇上驾崩了!”
外面的宫人层层涌进,后宫的妃子也纷纷赶来。一时间,偌大的圣德宫被人挤的水泄不通。洛玄翼站在一旁,面有戚色。不一会儿,太子洛千越也赶来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龙床之前,面色平静,看不出波澜。
站起身来,沈千越制止住了众多宫人的哭泣之声,向洛玄翼走来。
“七弟,父皇的遗旨拿出来宣读吧?”
洛千越语气平和,望着洛玄翼说道。
“太子殿下,这遗诏由你来宣读吧?”洛玄翼面色凄清,将袖中的遗诏拿了出来,递给洛千越。
洛千越打开遗诏,身形轻微一震,随即朗声宣读。
外面晴空飞雪,如鹅毛柳条,纷扬落地。扫出来的路顷刻被新雪覆盖,厚厚皑皑的,屋顶树梢,皆是白色。看不出旧迹,看不出肮脏,穹庐四野,惟余莽莽。
南国圣统三十七年,帝崩,谥号宣武。留遗诏,传位予第七子洛玄翼。新帝年号安元,这一年,为安元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