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野风乱,孤寂的雾隐巨森,难得有了活力,林木起伏,若浪涛,波澜壮阔。
沙沙的声,呼呼的声,这般的夜,这般的景,却有一个忽视夜色的孤凉的影,坐在一片寸草
生的山谷边。
他仰望着天空,身影又让人看不真确,因为他不是人,只剩一个影……
玉阳做梦也想不到,催出必杀一剑,以为杀死的魔物,居然还未死绝。但若真称他为魔也着实有些冤枉。浩瀚中州,北海淼淼有仙域,南岭无边绿野蛰伏妖地,东有荒芜石林,魔窟盘踞,西方一片黄沙尽头苦海佛门圣地。这个出身佛域的弟子。若非厄难加身,何以被称为魔?
秦诺已经记不得睡了多久,只知道那几乎是克星的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便失去意识。然后脑海里灌满了太多的回忆,最温暖的是想到了一脸和蔼师父总在耳边唠叨的画面,最有趣的是和师兄弟们一起联合对抗爱捉弄别人的黄袍师叔的日子,而最深刻的无疑是想起了那个狠心的女子月冰妍,待他重新醒来,看到天空悬着的半块月牙时,又忆起了某个在夜月下一身清羽蕴澜裳的女子。
这时山谷有个轻微的声音响动,不一会,秦诺的身边便又多了一个魁梧身影。
“秦,咱的运气真是不错,这趟出去转转,又寻到了株灵药,看!”来者混身红毛,身达丈余,腰间系一条黄皮袋,面容灰褐狰狞,是只口吐人话的通灵血怒猿,他摇了摇手中的一株药草大大咧咧道:“我说秦,你也别急,等你凝成法体,弥飞陪你出去,不就是北仙域,走着,那些个害你的人,我们一起对付。”
秦诺虚弱一望,见这头自己一手点化通灵,陪了自己几十年喜欢喊自己秦的血怒猿弥飞,欢快中带着憔悴疲惫的模样,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哪来这般运气能寻到紫心月?”
“呃……”弥飞语气一窒,挠了挠头道:“这巨森这般大,多费些心思罢了。”
“咦,不对,不对。”后知后觉的血怒猿弥飞,猛然惊觉,眼前的秦诺虚弱的可怕,不说先前几近实质的法体,甚至连以往伴在他身旁的舍利如今都没了踪影。
“秦,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法体不是快要凝成了吗?”
虚弱的影摇了摇头:“小的时候我以为双眼看到的,就是一切!后来师父让我去菩提林观树,我才明白一双眼睛装不进一个棵树,何况一切?几十年前,我差点永眠于此的时候,我想就这样吧,一颗心一双眼,遗憾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直到前几天,有个小道士,一剑破我法体差点杀了我的时候,我又明白了一点,本是已死之人,何必挣扎?”
“你要放弃?”弥飞虽不明事情详细,但脸色却沉了下来,不是因为有人来杀,而是这个将自己点化通灵,传授自己道理功法数十年如师如父的男人,居然失去了斗智。
“我……累了!”
一声累,道尽沧桑。体内多年修炼为成法体的两股极端道气,更因此时心境的失衡而失衡。
秦诺虚弱的影,忽然激荡难平,一股股异力炸裂而出。
左起一道血光飞出,魔气滔滔,暴躁异常,常人感知,顿起恶念丛生,稍有不慎便是一命呜呼!
右起一阵清光闪烁,仙气凌凌。常人视之静心安神,沾之通达百骸,裨益非凡。
血光与清关交织,魔气与仙气层叠,平静的山谷肃杀之气席卷,莫名的状况点燃了秦诺暴躁的力量。
“不好!”
见眼前异象,弥飞面露惊容,虽早已经知晓秦为修法体炼有两股极端道气,但并不知是何种功诀,只知道秦诺常会有紊乱暴躁的时刻,每每如此都会饱受碾压揣残的痛苦,而今日心境失衡的秦诺,更令极端道气猛烈数倍,整团虚影此时因深入灵魂的疼痛蜷曲起来。
弥飞想要帮,但一看到两股道气的交叠,和隐隐呈现出来的诡异仙魔两相,顿觉不寒而栗。
这些年的相处,早把秦诺当大哥的弥飞,愿意为他修炼法体而尽心尽力,弥飞知道秦诺生来命苦,生前遭人暗害,坠在这谷中,肉身更是被仇家活活烧灭,毁尸灭迹。然而秦诺幸有至宝舍利护身,关键之时摄住他的元魂命魄,遁入地底,逃过死劫。
“你的舍利呢,为何不用?”
“莫不是被你说的杀你的道人拿去了?”弥飞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心焦面怒:“该死,没有舍利如何逃此劫数?”
然而谷中状况危急,谷外危机又起。
吼吼~
一声声兽吼,在林夜中回响。暴躁不安的夜,显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黑暗中,有影窜动,转眼间十数条恶兽,来到谷外。其中带头的是一只白头黑足巨虎,也不知是何品种,只是个头极大,五尺高丈四长,一身硕白的虎头,即使在黑暗中,也极为惹目。其它恶兽,三三两两隐在黑暗中,以白头虎为首,蛰伏在侧。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更何况黑暗中的恶兽,几乎都是通灵的灵兽,虽未能人言,但远远传来的兽吼声,饱含愤怒。弥飞顿时明白个中缘由,乱如麻的心,更是一沉:“这些混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原来这些年间,弥飞感念秦诺的再造之恩,知道秦诺仅剩元魂藏在地底,要凝练法体极为不易,便去寻些灵药给秦诺补助修炼。
但这雾隐之森,灵药虽有不少,却大多有灵兽伴生在旁守护,弥飞欲取之,或盗、或抢,惹下了不少仇怨。今日不知怎的,新仇旧恨,齐上门来。
谷中,沸腾滚煮的力量,碾压周身,秦诺不由抱头蜷曲,痛苦难受,他知自己法门奇特,如今更是两气暴乱失衡,反噬而出,相当危险,本想不再挣扎,直到听见谷外饱含怨恨的声声怒吼,他明白,这是冲着弥飞来的,他不明白弥飞为何惹下这多仇怨。直到一个想法浮现,令他更难心静:
“你给我蕴养法体所用灵药,竟是窃夺而来?”
弥飞不敢再瞒骗,无奈的脸上挤出了半点笑容:“有些不是!”
这时谷外恶兽按耐不住,为首的白头虎率先出手,呲牙一吐,白芒从口闪出,狠狠切入幽幽山谷,竟有几分金铁之气。
“找死?”
仇人寻衅上门,依着弥飞脾气又怎会坐以待毙?只见他纵身一跃,出了山谷的同时,蒲扇大手当空击散了这道试探的白芒。
下一刻!
“心禅不灭,不灭禅心。”
弥飞双手猛然一合,金光大放,气势攀增,正是秦诺将其点化后,数十年来传授与他的佛法功诀。弥飞潜心修习,颇有成就,此时用出,整个身躯拔涨不少,气势雄浑如岳,好似金刚下凡。
他双手张开,护住了背后的山谷入口,笑呵呵道:“秦,你总说,无灭禅心,才心禅不灭,我不懂,直到现在才有些明白,舍我无灭,舍我禅心,一心一禅,无灭不灭。”背水一战的他似乎做了一个决定,面无喜悲道“我想说没有舍利又如何,三灾九难又怎样,禅心不灭,不也有篇舍身禅?舍我这一身功力,换你一劫,你还死吗?”
轰隆!~
这样的话,这样的声,直劈饱受极端道气折磨的内心,秦诺蒙了,犹如落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他不曾想过这个爱把自己当兄弟的半个徒弟,竟愿这样付出。他模糊地笑了:“舍我如是,无所怨兮,舍我如是,无所求兮,弥飞,我又怎值得你如此?即使我再成法体,也不过是半废的人,长存不久。”
然而秦诺几欲颓丧的声音,却让愿舍我一切的弥飞怒火中烧,他先是一阵狂笑,随后压抑了很久,终于再压抑咆哮喊道:“那也值得——”
“忘了吗?你忘了几十年前那个将你送命的人了吗?”
“忘了这山谷怎么形成的吗?烧出来的啊,好狠的人,好狠的人心,杀了你,连你的肉身元魂都不放过,将这山脉,活活烧陷,塌裂成谷,你忘了吗?”
雄浑的声音在林夜中震荡,一声声,一句句,刺入心中。
秦诺心中一颤,寂静沉默,弥飞的咆哮,翻起旧去的记忆,那些不愿回首的惨痛记忆。
两股极端道气,互相争斗而爆出来的沸腾狂躁的力量,在此时都麻木无感,不是没有先前那样的痛楚,而是因为那些记忆更痛……
弥飞的声音再次传来:
“红尘翻滚,劫数丛生,你对我说过,在这片大地的西边,在那个佛域圣地,庙宇林立,宝刹无数的地方。你忘却了那个将舍利赐你的和尚师父了吗?”
“你已经死过了一次,难道还要再死一次不成?”
弥飞癫狂呐喊,心禅不灭的光芒几欲凝成实质,护在山口,任凭黑暗中的恶兽如何凶猛,都难以前行寸步。
……
“红尘因果劫,极乐净土缘……”出生佛门却未遁入空门的我自小在佛门中长大,师傅说不入红尘,受尘世洗礼,参的也是死禅,终不得正果。他说不承认我是佛门的弟子,但他承认,我是他的弟子,等着我看破一切,遁入空门,他会为我亲手剃度。”
……
“梵音寺,那个地方,我还没有回去。”
……
“月冰妍,我还应该恨你吗?”
……
“使灭魔剑的道士,看来我们缘分未尽呐!”
……
声音有着不舍,有着愤恨,有着分不清的纠葛,却不再颓丧,原本冷淡的心,不觉如热火烧燃,仙气魔气,血光清光,交织对抗的暴躁力量,忽然沉稳下来。
“弥飞,你舍得,我又怎么舍得?”
心中拨开迷雾,重拾信心的秦诺没有让弥飞使出那篇舍身禅,在血光清光中,驾驭着两道极端之气,眨眼冲出谷外。
看着这个模糊的虚影,弥飞不觉笑了。
轰轰,天空陡显异象。
血**光遮蔽天空,恐怖的威势,如巨岳压顶。
十数只灵兽惊得躁动不已。领头的白头巨虎见此,张口一吐。一道白光冲天,直取那忽然从谷中飞出的诡异身影。
“小心!”弥飞似是知道白光的棘手,提醒喊道。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白光被秦诺那护在周身的魔气一转,消失无踪。不禁大感奇异。
秦诺知道,自己虚弱无比,所以当他重出山谷,要对付这些恶兽时,便用魔气故作异象,似有天威从天而降,想要吓走这些灵兽。
虽然只是空架子。但是咆哮翻滚的气海,磅礴势重,震慑极强。谷外的灵兽,不比寻常野兽,都拥有智慧,自然明白取舍,加上看到白头巨虎那试探性的一道元光喷射,毫无效果,见情况不妙,大都吓得纷纷逃散。唯独那只白头巨虎,徘徊不退。
弥飞见此,运起心禅不灭,正打算冲杀过去,灭掉这个牵头的后患。
结果那虎不傻,知道大势已去,以一对二没有胜算,愤怒哮吼几声,心有不甘地抢在弥飞到来前,钻入漆黑的林夜里,消失无踪。
转眼间,暴躁的林夜,再次沉寂下来。
“这些混蛋,早晚有一天收拾你们。”弥飞收了心禅不灭,退入了谷中。
空中一道虚影坠落,不但没有虚弱,反而愈发沉稳。
“弥飞,那虎吼声,透着极大的怨气,似有血海深仇,不似偷他灵药这么简单。”
弥飞知道秦不好糊弄,心觉反正都做了,也不怕承认,挠了挠头悸悸道:“偷灵药的时候,不小心一拳搁着了他家那只纠缠的虎崽,结果就……”
闻言,秦诺一阵沉默,良久道:“以后,别去摘灵药了。”
一听没追究自己的意思,弥飞如释重负,连忙应声道:“不摘了,以后都不摘了。”
忽然想起先前那白虎元光的厉害,弥飞关心道:“秦,没事吧?”
秦诺手一挥,魔气翻腾,将他护得更为严实:“勿须担心,那道元光,让我的魔气吞掉了。”
弥飞望着护在秦诺周身的两种极端道气,顿觉不寒而栗:“这不是佛门功诀。”
“不错。我虽自幼在佛域长大,本是练就佛门功诀。但我曾与你说过,我是被仇人追杀,葬身此谷,功体被破,一身元功,都做云消。若非舍利护我,只怕我这元魂命魄早就消散。”
弥飞点了点头,面色凶戾:“那人真是恶毒。”
秦诺接着道:“有些事,我不曾与你说过,那****元魂被摄入舍利,遁入地底逃过一劫。待我醒来之时,知道自己肉身尽毁,命元消散,已是游荡天地间的孤魂一只,不由心死。但天不亡我,在我颓丧之时,谷底涌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借着舍利的威能,我感受清晰,我催动舍利,深入地下,发现了一块古石。”
“好奇之下,我猛催舍利佛光,在佛光的照耀下,古石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篇功诀。我仅是看了一眼,便被深深吸引了。”
……
清浊,天地,阴阳,正邪,仙魔……世间万物莫不存两极变化,或能以我为中,阴阳为本,清浊同源,仙魔使之,分合正邪,演天地之万象,化自然之神妙……
当时我大为惊异,便想揣摩一下,我按照那诀法所说,独自演化,感受着这诀法的神妙,却没有想到我那仅剩下的魂魄不由悸动起来,当时我不以为意,因为这诀法中仙魔两股道气,必须要有天地奇珍太极石辅助,不然是不可修炼的。
但我却是不知那古石便是这件奇宝,一气呵成,等我全神贯注看完那篇诀法,才发觉我已经修完了第一部分。
太极石所蕴含的清浊两气涌入我的命魂,在我的修炼下,化成了仙魔气,自此这极端的力量便长伴身旁了,再难分割,我的命魂也被太极石所缚,离不开这山谷多远。
“竟有如此造化。”弥飞听得惊奇:“难怪我见之,便心中生寒,竟是两种极端之力而合。”
“先前你会那般凶险痛苦,便是如此?两道力量势同水火,激荡难平,我见你魂体滚沸如煮水,差点平衡控制不住,若是两股力量互冲,岂不是会爆体而亡。”
秦诺伸出一手,两种道气汇聚在掌中,此时平和推转,如蕴含太极至理,并无先前那般暴躁。
弥飞一看不寒而栗,心中明白,这完全是在玩火。
“所以修这诀法,需要一件神物——太极石,此石乃是混沌初开,清浊两气分离偶然结成,天生蕴含着无穷大道,也唯有这件神物才能疏导互为极端的两股力量。”
“大造化,真是大造化。”弥飞欢快不已:“有此神石护你,我再去给你寻些灵药来,你重凝法体,待得大成之日,我与你一起,寻回舍利,再找那让你送命的仇人报仇。”
闻言,秦诺眉头一皱,“你刚答应我,以又忘了?况且我并不想再炼法体,即使凝成仙魔法体后,也只是为了元魂续命而已,以前我不在乎,但你这般为我,我又怎能还是苟延残喘下去?”
“我要夺命,嫁接命性,重获新生。”
弥飞一开始还为自己说错话而懊悔,但听到后面,顿时来了兴趣,他双眼一亮,发出森森的光,全力支持道:“哈哈,这便对了!”
“你帮我护法便是了,日后,我会潜心炼制一件法宝,待法宝功成之日,我有方法嫁接命性,重获新生。”
疯狂的做法听得弥飞心中一惊,他连道:“你寄法宝为本体,岂不是非人。”
秦诺点了点头,“法宝之灵,亦是生灵,无妨。”
然后他指了指弥飞系在腰间的袋子“这是我随身之物,当年被人追杀,从空中掠过,这噬纳袋遗落在林中,你能拾得,是一种缘分。后来借噬纳袋的感应,找到这山谷,我因此为你点开灵智,而后你舍身为我夺药,这因因果果便是如此这般吧。”
秦诺手一招,噬纳袋当空大开,落出了好些物件,其中一颗五色元珠,最为惹人瞩目。
“这珠子,名为混元珠,是五行元力所凝的半件法宝,当年我与挚友在险境探寻所得。”
一念到此,秦心头巨震,脑海浮现出那个身着清羽蕴澜裳的人儿。
……
约好的,清雨就在北极星宫,一定要来哦!
好,一定来,到时我教你诵经!
嗯——清雨教你练剑……
夜月里,犹记得那一身清羽蕴澜裳的人儿,在风中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