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我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和甯倾澜相依为命。
没想到,我们俩却成了全城的名人。
电视台、报纸大肆报导了那天的事情,什么悲情女作家跳楼拒离婚,女儿跪地求母之类的。平时对什么都做出一副不在乎样子的我其实敏感的要死,连走在路上听见谁说“跳楼”二字,我都恨不得冲上去扇他大嘴巴。
重新回到学校,当我背着沉重的大书包看到教学楼走廊上匆匆走来的林月河时,险些没认出他来。
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衣,头发蓬乱,一脸憔悴,一双失神的眼睛下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好像几日没吃没睡一般。
他这是怎么了?迎面走来,他竟没看到我,低着头径直走了,手里好像还拿着一本书,我仔细瞟了一眼,是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流光》,作者倾兰。
林月河竟也是我妈的读者!
回到教室,小暖跑过来一脸关怀地问:“砂,你妈妈没事了吧?”
我盯着那张圆乎乎的小脸猛盯了一阵,直到从她黑葡萄般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嘲讽,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她很强。最近在家写小说写的如痴如醉。”
“你妈妈真厉害!”小暖一脸仰慕地说。
“很多人都在电视上看到那天的事了,当时我特担心,幸好甯阿姨没事,她真坚强。”
我勉强一笑,低头开始翻书。好几天没心思学习了,功课落下了不少。回头得找机会请林月河帮我补补。
没想到小暖在腻歪在我座位旁,神秘兮兮地附到我耳边说:“你知道吗,林老师最近状态超怪的!大家都说他有点疯魔了。”
“胡扯吧!怎么回事?”我赶紧追问。
“你没发现他突然变了很多吗?一夜之间他像老了十岁,跟人说话时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她朝门口望望,“马上就是语文课,不信你看看。”
正说着,上课铃响了。
从不迟到的林月河,半晌不见踪影。
教室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听说林老师受刺激了…”
“据说突然看到了失踪多年的老情人,太兴奋了…”我的耳朵立刻竖起来,生怕漏掉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小暖推推我:“哎,你知道林老师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为什么?”我撇撇嘴,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林老师太优秀了,没有女人配得上吧。”我这么说着,告诉自己宁愿相信这是真实原因。
“什么呀,再优秀也奔三奔四了,至少对咱们来说就太老了…我告诉你吧,这里头有个很曲折的爱情故事哦,跟言情小说一样。等下了晚自习你陪我去逛操场,我细细讲给你听。”
那天的课,林月河始终没出现。
晚自习结束后,我晚回了一会儿家,在飘着花香的夜色里,顶着满天星光静静听小暖讲述着关于林月河的故事。
林月河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十七岁那年考上当地一所大学,念的是美术专业。
大一下学期,他爱上了一名长他五六岁的女模特,从此他的一生发生了改变。
“那女的好像叫什么兰。”小暖说,我们姑且叫她阿兰吧。
美丽风情的阿兰很快就俘虏了年轻的林月河的心,他爱她爱得痴,她也爱他的单纯和热烈。
大二那年,他们在一起了。风度翩翩的美术才子与漂亮女模特恋爱本算不得天理难容的事,不幸的是,阿兰不仅结过婚,还刚刚生过一个孩子。老公事业刚刚起步,无暇顾及,等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爱得昏天暗地不可自拔。
他们曾携手私奔,登上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约定在祖国边陲相依白头,至死不归。但车还没到站,他们就被截下,阿兰的老公抱着不满一岁的婴儿站在月台上,见到妻子后便冲上去狠狠摔了她两个耳光。
刚刚成年的林月河流着眼泪被家人押回北京,继续上学。
阿兰却从此失踪,一去十几年,再也没有音讯。
“那个阿兰,一定很美。”我痴痴地说。
“空谷幽兰,曼妙婉转。据说,这是林老师的原话。”小暖说罢叹了口气:“那女的有家族遗传精神病史,不然都结婚了怎么还跑去当人体模特?”
“不会吧…也许是她需要钱?或者是喜欢这个行业?”我结结巴巴地猜测着。
小暖嘿嘿一笑:“喜欢当裸模,光着身子被人看,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我哑然,顿了一会儿追问:“那后来呢?阿兰和林月河…怎么样了?”
“阿兰跟她老公离开了北京。林月河放弃了美术专业,改学中文,毕业后就被分到M市当老师…”
第二天的课,林月河终于出现了。
他依然落拓,依然憔悴,头发蓬乱着,目光呆滞着。我望着他,仍不住微微心疼。
看来他念念不忘的阿兰,就在这座城市吧。
他走进教室,目光往下环视一周,然后慢慢地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阿兰…”
我没听见,但看到他的干裂的唇突然张成这样的口型。
心里一惊,看来小暖说的是真的。不过,他真的在这座城里重逢了他的阿兰吗?那么为什么又斯人独憔悴?
林月河的表现让我心疼,也让我失望。他不知道我很喜欢他,他也不知道当我看到他一天天堕落和憔悴下去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课他还是继续上着,只是讲台上的那个人,像被扔进沸水里煮过一遍又捞了出来,鲜明、灵气和生动,统统不见了。
他的灵魂飞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具属于三十二岁的男人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