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知何时,林北风给我打的电话,我稀里糊涂的接起来,听见他急匆匆的说:“怎么办砂砂,我必须马上再回杭州一趟。这次姑姑真的不行了。”
我发出含混不清的“唔。”
他说:“你没事的话赶紧收拾东西赶到火车站,咱们一起走!半个小时内,我等你!”
我仍然是“唔”了一声,然后电话挂断,继续闷头睡了半个小时。
手机再次响起来,林北风的声音又焦急又失望:“怎么还不到?你是不是还在家里?”
“嗯。”这次,我发出了一个正常的音节,“我在家。北风。”
他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回来了,在家乖乖的。我挂了。”
我这时有点清醒了,抱着头迟钝地问:“在家等你么?”
他说,是的宝贝儿,在家等我三天,快睡吧,醒了我就回来了。
酒醒后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头痛欲裂,看看房子里没有人,使劲摇摇脑袋才想起林北风说他又回了老家让我等三天的事。
又不敢太相信自己的记忆,我拿出手机看看果然有两个已接电话,号码都是北京的,应该是林北风新办的卡,我回拨过去,好久都没人接听。
也许是在火车上听不到。我心想,安慰着自己。
懒懒地爬起来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宿醉的脑袋终于彻底清醒。我换了身干净舒适的睡衣,然后把阳台上的大藤床摆开,眯着眼睛躺在上面舒舒服服的晒太阳。
客厅里到处摆满了相片,有些是我的,有些是林北风的,还有一部分是我俩出去玩的合影,我一时心血来潮,从藤床上跳下来,把这些照片全部从相框里取出来,用笔在背后一张张写满了字。
林北风,你笑的时候很傻。
林北风,你是我心口的风。
林北风,什么时候娶我?
每张照片背后,都有那三个字,林北风。
写完我把它们反面朝上摆在阳台上晒,心想假如他某天无意翻看这些照片看到这些字时会不会有小小的惊喜和感动。
照片上签字笔的墨迹彻底干透时,我把它们小心地收成一摞,这时候手机响了,我跑过去接住,久违地听到了爸爸的声音。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从打了叶淙灵后我再也没和他们联系过,我觉得自己应该冷漠无情,彻底忘掉自己还有个父亲。但当听到爸爸熟悉的声音又苍老了几分时,我的心忍不住软下来,握住话筒,慢慢地叫了一声:“爸爸。”
他显得很高兴,连声“哎,哎。”地答应,又问:“你最近好吗砂砂?天气冷有没有穿厚点?钱够不够花,瘦了没有?”
我的鼻子有点酸,觉得自己有些为难,既贪恋这种亲情的关怀,又摒弃不了心中的怨恨。
“我很好。你有事吗?”我闷闷地问,爸爸在那头叹了口气,说:“爸爸想你了砂砂,我去学校找过你好几次,你都不在。你现在住在哪儿,爸爸去看你好不好?爸爸已经不生你的气了,叶阿姨也原谅你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回家。”他的声音带了微微的凄凉:“孩子,回家吧,好吗?”
我忍不住喉咙有些哽噎,恨不得立刻站在他面前,抱抱逐渐老去的他。我扭头擦掉眼角的泪,淡淡说:“等我有时间吧,会回去的。”
“哎,哎。”爸爸欣慰地应着,临末了突然又说:“你这两天有没有看到未央?我们打不通她电话,问她学校的同学,有人说她被车刮了一下不知道严不严重,砂砂,你能不能找找她,你叶阿姨有点担心。”
“不会吧?昨天我还见她了。我知道了,没事挂了啊。”
挂掉电话我又坐回阳台上,心里却一阵一阵地乱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我拿起手机给林北风打了个电话,这次他接了,我问,你到杭州了吗?
他说,噢。
我又问,姑姑怎么样了?
还,还好吧。
不是说这次真的不行了么?我有些狐疑,但人没事总算是好的,我松了口气,有些撒娇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莫名地我觉得他的口气带着一丝敷衍,可能是太忙了吧,我说:“那就不打扰你了,早点回来。”
昨天喝了那么多,也不知道叶未央到底怎样,会不会真的出事。想到这里我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没打通,我便只好打给江晨西。
这厮不知在何处逍遥,背景一片歌舞升平,接到我的电话惊喜之中更多调侃:“唷,难得给哥哥来电话。怎么着?这么快就想通了?还是那俩小子都不要你了?”
我啐他一声,骂道:“你怎么永远没点正形儿?叶未央和你在一起没?”
他收起玩笑,“我们分手了,你不是知道嘛。她在哪儿已经和我没关系了。”说话的语气和声调跟平时电视里演的负心阔少没两样,我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混蛋!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要见到你!出人命了!”
半个小时后,我在楼下看到江晨西,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牛仔裤、马丁靴,见我阴着脸走出来,他扔掉手里的烟蒂,眼尾一挑,露出招牌式的笑:“谁出人命了?”
我啪地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江晨西瞬时呆住,像根石桩杵在面前,好半天才挤出个尴尬的笑:“薄砂,你哪根筋不对了?”
许是从没挨过打,江晨西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改变,像是做了错事被曝光而无所适从的小学生。我眼神犀利地盯着他,说:“叶未央怀孕了,你知道吗?”
他的脸又白了一下,深黑的眼眸顿时紧紧盯着我,嘴角扯出不自然的弧度:“这和我什么关系?”
我真想再扇他一下,狠狠朝他肩膀擂了一拳,我说:“混蛋啊,那是你的孩子。”
“一个月前,在你的别墅里,她就是那时怀孕的。现在你想甩就把她甩了,孩子怎么办,江晨西你他妈也太不负责任了!”我怒声吼着,他只一言不发,表情是少有的严肃和深沉,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分手的时候我专门让她去检查过,她说没事…若是想以孩子来挽留我…不可能,叶未央那么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出这种蠢招。”像是推理结束下定结论一般,他抬起眼睛看我,认真地说:“她在骗你。”
“那你告诉我她骗我的理由。”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昨晚她喝多了酒,开车回去时出了车祸,江晨西,她就快死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
我恶狠狠地说出这些话,毫不在乎是不是撒了谎,是不是夸大其词,重要的是隐隐之中我感觉叶未央并不想离开江晨西,而这个男人虽然浮夸些,本质并不算坏,若是未央跟了他,亦或许会幸福。我想刺激他,想看看他的反应,想知道他对叶未央是不是真的毫无感情。
果然,面前的男人再也无法保持惯有的雅痞笑容,他睁大眼睛,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失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手机已经打不通了,先到她家看看再说吧。”说着,我拉开车门径自坐进去,江晨西像突然醒悟,转身也进入车中,发动引擎的时候,我看到,他握着手刹杆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有戏。我悄悄露出一个笑容,假装很紧张地打了他一下,“开车啊。”
北京这场雪下得很争气,散散落落的雪花虽然不大,却足够美丽,洁白的小精灵们在天地之间随风而舞,为这个钢铁森林笼上了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色彩。
道路两旁苍翠的雪松枝桠落满积雪,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就已有商家在店门口摆上缠满彩灯的圣诞树,五颜六色的小铃铛配合着店里传出的音乐:“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我有些出神,目光从街道投向了天空,阴蒙蒙的空中再也看不到成群高飞的鸽子。我想,林北风带我吹鸽哨的诺言终究没有兑现。这样也好,账,我一笔笔都记着,他欠我的,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等明天春天,阳光普照北京的时候,我们会共骑一辆脚踏车,游遍大街小巷,把我们的相爱时光,镌刻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当中。
“风驰电掣,心如刀绞。”车在叶未央楼下停住的时候,我看着面色苍白的江晨西,笑言道:“我的形容很贴切你的心情吧。”
他瞥我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笑。”拉开车门,他下了车,大步跨上楼梯,刚走了几步,却停住,转身退了下来,“我…还是你上去看看。毕竟,我那么坚决地和她分手,当时有点不顾及她的面子。”
我瞪他一眼:“未央从前并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孩,虽然这些年变了很多,但那是因为她家庭发生变故,她压力很大。”
江晨西的表情讪讪的,低着头:“我从没听她讲过家里事。薄砂,你先上去看看,说不定她已经在医院了…”
“那也得到她家问问才知道住哪家医院啊!”我抢白他一句,心里却暗自偷笑,看来真把他忽悠住了,江晨西又紧张又害臊的样子真有趣,我故作生气地叹气道:“算了,我去看看吧。几楼?”
“2楼,201室。”
我慢吞吞地上了楼,心底认定她不会出大事,不然我早接到消息了。但若因此让他俩重归于好,第一算功德一件,更重要的是,我和林北风之间的最大隐患和威胁终于能解除。想到这里,我心底一阵轻松,险些哼出歌儿来。
上了二楼楼梯迎面是个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各种盆植,以兰花居多,吊兰、君子兰、剑兰,虽是冬天,这些花草们仍绿蓬蓬的,煞是可爱。201室墨绿色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几下,口中唤道:“未央,未央在家吗?”
没人应答。
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客厅很大,装修也很精致豪华,42寸的纯平液晶电视里播放着当下最流行的青春偶像剧。
我只好推门进去,进门处铺着一块浅灰色的羊绒地毯,玄关鞋柜旁摆着一双鞋面镶满碎钻的高跟皮鞋,未央昨天还穿过,这下我更放心了,她一定在家。
目光准备移走时突然又停住,那双高跟鞋的旁边还摆着一双棕色的男式牛皮鞋。难道她家里有男人?
我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回头朝门口看看,江晨西并没有上来,我这才放心。重新打量客厅,这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客厅中间有座木转梯可以上到二层。
“未央。未央。”我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应答,但我终于听到除了电视之外这房子里某个房间内传出的人声。
细细的笑声很熟悉,是叶未央的。她依稀讲到我的名字,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薄砂”、“傻瓜”。
我愣住,脚步顿下来,侧耳更加仔细地听,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把电视的音量调低,这时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所以字句模糊,说的什么我即便屏住呼吸也听不清楚。但我的心已经在大脑辨认那些声音前开始隐隐作痛,它一字一句地传达给大脑一个可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信息:那个声音我认得,那个说话的男人,我认得。
我真想转身就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身体牢牢地扎在叶未央家明净光滑的木地板上。双眼无所适从地在客厅四周到处游荡着,突然,挂在沙发旁边木质衣架上的一抹蓝色攫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一件阿迪的羽绒服,男式,1314元,我从王府井阿迪专卖店买给林北风的时候,专门让售货员把标签剪下来留给我保存。那时,一脸幸福甜蜜的我指着标签上的价格对林北风说:“你看,这个价码真好。1314,一生一世。我买了送给你,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
记得当时他刮着我的鼻子笑我傻,但穿上那件蓝色羽绒服,我们还甜甜蜜蜜地让店里售货员拿手机给我们拍了照片留念。
如今,在这里,在叶未央的家里。原本应该在杭州老家看望临终姑姑的林北风出现在他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的家里…这一切,我还有什么可猜疑可说的呢?
我终于准备要离开了,因为不仅看到了他的上衣,还看到沙发上放着他喜欢戴的棒球帽,以及门口那双牛皮鞋,不也是很熟悉么?我太粗心,我太傻了。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善良,自以为月老牵线替别人破镜重圆,其实…我就像叶未央说的:“薄砂是个最大的傻瓜!”
江晨西如此不相信叶未央怀着他的孩子,那么或许,林北风才是真正的孩子父亲?
我不能再想下去,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座房子,烧死楼上那对狗男女,可能这时候他们正在调情,正在…
我像遭了猛兽袭击一般逃出叶家房门,临走时我的耳朵里又传来一阵笑声,持续不断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叶未央的、林北风的,我仿佛看到他们搂在一起亲吻着嬉笑着的情景。
我恨不得自己立刻瞎了,像程飒南一样!
江晨西还站在楼下不停地徘徊,烟头扔了一地。我冲下楼梯,一言不发拽住他的胳膊就将他往驾驶室里塞。
“开车!”我说。
浑身发着冷,我咬紧牙关,克制住身体的瑟瑟发抖。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你脸色好吓人。”
我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嘶声喊道:“开车,开车啊!听到没有!”
江晨西大力拨开我,吼道:“你到底怎么了?未央她有没有事?”
听到她的名字,我像疯了一样尖声道:“她死了!”然后我扳开车门,跳下车飞快地往前跑。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必须不停地跑,逃离这个地方,甚至逃离这个城市,永远。
那是记忆里永远也无法磨灭掉的一个夜晚。
雪,突然间就大了,漫天满地、扑路盖野。像仓皇的我,奔走在孤冷的街头。
世界又剩下了一个我,孤零零的,纯白色的世界里,我的全身落满了雪,我也变成白色了。不知跑了多久,我累了,于是就地躺下,闭着眼,眼泪流出来,滚热的温度融化了落在睫毛上的雪瓣。于是我又睁开眼,直直地望着高高的夜空,它那么深邃、干净、辽阔。它沉默着把一片片雪花洒下来,让它们覆盖我的伤口,抚平我的伤痛。可是,我想告诉天空,我太痛了,而雪花太冷,它们温暖不了我的心痛。
于是天空不再言语,把雪洒的缓了些,小了些。然而,我却仍然被这场雪覆盖了、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