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世间确有坚韧持久的感情,也或可这么说,林北风是我生命中的蛊。
那晚平生第一次深醉,我陪他一直到天明,期间哭过、吐过,拥抱过,天将亮时,我们相互搀扶着坐进服务生叫来的出租车上,边笑边唱。
“回…学校吗?”脑袋虽是晕的,但我还可以勉强看清路,身侧的林北风闭着眼睛突然变得很安静,我推了他一把,他终于发出一声呓语:“回家…回…”
“你家在哪?”我拍拍他的脸,可他好像睡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姑娘,到底去哪?”出租车司机不耐烦了,车子在清晨的街道上慢悠悠地晃荡着。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让他休息,可他这样烂醉我又不好带他回家,于是我说:“前面找个酒店,把我们放下。”
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酒店自然是遍地都有的,出租车很快在一家看起来还比较上档次的酒店门口停住,我付了帐,忙向酒店门口的门童招手。
和门童合力将他拖下车,一番周折后,终于把他弄到了酒店房间。
林北风醉得很深,躺在床上,双眉紧攒,口中不时发出含混的呓语,我想,或许他在喊未央的名字。
身上的衣服不知被他还是被我吐上了,发出难闻的味道,我强忍着替他脱掉脚上的鞋,跑到洗手间里,迅速冲了个冷水澡。
裹着酒店的浴袍出来,酒意已消去大半,而他犹自沉睡。
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光,太阳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洒在他沉睡的脸上,我拧了条热毛巾,替他轻轻地擦着手脸。
他的睫毛很长,像一对安静栖息的蝴蝶,手指轻柔地拂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下颚,然后慢慢下滑至突起的喉结,我的心也随之微微颤抖。
当我为他擦拭手指时,他忽然五指收拢将我的手包裹了进去,我挣了一下没挣开,有些慌,轻轻地叫他:“喂,喂!”
他显然毫无知觉,一翻身竟将原本半跪在他身畔的我压到在床上,我连忙挣扎,可他一抬腿,将我牢牢实实地箍在了怀里。
是的,此时此刻不是做梦,他,林北风,我深爱多年的男子,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紧紧地将我拥抱。
这个场景令我十分羞涩,但又像中了某种蛊惑似的根本无力抵抗,他带着酒香的呼吸、纯净沉睡的面容、真实热烈的体温以及紧挨着我胸部的结实胸膛,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蚀骨侵心的诱惑。
我忍不住伸出光滑的手臂,小心地,试探地绕上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有生以来我做过最美好的梦境。花开似锦的春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我穿着缀满小花的裙子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左手有真实宜人的温度,身穿白衣的男子笑容温润,右手牵着我的左手一边跑一边笑。
“薄砂,我喜欢你。”
“林北风,我也是。”
“薄砂,我要和你结婚。”
“林北风,我愿意。我愿意。”梦里,我们面对面站着,脚下是绵延的绿草小花,我们一直笑啊笑,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温暖的乐园,阳光,微风,青草,野花,爱人,微笑…
直到身上突然一轻,压在腰间的重量消失,怀里的人动了动,过了几秒,头顶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薄…薄砂?”
我懒懒睁开眼,迎上林北风惊愕的目光,他像石化的雕塑般半支着身子张大嘴巴:“你…我…我们怎么在这里?这…怎么回事?”
我揉揉眼睛,活动了一下因蜷缩太久而酸麻的身体,可这一动不要紧,宽松的浴袍突然往下一滑,胸口和肩头的肌肤赫然裸露在空气里。
他慌忙别过脸去,声音里带着惊慌和几分怒意:“你把衣服穿好…这怎么回事?”
我的脸马上红起来,低头看自己的两条光腿还紧紧地贴着他的膝盖,顿时尴尬极了,弹簧一般从床上跳起来站在地上,刚想说是因为喝多了,我们压根没做什么,只见对面的他脸色又一阵大变,眼神如被火烧,想要跳到别处,却又黏在我身上离不开…
原来,浴袍的带子不知何时松开了,衣料从光滑的肌肤上倏然滑落,整个人像被剥了壳的鸡蛋,一丝不挂地站在地板上…
“啊,天哪!”大脑顿时爆开一颗原子弹,我跳起来,也顾不得捡地上的浴袍,一转身飞快地奔进卫生间嘭地一声锁紧了门。
要死了,要死了。从洗脸台前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面色羞红,全身上下唯有一头黑发垂到胸前,半掩了刻在锁骨旁的三个小字。
外面安静若死,我藏在里面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门被敲得梆梆响:“那个…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干什么!”我慌乱地拉下浴缸旁的浴巾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衣服被你吐脏了,我洗了个澡…那个,你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干。”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是个大色狼,而林北风就是个委屈温顺的小羊羔。
他的声音有些怪异:“我能不能上个厕所先,实在忍不住了…你把门开个缝,我把浴袍拿给你。”
好吧,我已经十分无语了。小心地把门开了条缝,我接过浴袍迅速套在裹了浴巾的身体外,低头把胸前的带子牢牢扎了个死结,这才灰溜溜地开门出来。
林北风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正拎着墙角的脏衣服,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将它穿到身上。
他发出惊呼:“你不会打算穿这件臭死人的衣服吧?”
我抬头瞪他一眼:“总不至于我穿件浴袍回学校吧?”
对视一秒后,突然想起刚才一幕,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尴尬移开。我坐在床上,低头揪着浴袍带子,只听他说:“你在这等会儿,我下去找家店给你买身衣服换。”
一个小时以后,林北风带回来一套女式衣服和两份热腾腾的肯德基套餐。
换好衣服我低着头出来,正懒懒靠在沙发上喝热饮的林北风瞧了我一眼,突然一抿唇,笑得十分诡异。
我知道他笑什么。这件衣服…是低胸V领的,而穿惯了校服风格的我死死捂着胸口的样子,一定特别乡巴佬。
“这都什么衣服…”我嘟囔着在他对面坐下,看到面前有香喷喷的烤翅,伸手便去拿,可宽松的胸口立刻便走光了。
他憋不住地终于哈哈大笑,挑着一双眉毛戏谑地看着我:“别捂了,本来也没什么看头。”
这是在嘲笑我没有…胸…?
我无比幽怨地丢了个白眼给他,羞忿道:“色狼…”
他吃着汉堡悠闲地看电视:“也不知到底是谁色…”
“林北风!”我举起鸡翅,对他怒目而视。
“好啦。”他疲疲地将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我有点累,别吵。”
仔细望去才发觉他的脸色有些不对,房间里并不热,他的额头鬓角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不会病了吧?”我走过去,抬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竟是灼人的滚烫。手腕被他握住轻轻取下,林北风闭着眼睛,神情突然无比落寞,声音虚弱低哑,却一字一句地说:“薄砂,我还是…失去了她。”
林北风发烧了,体温时高时低,医生说是肺炎,最少要住院一个星期。
他的父母依然长驻甘肃,如今在北京,他只剩下一个人。我向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专门到医院陪他。
取药、送饭,陪他打点滴、散步,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白天时他一般病情稍轻,除了情绪低落不太爱动弹,偶尔还和我开几句玩笑,但一到夜晚,他的体温就会升上去,有时候还会烧至昏迷。我索性不回学校,每晚搬张凳子坐在他床边,困了就趴在床头眯一会儿。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了加重的迹象。上午会诊结束,他的主治大夫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攒着眉头神情严肃地说:“经过专家们的认真会诊,我们一致认为他的病情目前已发展为肺结核,待会儿会给他转病房,你陪护时也要注意防护,以防被感染。”
我一愣,立刻追问:“那能医得好吗?”
医生微微笑起来:“放心,以目前的医学水平,肺结核是可以痊愈的。”
这我就放心了,只是看来林北风还要在医院多住一阵子。
从医生办公室往病房走,刚到门外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冲护士发脾气,“我没事!你们让我出院!”
进门只见林北风已换掉了病号服,一身衬衫牛仔裤干净清爽地站在那里,日常用品也都已打好包放在床头,见我进去,小护士一脸委屈地扭身出来,对我道:“你来劝吧,你男朋友脾气真倔。”
“男朋友”三个字让我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护士出门后,我走到他身边,林北风正板着脸不知在生什么气。
“怎么啦?和谁生气呢?嗯?”我堆上微笑,连声音都如蝴蝶触角般轻柔,“是不是有点闷?我陪你到花园走走吧?”
他稍缓了脸色,微微叹口气看着我:“你不用总在这陪我。有事你就去忙,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睨他一眼:“你嫌我烦了?”
“不是。”他有些懊恼地重重坐到床上:“我今天必须得出院。”
“不可以。”我望着他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他抿唇低垂着睫毛,闷闷的:“不就是肺炎吗?”
我说:“是啊,肺病是很麻烦的,搞不好还会感染,要是发展成肺结核,还传染呢。”
他一下抬起头:“那你还天天陪着我?回去吧,别被我传染上了。”
这时他的情绪已十分低落,我微笑了一下,蹲下身子仰望他的眼睛,“我看你就是烦我。不过,只要你不拿扫把撵我,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他抬起右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真实的温度如一股溪流缓缓地渗入我的身体,我侧了侧头,将脸颊紧紧地挨着他的手背。
闭上眼睛,我发觉自己是如此贪恋,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所有所有。
正当我沉浸在这一刻温情中,期待时间停滞的时候,他轻轻地说:“今天是未央生日,我曾答应过在她22岁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未来。”
“可是现在…”他微微地苦笑,“我和她连现在都没有了,何谈未来。”
“但至少你们有很多的美好回忆。”我淡淡地劝。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周身似乎总笼罩着一层伤感,“只剩下回忆了,可当你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你才发现回忆其实是把刀,你越想,它越锋利,当时有多好,现在就有多痛。”深黑色琥珀样的瞳仁深深地望着我,林北风说:“你明白吗?”
我的心像沉在深深黑海中,脸上却不得不挂上恬淡的笑:“我不明白。因为你给我的回忆,实在少得可怜。”
你多吝啬林北风,自始至终你把大把的目光和温暖给了她,而我,就是一棵自生自长的野草,在角落里,被你遗忘。
他是明白的,目光被我凝视几秒后转到一旁,他起身,中止了两人间的情愫流淌。“我只出去这一晚上,请你帮我。”
“你非要见她?”
“是的,必须。”看着他坚决的眼神,我笑了一下:“那你今晚要听我的。”
吃过晚饭后,天色已经落黑,趁医生护士都不在,我带林北风溜出了医院。
在我的要求下,他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和一只大口罩,我没告诉他得肺结核的事,只是说,你最好不要太接近未央。
7点20分,林北风首先来到一家花店,看着他在那里数黄玫瑰的时候,我双手插兜,远远站在一边,昏黄的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长,风有些凉,我按着心口,尽量不让那里的疼痛扰乱我的行动。
“走吧。”他捧着一大束黄玫瑰走出来,挥手招了辆出租车。
上到车上,我笑着问:“黄玫瑰…代表什么?”
巨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他的表情,他只是低头望着花,若有所思。
出租车到未央家附近的路口停住,刚准备扭开车门,旁边的林北风一把按住我的胳膊。
一辆白色汽车刷地一下挨着出租车驰过去,以那车的速度,若我当时下车,必定被撞倒。“吱”,随着一阵急刹车声,白车在前方不远处也停了下来,是辆宝马,牌照有些熟悉。
然而,过了好久,车上的人并没下来。
我和林北风站在路边,透过车后窗的玻璃隐约可以看到,车前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似乎在接吻。
转脸看他,林北风的神情在明灭的城市灯光中模糊不清,我伸手轻轻拉了拉他垂下的手,他不动,手跟石块似的冰凉,眼睛却紧紧盯着车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车门终于打开,穿着小皮草坎肩的叶未央款款下车,弯腰同车中人挥手。
玫瑰花在林北风手里颤了颤,然后,他迈开脚,往前面走去。
“北风。”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能不能,不要去?”目光盈盈地仰起头,我望着他,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能不能,为了我,不要去。”
他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微微一颤,半晌,他黑濯石样的眼睛盯着我,声音从厚厚的口罩后嗡嗡地传出:“你放心。”
我不知道这句“你放心”是什么意思,但那一眼中包含的东西,让我既心酸又温暖。他从我的掌心挣开,在宝马车离开之后大步朝未央家的小区门口走去。
“未央!”他叫住了她。
步履袅娜的女子转过身,大概一时没认出这个全副武装的人是谁,有些吃惊地倒退两步:“你要干什么?”
林北风发出干干的笑声:“许不了你一个未来了。未央,对不起。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他把花伸到她面前,15朵黄玫瑰在夜色里清香蔓延,叶未央终于迟疑地看着他,说:“北…北风?”
林北风执着地捧着花,轻笑着说:“我得了肺病,所以不得不戴口罩…未央,这花送给你。”
听到他说“肺病”,叶未央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几步,更是不敢去接那束花:“你病了就在医院待着,别乱跑,这病会传染的!”
林北风的身子晃了一下,面色变得煞白:“你怕我传染你?我又不是肺结核!”最后一句提得很高,他仿佛生气了,花最后一次伸到她面前,她仍没接,银灰色的皮草在灯下反射出冷冷的光。
林北风突然冷笑一声,将花狠扔到她的脚下,转身即走。
“北风--北…”叶未央喊了一声,便弱了下去,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玫瑰花掉在地上,嫩黄色的花瓣在空中扑簌纷飞。
后来我查过,15朵黄玫瑰是道歉的意思。我有些想不通,是她先不要的他,缘何他要道歉,大概这便是,谁爱得深便爱得贱吧。
就像此刻的我。
他在前面走得飞快,而我只能一路小跑地紧追不离。我怕他就这样走远一去不回头,我不知道究竟最后能否和他走到一起,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不要离开他,我必须紧紧地,一步也不离地追随他。
不知走完了几条街,腿脚已经酸痛肿胀,而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在深秋的街道上。
再也走不动了,我蹲下身子,坐在马路边大口地喘着气。左脚锥心地痛,我把鞋脱下来,才发现袜子上全沾满了血迹,一根图钉穿过鞋底刺中了脚掌,我用力将它拔掉,疼痛和着眼泪一时俱下。我抱住双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开始嘲笑自己,笑自己不自量力,恨自己没有出息,喜欢他喜欢到丢了自己,丢了尊严,天地之间,唯他而已。
当那滴凉凉的泪滚出眼眶即将滑落到手背的时候,后背突然一暖,熟悉的呼吸伏在耳畔,惊慌地转过头,林北风的脸近在咫尺,他摘下了口罩,整张脸在夜色里轮廓分明又柔和如玉。
他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微微低下头:“傻瓜,哭什么。”
“坏蛋…你这个坏蛋!”突然间,不知哪里冒出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我拍打着他的肩头,眼泪里有苦也有喜。忽然,他拉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进怀里。
这是一条幽静的街,凉凉的秋风扫过,稀疏的路灯,稀疏的车辆,只有路两侧高大的乔木倔强地坚守着蓬勃的绿色。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吻了我。
轻轻的吻从双唇开始触碰,渐渐辗转入唇间,呼吸乱了,舌尖的柔软和温暖从口中渐渐传至整个身心,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完了,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