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平平常常的周二下午,没有课,我一个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丛家胡同27号。
刚过五点,大门依然紧锁。高远的天空仍是晴朗的一塌糊涂,像一汪蓝莹莹的湖泊,我甚至有些担心,如此清澈的天空会不会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一映射、记录。
古老的胡同带着沉静中的悠然自得,四下留意了一番,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我便放心地从运动服的衣兜里掏出那一小瓶从超市买来的食用油,弯下腰在大门口铺着的一层青石板和水泥地上小心地倒了一层。
地面顿时变得油光可鉴,我也立刻缩回,把油瓶仍进巷子口的垃圾车底部,然后装作过路的人在胡同里来回徘徊。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次等待,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但我内心的挣扎和煎熬一刻也未停止过。
违背良知,还是忘记仇恨,两个选择让我心如火煎。
回忆起十八年的成长经历,父母好像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争吵和互相伤害上,而对这个社会、人生以及世间的是非对错,他们仿佛更多的是由我自己来判断。
我始终如天地间一株野草,恣意而孤独地活着。
她从巷口踽踽走来时,正是下午5点30分。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竟如小偷般往前跑了几步。直到将身子完全藏进一家院门之侧,我才探出脑袋,暗暗注视着她。
叶淙灵象是刚做完养护回来,皮肤水嫩红润,两只白皙的手中分别提着青菜、西红柿和一条大鲤鱼。
她挺着大肚哼着歌儿渐走渐近,怎么看都是烟火人间的幸福小女人。可…该还的,总归要还的。
快到门口了,她腾出一只手,开始低头在包里翻钥匙,而压根没注意脚下走过无数遍的路面今日却被人洒上了足以令她摔无数次的油。走到门口了,她抬起右脚,穿着白色软底鞋的脚像只灵巧的小鱼,轻盈落到了地面。
然而,她的身躯如此笨重,当脚底踩到尚有油光闪亮的台阶上时,她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向前倾倒。
“天呐。”她的口中发出惊呼,手中的青菜和大鲤鱼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形,而后被摔到三尺以外,红彤彤的西红柿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一定很痛,因为她重重摔倒在门口,高隆的肚子着地,随着一声痛呼,我看到她穿着粉色长裤的两腿间冒出汩汩的鲜血…
我缩在墙根,将后背紧紧贴住墙壁,拼命地咬住下唇,以抵抗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救命,救命…”
“云天…”
几分钟后,她的呼声渐渐虚弱,而我也终于快步跑过去,将她扶起。
“家里有电话,快,快打120。”她说完就晕过去了,粉润的面颊苍白如纸。
钥匙从她的包里摔了出来,我捡起来拿去开锁,可越急手越哆嗦的厉害。这种情况下说不怕都是假的,万一她死了,我犯的就是杀人罪…
想到这,手上一用力,锁芯咔嗒一声,门被打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院里,正打算奔进客厅找电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慌地叫着:“阿叶!阿叶!你怎么了?”
我回头,一个身着深咖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弯腰抱着叶淙灵,满脸焦灼。
“孩子,云天…我的孩子…”说完,她彻底晕了过去。提早回家的薄云天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120,120…”他站在原地喃喃着,豆大的汗珠从煞白的脸上滚下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不敢再犹豫,冲到客厅里找到电话拨了120。
跑出院子时,薄云天已经抱着叶淙灵一路狂奔到了胡同口,我没再追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心,像一团过期的咸菜,皱巴巴的,酸涩,怪异。
我应该舒心,应该畅快,因为积攒了数年的恨意终于得到释放,这个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该死女人终于得了报应,可是,我为什么不快乐…
天黑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学校,秦谦谦问我去哪了,找到亲戚没有。我摇摇头说,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住了。
此后整整一星期,我待在学校里,上课、吃饭、睡觉,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除此之外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干。
宿舍姑娘们的生活却是火热的,她们年轻粉嫩,像花蝴蝶一样活得张扬而单纯,她们渴望被关注,渴望被赞美被追求,像春天的花蕾迫不急待的想要怒放。
所以,她们去逛街,买无数廉价而花哨的新衣服,试着将各种化妆品往脸上羞涩地涂抹。她们去郊游,去香山,去后海,女生、男生…尤其是有了男生的陪伴,她们的笑颜便会格外的娇艳。
而通常,这些活动,我从不参加。
我是黯淡的,安静的,孤僻的。像一株植物,栖藏在潮湿的黑暗角落。无人能将我救赎。
三天后,我来到叶淙灵所在的医院妇产科。
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住院楼的走廊上,走在那些明亮的光斑里,纵然我衣衫鲜亮容颜青春,却总感觉别人眼里的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的心虚和狼狈。
3楼211室,这是我提前从这家医院护士站打听到的叶淙灵的住院信息。我知道,她小产了。
笃笃笃,敲门声听起来必须要很礼貌,因为现在的薄砂主动跑来找他们,是要讲和,是要示好,是要主动融入他们的小家。
门开了,一张苍白的消瘦的挂着泪珠的女人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好,叶阿姨。”我甜甜一笑,微微点头。
她有些迟疑,“你是?”
几秒钟后,她指着我,“你是那天救我的姑娘…云天,快来…”她转身招呼里面,病房洗手间的方向传出哗哗的水声。
我微笑着,继续伪装:“您好些了吗,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真是吓死人了。”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打开门:“先进来吧。”
“阿叶,来洗把脸。”一个男人端着水盆从洗手间出来,拎起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
我站定,然后弯了一下唇角,尽量使自己以一个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四年未见,当年的小薄砂已长成大姑娘,不知薄云天可还认得出。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原本柔和的笑意渐渐凝固,整张脸僵滞成一个惊愕的表情:“你…”
“不认得我了吗?爸--爸。”我甜甜一笑,把“爸爸”二字故意咬得很重。
他手里的毛巾啪地掉进盆里,手腕一抖,半盆热水洒了出来。
“哎云天--”叶淙灵跑过去帮他扶住盆,然后也一脸惊讶地转头看着我:“你就是薄砂?”
“是啊叶阿姨,谢谢你还记得我呢。”我继续面带微笑,可天知道我的脸都快僵掉了,自己都为自己的虚伪感到恶心。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说实在的,我有些心凉,叶淙灵见我意外或者不热情倒罢了,毕竟我是他亲生女儿,他竟然丝毫都不见激动,难不成是京城这几年熏染,老人家的心地变得跟八达岭长城似的冷硬坚固了?
“怎么了爸?见到我不高兴是吗?”走到薄云天面前,我渐渐冷了脸色。
他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眼中绽出明亮的光:“不,不是。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想到…砂砂,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我的头,却又犹豫地停住。
“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他喃喃道,“快跟爸爸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告诉他,宁倾澜死了,我考上北京的大学,就是为了来找他。
“死了?”
“死了?”
两个人都发出不可置信的疑问,原本已到床上躺下的叶淙灵直直坐起来,大眼睛里写满惊恐的看着我。
那么多曲折疼痛,我不想再说一次,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宁倾澜死前有多惨淡凄凉。我只是淡淡说,她在船上出了意外,掉进江里了。
薄云天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脸色煞白,跌坐在病房床头的椅子里,目光呆滞,口中喃喃:“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我站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轻轻说:“我曾经试图联系你,但你换了号码。”
这个薄幸的男人,我用冰冷的眼神打量他:绝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砂砂。”过了好大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的他仰起脸看着我,双眸通红,声音沙哑,他说:“你跟我们回去住。以后,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好吗?”
“云天…”叶淙灵轻轻地喊他,苍白的小脸上是忐忑不安却欲言又止的表情:“其实…大学的宿舍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要说了!”薄云天霍地站起来,打断她的话:“从今天起,薄砂就搬到家里来住。你这条命,怎么说也算是她救回来的,阿叶,你应该感谢砂砂。”
“呵。”我清淡一笑,“无所谓的。”但我的目光却紧紧盯在叶淙灵的身上,她煞白着脸,乌黑的发梢鬈曲着贴在脖颈上,额头是湿津津的汗,一双月牙形的眼睛里也渐渐溢满了泪水。
“是…砂砂,我应该谢…谢谢你…”
一字一句地说完,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质询、幽怨,像一根刺,深深地扎痛了我的神经。
叶淙灵出院那天,我提着自己的行李早早来到医院门口。
薄云天的黑色普桑慢悠悠地出现在医院门口,他从车里下来,看到站在花坛边的我,立刻亲热地招招手:“砂砂!”
我微笑着走过去,看到我手中大包小包的行李,他愣了一下:“你这是?”
“跟你回家去住啊。”
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立刻从我手中接过袋子,有些感动地唏嘘道:“我没想到,砂砂,你真的长大懂事了,你不恨爸爸,我真的好欣慰…”
看到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我径直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我不知道,这本是叶淙灵的专座。
“现在去接你叶阿姨,砂砂,坐好了吗?”
“嗯。”
从医院的前门开进去,到住院楼下的停车场,大概只用了两三分钟的时间。
车子停下,他说:
“你在这里等会,我去接她下楼。哎,张医生…”话没说话,他扭头看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医生,立刻换上笑容叫住了他。
这个张医生是叶淙灵的主治大夫,薄云天原本也只是想和他寒暄几句,没想到那医生却拉住他一脸严肃地说:“刚好我也想找你,你爱人今天就出院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讲清楚。”
“怎么?”薄云天有些紧张,脸上客气的笑容也变得勉强。“她身体不是都恢复了吗?”
“这是她第二次流产吧?”张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叹口气道:“根据我们对她的检查,估计今后…她很难怀孕了。”
叶淙灵失去了生育能力?
坐在车里的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大吃一惊,这是我之前不曾想到的…
医生走后,他站在车边,整个人像石化一般僵在那里,我把车门打开,轻轻喊:“爸爸,爸爸?”
他缓缓回头,给了我一个十分虚弱的笑容:“没事,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在风里走着,脚步有些踉跄。我突然发现,记忆里那个高大挺拔的父亲这一刻变得苍老,鬓边白发些许,腹部微凸,后背也有些微微的佝偻。
从此我登堂入室,而时间仿佛指缝间的流水,那么凉,那么快,握得越紧,流得越快。最后掌心存握的,只有一把湿漉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