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和人打一架。
而擅长用暴力来宣泄过剩的青春激情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程飒南。
匆匆摆脱掉那一对僵在风里的男女,我撒腿就往程飒南的家里跑。
到程家敲门,保姆说他家少爷正在洗澡,让我等一等。
毫无等待的心情,刚要拔脚离开,便听见程飒南哎哎地叫着从楼上跑下来。他赤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擦着一脸水珠,整个人泛出一种健康阳光的青春光泽。
“带我去玩!”我冷着脸,急冲冲的说。
“好啊,想玩什么?”他咧嘴一笑,有些吃惊,却又显得很开心。
“什么刺激玩什么。”
程飒南低下头凑近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色,问:“大小姐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一脸晦气的?”
我推了他的脑袋一下:“废什么话,赶紧的,穿衣服跟我走!”
程飒南让司机开车把我们送到城南大桥,然后他让司机回去,我们俩走到了大桥下面,据我所知,那一带是本市娱乐设施集中的场所。
他带我去了一家台球会所,他说,相比之下,这里算是最安全的。
虽然我倾向于酒吧、歌厅等更刺激的地方,但程飒南不让:“早说要带你来台球厅,你满足我这一回吧。”
我终于发现了程飒南身上的优点,那就是其实他很会体贴人,但他不直接表达,我也就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接受,并且还不会表现出半丝谢意。
大K台球会所设施不错,装修也很高级,三十多张台球桌,几乎桌满人满。
程飒南和老板好像很熟,虽然打球的人很多,但他一到,那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就笑眯眯地朝服务生喊:“9号桌给这个小帅哥准备一下。”
程飒南买了两瓶红茶给我,然后拿起靠在一旁的球杆,磨了磨杆头,歪着头对我说:“我先打一局,你仔细看着,注意我的姿势、角度。待会我再教你。”
“嗯。”
其实我心不在焉,脑子里挤挤挨挨全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在想,林月河说“告别”是什么意思?他要去哪呢?他和宁倾澜是什么时候重逢的?
正胡思乱想间,程飒南一杆击开,两球入洞,他开心地向我招招手:“来,看看我刚才是怎么打的。”
“9号桌是我们的,我们早预定了,你怎么回事,生意还做不做了?”这时,不远处的前台传来很大的吵嚷声,几个小混混似的青年围在台球厅老板面前,指手画脚,骂骂咧咧,有几个还伸手不停地在老板领口推搡着,一看就是明显的想来砸场子。
老板解释着:“你们已经很久不来了,最近9号桌都是被那个小伙子预定的。我帮你换别的桌子好不好?”
一群染着各色头发的小青年们很快将目光转移到了我们这边来。
领头的两个很熟悉,一黄一红跟火把似地鲜艳夺目,而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也惊讶起来:“哟,这不是那小妹妹么?”叼着烟的红发平头粗壮的胳膊上纹了一条青龙,他凑过来,拿起一根球杆在桌面上敲了敲,杆尖猛然一转停到了我的脖子的喉咙处。
“你想干什么?”程飒南立刻挥过球杆,直逼向红发平头的脸,声音提高了八度:“局子里还没住够是不是,一出来就嚣张!快给我滚!”
我也满肚子的恼火,头往左一偏,一拳头打在平头圆滚滚的肚子上,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远点,老娘今天正不爽…”然后我正打算和他们酣畅淋漓的大干一场,台球厅里就已经开始乱了。
黄发青年带头掀翻了球案旁供人休息用的桌椅,劈里啪啦一阵乱响,柜台的玻璃被砸了,墙上的液晶电视也被人用球杆戳了个大洞,嗤嗤冒着蓝烟。
“弟兄们,就是这臭小子上次把大哥弄进局子的,今儿非弄死他不可,给我上…”
场面顿时乱的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七八个青年各自抄了一根球棍,很快就将程飒南包围在内。
我急得在旁边直叫:“你们别乱来啊,否则我报警了…”这句话不说不要紧,话音刚落,黄发青年一球杆便抡到了程飒南的身上…
无论程飒南在学校是怎样能打架的学生,但毕竟他是学生,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身材瘦弱的少年,在那样一群健壮彪悍习惯了打架斗殴的青年面前,他显得太弱小了,即便再努力反抗,还是吃了大亏。
我也抡了根球杆加入混战,但被球厅老板一把拽到了一边,“傻丫头,快去报警,报警!”他把一部移动电话塞给我,自己则拿起球杆,朝一个混混的背上狠狠打了下去。
刚刚拿到电话,手指还没来得及拨出110,耳边就传来一声凄惨的痛叫。
我扔下电话,快步奔过去,拼命地钻进人群中央,被人拳打脚踢的程飒南正躺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脸部,口中发出痛苦的凄厉的呻吟。
“出人命啦,快跑吧!”人群哄地散了,先前打架的人、台球厅里的人都争相往门口冲。
“程飒南,程飒南,你怎么样?”我扑到他身上,伸手一摸,指尖竟全是黏黏热热的鲜血。从他脸上蜿蜒淌下的血迹染红了身上的白T恤,惊慌地抬起他的双手,程飒南紧紧捂着的左眼指缝里,血,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流。
…
他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沉睡中的表情,如婴儿纯净的面孔。
医院里,漫天铺地的单调的白,我的眼里,像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程飒南,沉静、安详,像一汪清澈见底的阳光,柔和乖顺地散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
纵然厚厚的白纱布在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上缠了厚厚一层,却仍掩不掉少年如拔节青竹般成长的青春和英气。
我呆若木偶地站在他面前,想伸手碰一碰他的眼睛,可是手指刚刚伸出,便被门口的声音惊得缩回了指尖。
门被推开,我立刻仓皇转身,若是程家人见我在这儿,非就地把我打死不可。
却是查房的小护士,见我在,圆圆脸的女护士把一个体温计递给我,说:“给他夹上。十分钟后我来取。”
我乖乖接了,待护士关上门,转身,一只手却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薄砂。”他笑得像十二月最和煦的那一抹阳光,“我就知道是你。”
手被抓得死死的,灼人的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掌心。我心虚不已,惴惴道:“你妈妈要回来了,我…我走了。”
“别走。”他微微倾抬上身,做出挽留我的姿态,“陪我一会儿。”
安静的病房里弥漫着百合花的清香,午后的阳光薄薄地透进来,洒在我的头发上、睫毛上,可他看不见。
他说:“可惜我看不见你。”
深深的惭愧立刻堆涌心头,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禁不住哽噎道:“对不起,对不起。”
昨天,我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听别人对我说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其实世界上最无力最卑鄙的便是这三字,对不起。
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声音里依然漾着笑意:“傻蛋。知道错了以后就别老学我,乖乖的,别任性赌气啊什么的,你妈妈也够不容易的…”
“那是她活该。”我眼睫毛上挂着泪,仍木木道。几乎想把昨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我说不出口,从昨天起,我就发誓,永远也不原谅这两个曾经我最深爱的人。
现在的我,有种孤立无援的萧索之感。
程飒南没再发表看法,只是指尖稍一用力捏了下我的脸,我感到痛,啊地一声叫出来,习惯性地反手打去,一句“要死啊”还没叫出口,门就被推开,来取体温计的小护士旁边,一个三四十岁的美妇人面色铁青地盯着我。
“南南。”她唤了句,然后一路看着我走过来,那眼神,犀利地好似我把他儿子吃进了肚里了一样。
程飒南的手在我掌心里动了动,我连忙放开,站起来闪到一边去。他妈妈蒋美蓉是M城出了名的厉害女人,不仅事业上做得强,对待儿子老公那也是劈里啪啦干脆到底,程飒南说过,他但凡在外干点坏事,回家后总能一顿不漏地领到蒋美蓉的胖揍。
“你是倾兰的女儿?”她的眼睛细长而媚,眯起不笑时像一只冷静的母豹,让我禁不住有些生畏。
我点了下头,挪挪脚:“我先走了。”回头望望程飒南,他的嘴角拉成直线,显然很是不悦。
蒋美蓉却突然仰天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摇摇头:“这件事,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我儿子的眼睛因你瞎了一只,姑娘,你看怎么办吧。”
“妈…”程飒南不满地嘟囔,却对瞎了一只眼睛的事实做出早已坦然接受的态度。
“我…”我却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一个阳光少年因为我,从今往后将要失去半个世界的光明。
我无力地退却,将自己逼入病房的墙角,连连摇头。
“我不相信,程飒南怎么会瞎?一定是医生弄错了。”
蒋美蓉的声音突然提高:“我也希望是弄错了!可是我跑遍了全M城的医院,连国内的知名专家都请来做了会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说他那只左眼可以保住!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她突然指着我的脸,染着深蓝丹蔻的指甲几乎戳到我的左眼瞳仁上。
“不然,拿你的来换。”这句话,虽然低,却清冷入骨。
我声声打了个寒颤,手足无措地缩在墙角,不争气的眼泪一次次想出来都被我逼回去了。
程飒南显然是急了,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带动了床头的输液设备和治疗仪器,惹得护士和蒋美蓉都赶忙去拉他。
“你干脆让我死好了!”程飒南朝蒋美蓉牢骚道,“是那几个混混干的,关薄砂什么事!你要是嫌弃今后有个瞎眼儿子累赘你,别管我好了,让我自生自灭!”
蒋美蓉妆容精致的脸刹那间毫无血色,幽冷的眼睛里也溢满了身为一个母亲的泪水。
“南南…”
程飒南烦躁地将掉在地上的仪器设备一通乱踢,穿着条纹病号服的颀长身体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薄砂。”他伸出手,胡乱摸索着。
我躲在墙角动也不动,因为蒋美蓉仇恨的目光正如一把利刃一下下剜刮着我的心脏。
他的双手还在空气中盲目挥动,他还安慰似的大声说:“你放心,我养几天就出院了。到时候我还坐你后面,咱们还一起上学放学,考试的时候,你可得让我抄卷子啊…”
说完意识到蒋美蓉在场,蒙着双目的少年顽皮地吐了下舌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挥了挥:“我没事,回去吧。”
“薄砂,等着我回学校。”
“嗯!”我忍住喉咙的哽噎,重重答应一声,甚至没敢看蒋美蓉一眼,便匆匆地逃出了医院。
宁倾澜站在门口张望,暮色中的身影像一抹油画中的孤凉。
当我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在那条长满荒草的小径上响起时,她匆忙迎上来:“孩子,妈妈等了你一下午,也快开学了,你的暑假作业完成了吗?”
“程飒南瞎了。”我推开她,声音像一截干冷的枯木。
她愣住了,一脸迷茫:“谁?”
看吧,这就是我的妈妈,念中学以来从未去过我的学校一次,除了邻居小暖和夏尔,不认识我的任何一个同学或老师。
当然,除了林月河。
她不知道程飒南是谁,所以,我也无意再将自己闯下的这个大祸告诉她,自己犯的错,不管能不能担得起,都要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蒙头大睡,宁倾澜随之进来。轻轻拍着我的被子,迟疑了良久,缓缓地说:“他走了。”
“你…放心吧,以后妈妈…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
我没有回答,那个他,我已不愿再想起半分提起半毫。良久,等不到动静的她发出一声幽幽叹息,踽踽出了门。
而我,却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莫名的,耳畔一直盘旋着马修·连恩《布列瑟农》的旋律,漫天星光下,一列火车轰隆隆地疾驰在荒芜的原野上,毫无留恋地带走了一个清瘦颀长的男子的身影。
梦醒是在凌晨,胸口闷闷的痛。月光淡淡地从视窗透进来,是如此安详平和的夜,我将头枕在双臂上,想了很多事,很多人。
青春就如一列呼啸而过的列车,伤痛也罢、欣喜也罢,都要被无法抵抗的时光载着远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