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转身打算回家的瞬间,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什么人?!”我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身,只见夜色阑珊中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正直直地望着我。
“林…林老师?”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望着眼前这个消瘦、憔悴的男子,简直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借着大门口朦胧的灯光,我看到林月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烈目光看着我。
“薄砂。”他轻声唤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很欣慰、很舒畅地绽开了一个浓郁的微笑的弧度。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这么晚了,林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他安静地微笑了一下,垂了垂眼睫,然后突然伸出右手抚上我的头顶。
“真的…很像。”
像?像谁?
还没等我提出心中的疑问,“咯吱”一声脆响,身后不远处的大铁门发出碰撞的声音。林月河停留在我发顶的手倏然松开,瘦削的身影一转眼就不见了。
并没有人,只是风把没锁好的门扇刮动了而已。
只是他怎么变得奇奇怪怪?我更加疑惑,四下找他的影子。
“林老师?林老师?”
夜虫不紧不慢地鸣着,过了一会儿,林月河清瘦的身影终于从一棵树后面转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我紧紧地盯着他,企图得到一个答案。
他摇摇头,看我的目光无比复杂,最终他扭过头,叹了口气:“你妈妈…还好吧。”
“我妈…唔,还不错吧,至少没人们想象的那么悲惨。”我呵呵笑出来,心想媒体可真厉害,宁倾澜果然人尽皆知了,连林月河都关心起她来。
借着朦胧的光线,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异乎寻常的苍白,“我真蠢。居然一直不知道倾兰就是她…这些年…”
“嗯?”我不太听懂他讲什么,只觉得他实在是太反常。
“林老师…那个,我回去看看我妈吃饭没…”不知怎地,这个反常的林月河令我感觉很不舒服,胸口弥漫着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感,所以我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搪塞,想回去喘口气。
他更加平静地笑了,脸上的表情从浓郁的期盼渐渐退变为平静的慈祥,他有些无力地朝我摆摆手:“走吧孩子。请一定对她好。”
回到家里,书房的灯幽幽亮着,宁倾澜还伏在书桌前面赶书稿。看得出来,最近她的状态不太好,书房里到处丢满她抽剩下的烟盒,地板上落满了一缕一缕她掉下的长发。
我放下书包,走到冷锅凉灶的厨房,洗手、淘米、洗菜,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做了一锅黏米粥和一盘青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等我把做好的饭菜端进书房的时候,却发现她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发现在宁倾澜一向光洁白皙的脸庞上,那双睫毛长长的丹凤眼尾部,不知何时多了两条清晰的皱纹。
迷迷糊糊睡着没多久,天空便又响起惊雷。
一道道闪电隔着半透明的白色窗帘映进来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有些害怕,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躺了一会儿却无睡意,便又爬起来,只见书房灯光已灭,宁倾澜的卧室里传来她平静而韵长的呼吸声。
我放心地复又回卧室躺下,刚合上眼,就听到大门被人拍的啪啪作响。
“薄砂,薄砂!”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顾不得穿上拖鞋便跑出卧室,在院子里应了声。
“谁呀?”
“是我,开开门!”
隐约是程飒南的声音,白天在文体馆半路把他扔下自己跑了,不会他脑子有病这么晚了又来找我算账吧?
“干嘛呀,这么晚了!”我嘟囔着打开门,头顶已有零星雨点扑下,伴随着一两声惊雷,预计很快又是一场暴雨。
黑乎乎的夜色里,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抓住我的胳膊就要跑:“林老师出事了,赶紧的!”
我想不通林月河究竟为了什么会这么痛苦,痛苦到以几近自虐的方式来对待自己。
这些天来,他面容消瘦胡子拉碴,还经常动不动就大醉一场,彻夜不归。
想来这世上真有不朽的感情,即便过了十年,这个“阿兰”依然是林月河心头一枚不腐的利刺。
腐心蚀骨,却再也不得亲近半分,连年少的我,都替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我被程飒南拽着奔跑在深夜的大马路上,雨已经无情地泼了下来,我们都被淋得内外湿透,但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是觉得心口好闷,像快要爆炸开了似地疼。
从我家门口离开后,林月河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辆醉驾的汽车撞到了马路边。
市医院的走廊里,灯火通明。
程飒南冲上去一把拉住个行色匆匆的小护士:“刚才那个出车祸的人怎样了?”
“正在输血,还没脱离危险。”
小护士挣开程飒南的手,迅速离开了。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穿一条小碎花的睡裙,此刻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刚刚发育的身体曲线玲珑。清醒之后觉得有点难堪,我便抱住双臂想背转身去,没想到嘭的一声脑门上一击闷闷的疼痛。
“啊--”我捂住右肩,火辣辣的疼痛从肩膀和右臂传来,很快,一个男孩清亮而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没事吧?”
我慢慢放开手,视线里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俊雅,穿一条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裤,手里端着的一纸杯热开水,被我全碰洒了自己身上。
被撞翻的水杯滚出好远。当我呲牙咧嘴地张口要骂人时,连连道歉的少年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薄砂?”
我愣了一下,瞬间也记起这个人,正是昨天送我回家的少年,林北风。
“北风--”一个女孩娇娇俏俏的声音传入耳中,林北风哎了一声转头应道:“对不起,我把水弄洒了,稍等一会儿啊,我再帮你倒一杯。”
咦,这么殷勤。我不由地撇了撇嘴。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这时,一个穿粉蓝格子连衣裙,扎着长马尾的漂亮女孩小跑过来。她鹅蛋脸,一双桃花瓣形状的眼睛,肤色白嫩,嘴巴小巧,一看就像那种南方的小女孩。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带几分亲昵地扯他袖子道:“别倒了,我不渴。你快看看人家有没有受伤吧。”
林北风复又转头看着我:“要不带你去护士那处理一下吧?”
“不用。”我冷冷答。
“你他妈没长眼吧--”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程飒南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拿出痞子王在学校打架的姿态,一拳头落在林北风清瘦的肩头。
“对不起。”林北风被打了一个趔趄仍保持着波澜不惊:“我已经说了对不起。况且,这位同学出什么问题的话,我负责就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我放了程飒南鸽子,所以他此刻格外的狂躁。他跳起来一把揪住了林北风的衣领,把他死劲儿往墙上推:“你小子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她要让你负责?”
林北风动了动漂亮的眉梢,这个少年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成熟,他略带无奈地看了一眼程飒南,缓缓说:“我叔叔还在急救。现在,我不想打架。”
气氛依然剑拔弩张,那个穿粉蓝格子的漂亮女孩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哎,劝劝你朋友好吗?再闹下去,待会儿护士该来骂了。”
“林月河!林月河的家属来一下!”
正推搡间,走廊上护士的一声叫喊让程飒南立刻松开了手,他张张慌慌地举起手吆喝道:“来啦,在这呢!”
这一回,瞪大眼睛一脸吃惊的却是这个叫林北风的俊秀少年。
“你们是…”他指着我和程飒南。我顾不得理他,尾随程飒南去了护士那里。
“病人脱离危险了,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没,去把住院费交一下。”拿着记录单的护士说。
“多少钱啊…”我问道。
“一共两千五,再预交两千,先交四千五吧。”护士指着不远处排了长长队伍的缴费处对我们说。
“我回家去拿。”程飒南掉头即要走。
“不用了,我带的有。”说话的是林北风,我和程飒南惊讶地回过头,只见他拍了一下小巧女孩的胳膊,女孩便从肩上挎的一只李甯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人民币,跑着去了缴费处。
“林月河是我二叔。你们是他的学生吧?”林北风向我们报以善意和明亮的笑荣,一场误会也就此消解。
我、程飒南、林北风,还有那个小巧美丽如鲜桃一般的女孩叶未央四人,很快相识,并成为了朋友。
林月河伤得并不算太重,因为胳膊被那辆闯红灯的汽车刮了一道长口,造成失血过多,在输血、缝合伤口之后,也便再没什么大碍。
不过,望着躺在病床上沉沉不醒的林月河,我又是心疼,又是困惑,甚至还幻想过,如果帮他找到阿兰,让他们重逢,那么他是否就能感觉幸福?
在病房里陪他到天亮,也同林北风、叶未央混得比较熟悉。十六岁的林北风是林月河二哥的儿子,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久前在某研究所工作的父母被双双调至甘肃做技术支援,顾忌到那里教学条件差,父母便将他转至叔叔林月河所在的城市上学。
而那个长相美好气质温婉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叶未央本是林月河的一个远房表妹,但自幼和林北风隔墙而居,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北京。”我喃喃道,“北京好吗?”爸爸和那个叶淙灵在北京过得一定很好吧。
“废话,北京可比这儿好多了!不过未央,你怎么也来咱这个小地方了?”
未央抿唇不语,一旁的林北风却笑得半真半假:“估计是某人暗恋我已久,我一走,必得跟来不成。”
程飒南立刻煽风点火叫起来:“啊呀,原来你俩是那种关系啊!佩服佩服!”说罢还对林北风双手一拱,斜睨我道:“瞧瞧人家,真是羡煞老夫…”
我一记爆栗敲到他的脑门上。而后不经意间我发现,林北风原本白净的脸却悄然红了,他清澈而安静的眼神在触碰到如花朵般玲珑鲜嫩的未央身上时,像原野上突燃火花,耳畔一片噼啪。
因为林月河是孤家寡人,所以我们四个决定轮流照顾他。
穿了一夜的睡衣,天蒙蒙亮,我便先赶回家换衣服。往卧室和书房各看了一眼,没见宁倾澜的人影,便自己热了一碗头天剩下的粥喝了,出门时刚好遇见买了菜和早餐回来的宁倾澜。
“这么早就上学?”
“嗯,提前预习功课!早饭吃过了,你自己吃吧。”我匆匆一应,赶紧就跑。
来到医院时还不到七点半,粉红色的曦光从医院周围的树木丛中投出来,洒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暖而贴心。
照顾受伤的林月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轻步推开病房的门,叶未央不在,程飒南还没来,只有一个少年趴在林月河的床头睡觉。
“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待着。”我用手将他轻轻拍醒,小声说。
林北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拨开几缕挡住眼睛的头发,朝我绽出一个清亮的笑容:“你也一夜没睡,来,在这歇会儿。”他拍拍对面空着的一张病床,突然,眉间浮起一抹坏坏的笑:“程飒南是你男朋友?”
我一愣,继而皱眉:“你说什么呢!”
他把头偏过去低低笑了一阵,又扭过来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也不低的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事你说说呗,林老师听不见。”
“我呸,根本就不是那样…”我有些急了。
“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他打断我的话,笑容可恶地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那你先在这儿,我出去买点吃的。”
“我带了早点。”我指指桌上的面包。
他摇摇头,“未央喜欢吃这里一家豆腐脑,她马上过来,我得去给她买。”
“呸,你才早恋呢!”我小声对着他离去的背影说。
林北风走后,我坐在林月河的床头,小心翼翼地把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心里禁不住像一团麻绳拧了又拧,那个令我如鲠在喉的疙瘩始终解不开:林月河,到底怎样你才能快乐。
有一种人便是如此,连笑起来都不快乐。
昨晚他跟我说了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便又跑去喝酒了。当他喝得烂醉准备回家时,被一辆深夜闯红灯的汽车刮倒,肇事者逃逸。十几分钟后,他被路人发现,然后报警,而程飒南恰好有位亲戚在交警队,于是第一时间得知林月河受伤,便半夜叫醒了我。
如果只有阿兰能让你快乐,如果她在这个城市…那么,我一定要帮你找到她。
第一次如此真实地亲近这个男人,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他的五官上描摹着,心也跟着一丝丝地颤抖和疼痛着。
我喃喃地对他说:“林月河,我今年十五,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等我长大,就嫁给你好不好?”
指尖下的睫毛突然一阵颤动,我一愣,手还没来得及松开,便感到手下的人一阵剧烈的咳嗽:“薄…砂,薄砂。”他喊着我。
“在,我在。”
你知道,当听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口里唤着你的名字的时候,你有多激动。
他缓缓睁开眼皮,黑澈的眼珠里有疲惫和宁静。他抬起未伤的左手,习惯性抚了抚我的头顶:“傻丫头,我太老了,而你等不到…”原来,他听到了我的话。
“不,你一点都不老!”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他,我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是嫌弃我不听话,我不是好学生。以后我改,我一定改。一定不再给你惹那么多麻烦!好不好?好不好?”
“傻丫头啊。”他微微笑着,此时的目光看起来清明而悠远,他满脸温柔地看着我:“薄砂,你很好。”
“跟她…一样好。”这句话他说的很低很低,可在我耳中,犹如惊雷。
我捂住眼角涌出源源不断的泪水,鼻塞喉堵:“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你不肯要…为什么你不肯要!”
我猛地抬起头,一脸孤绝地盯着他:“连你也嫌弃我是个卑微的没教养的野丫头!是不是?你的心里,只有你那个阿兰…”
不顾他脸上惊愕的表情,我像疯了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语言,“其实那个阿兰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模特吗,不就是个有夫有子还光着身子勾引你的疯女人吗?”我的声调越来越高,尖锐到连自己都无法想象,“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独身这么多年,值得你到现在还为她疯为她堕落,连命都不要…”
“闭嘴!”
冷冷的一声断喝,那么突然而猛烈。我戛然住口,泪眼朦胧地回过头,只见门口屹立的少年,声色俱厉、面容僵冷,是刚买了王家豆腐脑回来的林北风。
他把饭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目光像刀子一样凛冽地盯着我道:“阿兰的事,你最好一个字不准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