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芬小心翼翼推开客厅的门,今天这里特别热闹,虽然不是双休日,也不是什么重大节日,却聚集了这个家几乎所有的人,沈碧云、方琪、曾雨杉、方晓曦,还有简律师和他的儿子简东平,他们要谈什么重要的事?太太居然叫我也去。算了吧,我还是不凑这热闹了。她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站了一分钟,正准备回厨房,却被沈碧云叫住了。
“玉芬,你也来听听吧。”沈碧云坐在首座,手上捏着蕾丝手绢朝她招招手。
“玉芬阿姨,来我这儿坐吧。”方琪指指身边的一个空座,热情地说。
无奈,她只得在方琪旁边坐了下来。
“人都到齐了,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东平?”沈碧云和蔼可亲地问简东平。
简东平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吧。我这就开始。”
“简少爷今天要说什么啊?”章玉芬偷偷问方琪。
“我不知道。”方琪摇摇头,问简东平,“凌戈的伤好点了吗?”
“她好多了,谢谢你。”简东平话音刚落,曾雨杉就问:“东平,你是不是要跟我们说方柔枝的事?那就快点吧,我都等不及了。”
“别急,事情总得从头开始说吧。”简东平笑道。
“啰唆什么,要说就快说!”方晓曦沉着脸低声催促道,很明显,今天她情绪不佳。章玉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幸灾乐祸地想,这个不可一世的小丫头总算也有吃瘪的时候了,谁叫你妈干了伤天害理的坏事!
“好吧,就从周瑾说起。”简东平忽然提高了嗓门,“周瑾是我们周刊的专栏作者,她在一个月前失踪了。说起来,你们每个人其实都认识她。”简东平停下来环顾四周。
“周瑾?谁啊?不认识。”曾雨杉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啊,她是谁?”方琪也问。
“今年三月,她曾经在你们家当过一个星期的临时保姆。”简东平平静地说。
“啊?就是那个丽丽?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曾雨杉诧异地惊呼道。
“我也没注意,只知道她叫丽丽,根本没注意她姓什么,她就是周瑾?她为什么会来我们家做临时保姆?”方琪一脸不解。
“她是来找苏志文的。”简东平简短地答道,见不再有人提出问题,他继续说,“其实她跟苏志文很多年前就认识了。苏志文曾经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他非常有才情,会写诗,还出版过诗集,他的笔名就是——海风。”简东平看见方琪脸上的表情仿佛遭到雷劈,但是她咬住嘴唇没开口说话,其他人也是,于是他接着说,“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就跟大学恋人朱林结了婚,那时候他一心想成为一个诗人,用朱林的话说,当时的苏志文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和抱负。但现实与梦想毕竟还是有距离的,因为他的不切实际最终导致他的妻子离开了他。这件事对他有着致命的打击。婚姻失败后,他精神近乎崩溃,先是迷上了赌博,之后又交上了坏朋友,他也曾经投资开过舞厅,但很快就倒闭了。不断的打击让他迷失了方向,他很快就堕落了。”
“那他跟这个丽丽到底是什么关系?”曾雨杉急切地问道。
“他就是在这种堕落的状态里遇到了周瑾。苏志文跟他的朋友来到周瑾所住的小镇,两人因巧遇而相识,苏志文很快就让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女高中生周瑾心甘情愿成了他的情人。周瑾对他非常痴心,为了讨好他,还曾经从并不富裕的家里偷了五千块钱给他还赌债。哪知苏志文拿了钱一分债没还就扔下周瑾独自走了,周瑾因此差点被赌场老板卖作妓女,幸亏她趁乱逃出去报了警,才让自己脱险。但是,事情虽然平息了,对周瑾来说,灾难却并没有过去。由于她那个地方是个小地方,她很快就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而周瑾的母亲还曾经到她的学校去指责她,这更让她抬不起头来。于是,她决定背井离乡去寻找她的仇人苏志文,她想找他报仇。”
“仇人?”曾雨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但没有人接她的口。
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没想到苏志文和周瑾还有这么一段过去。
“因为苏志文曾经拿着一张地图跟周瑾说过自己的计划,根据周瑾妹妹周兰的叙述,周瑾那时候就是准备循着苏志文的足迹天南地北地去找他,并为此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这一找就是六年。”简东平停顿了一下,“周瑾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她喜欢拍照,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拍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第二个特点是,她有数字强迫记忆症。就是说,她有强迫性数数的习惯,她来看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数楼梯的台阶,转弯的次数,我桌上有几本书,我衣服上有几颗纽扣,乃至我茶杯里有几片茶叶。”
“真怪啊!”方琪道。
“没错,”章玉芬插嘴道,“她是喜欢数数,她那次捡到方柔枝的珍珠项链交给我的时候就说,有17颗珠子!”
“这就对了!”简东平点头道。
章玉芬正为自己提供的信息而得意,一转头却发现沈碧云在朝她皱眉头。
“17颗?玉芬,这事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沈碧云好像非常不高兴。
“如果不是他说起这事,我还真想不起来。这事很要紧吗?太太?”章玉芬慌张地问道。
沈碧云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还是听东平说下去吧。”
“这事很重要,玉芬阿姨。不过,我们先把这事搁在一边,等会儿讲。”简东平彬彬有礼地说。
章玉芬闭上了嘴。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只能听他说下去。
“周瑾是去年年初来到本市的,她靠在一家歌舞厅演唱邓丽君的歌谋生。巧的是,她在那条街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苏志文。显然,苏志文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那里的常客。周瑾发现了他,但却没有立刻跟他相认,为什么呢?因为六年过去了,周瑾的变化很大,当初的清纯女高中生,现在已经成了穿旗袍的歌女。周瑾在她的自传体小说《我的荒谬旅程》中曾经提到她当时的心情,她说苏志文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很想走上去告诉他自己是谁,但最后还是没去,因为她怕吓跑他。她后来一直不动声色地在找一个更好的方法接近他。不久后,周瑾有机会参加了妙龄公司的一次发布会,上海的香艳记忆。她在那发布会上演唱邓丽君的老歌……”
“那个人也是她吗?”方琪失声叫道,“那,那我可真的没认出她就是后来的临时保姆。根本没注意。”
“是啊,没想到……谁会想到一个歌女会到我们家来当保姆!”曾雨杉也说。
方晓曦冷冷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周瑾在发布会上看见苏志文和沈阿姨在跳舞,她预感到事情不太妙。果然,不久后报纸上就登了苏志文和沈阿姨结婚的消息,而自那以后,苏志文就再也没出现在歌舞厅的那条街上,周瑾为此非常后悔。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重新接近苏志文。”简东平环顾四周,接着说,“我是今年二月底跟她认识的,她向我投稿,我觉得她文笔不错,就约她写专栏。今年三月份,她开始问我,有点文化的男人一般会到哪里去玩?她跟我提起了妙龄公司,她还知道去年的11月2日,我们杂志曾为沈阿姨和苏志文做过专访。这说明她一直在关注苏志文,她试图跟他取得联系,她是想根据我的习惯来揣摩苏志文可能会在哪里出没。她还买了一本《淑女之家》。”
“她到底是怎么跟小苏联系上的,东平?”沈碧云问道。
“根据周瑾的说法,她离开沈家时给苏志文留了张条子,让苏志文到辛程路45弄口,根据一首口诀寻找约会地点。这口诀和寻找的过程我就不说了,反正他们两人就是这样接上了头。”
“原来是这样。”沈碧云点了点头问道,“那小苏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当年的行为?”
“他对周瑾说,当年甩了她是他朋友的主意,他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当他知道周瑾这些年的经历后,他非常内疚,决定用下半生来补偿她。周瑾在小说里写道,苏志文决定跟她一起远走高飞,过平凡的生活。”
沈碧云微微点了点头。
“请继续。”她说
“好,再回到刚刚的地方,我想周瑾应征来沈家做临时保姆有两个目的,一是跟苏志文取得联系,二是调查《淑女之家》这本书里的疑点。”
“《淑女之家》里有疑点?这是什么意思?”曾雨杉插嘴问道。
“周瑾在《淑女之家》里发现了三个疑点。第一,在曾宏去世的第二天,沈家用来捆书的绳子少了两根,这事周瑾曾经向玉芬阿姨打听过。”简东平看了一眼章玉芬,后者赶紧点了点头,“第二,曾宏喜欢双数,周瑾本来就对数字极为敏感,所以她自然对曾宏的这个特点印象深刻。书中写道,曾宏在跟沈阿姨结婚的时候,曾经以六的倍数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串珍珠项链。当时雨杉还没出生,孩子们指的应该就是方柔枝和方琪。但是周瑾捡到的方柔枝的珍珠项链却少了一颗。”简东平把目光对准章玉芬,“你刚刚说,项链是17颗。我想本来应该是18颗,现在少了一颗。”
“我只记得她说17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章玉芬困惑地说,她不知道17颗和18颗到底有什么区别。
“第三个疑点是什么?”方琪问道。
“沈阿姨曾经在书里说,自从儿子死后,她有每天半夜喝酒的习惯,这不能算疑点,只能算是一个事实。”
“这又说明什么?”这回轮到沈碧云提问了。
“周瑾是把这三件事以及小狗玻璃的失踪联系在了一起。”
“玻璃!玻璃的事?!”曾雨杉像被针扎了一下。
“因为小狗就是在沈阿姨摔倒后的第二天失踪的,所以周瑾把小狗的失踪跟沈阿姨的摔倒事件联系在了一起。她认为,沈阿姨的习惯家里人都知道,于是用绳子绊倒曾宏的那个人就利用了这一点,趁夜把小狗玻璃的玩具放在楼梯上,致使沈阿姨跌倒。而凶手在放玩具的时候,惊动了小狗,小狗可能叼走了她的鞋,她在跟小狗争抢的过程中,把项链拉断了,最后她把珍珠都捡回来的时候少了一颗。”
“这么说,玻璃果然是她杀的?!”曾雨杉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怒喝道。
“是的。”简东平答道。
“可是,她为什么要杀玻璃,就算玻璃导致她的项链散了,她后来也找回来了呀,玻璃又不会开口说话,她为什么非要杀死玻璃呢?”方琪立刻问道。
“沈阿姨摔倒后,当天晚上引起了很大的动静。因为心慌意乱和紧张,我想她是直到早晨才发现项链少一颗的,她一定到处找过了,但都没找到,所以她以为是小狗吃了它。她怕万一小狗拉屎的时候把珍珠拉出来,让人发现,会引起怀疑,所以就决定杀了它一了百了。顺便问一句,方琪,你的那条珍珠项链呢?你继父当年也送过你一根。你跟方柔枝的两根项链应该是一样的吧。为什么周瑾捡到项链,玉芬阿姨二话不说就认准是方柔枝的,而不是你的?”
“因为我那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扔掉了。这事玉芬阿姨知道,我妈也知道。而且,我大姐很喜欢戴那条珍珠项链。她经常戴。”方琪漠然地说。
“你把项链扔掉,并不单纯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继父吧。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他通过客房偷窥你?还指给你看了那个小洞?你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坚持要换房间。”
方琪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沈碧云神色严峻地盯着女儿。
“是,是的。”方琪低下了头。
“该死!方琪!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因为这个你对你弟弟那么嫉恨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报复他,是吗!”沈碧云怒不可遏地盯着女儿,“我告诉你,方琪,曾宏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正人君子!”
“碧云,看来方琪是受了别人的挑拨。”简律师连忙安慰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碧云仍然盯着方琪不依不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那时候好像一点都不喜欢我,你心里只有雨杉和弟弟。她说,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把我送走,永远离开这个家,我害怕……”方琪说不下去了,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你这白痴!”沈碧云骂道,随后她以异常刻薄的声音问简东平,“好吧,继续说下去,这贱人到底还做了什么?!”
简东平点了点头。
“那么,我是怎么知道这个偷窥事件的呢?我记得晓曦在证词里说,雨杉曾经假称小狗找不到,以此为理由进入储藏室,但她明明在客房里听到了狗叫。客房的一边是雨杉的房间,另一边则是方柔枝的房间,我曾经让凌戈半夜躲到雨杉的房间去试过电话,对不起,雨杉……”
“没关系!只要帮我找到杀死玻璃的凶手,你拆了我的房间都没关系!”曾雨杉干脆地说。
“好,我接着说,我让凌戈做过音量测试,就在前几天的深夜,结果发现,房间的隔音很好,要在雨杉的房间听到客房的声音,几乎办不到,反之,在客房想听到雨杉房间的声音,当然也是非常困难的。那么,在夜里尚且听不清楚,在白天不就更加听不清楚了吗?但是我认为晓曦没有说谎,所以我觉得她听到的狗叫声很可能来自客房另一边的房间,方柔枝的房间。我刚刚去过方柔枝的房间,发现了那个小洞,它在一幅画背后。”
“方晓曦听到狗叫声的时候,方柔枝恐怕正在房间里谋杀小狗,她本来就怕狗,小狗对她又有敌意,所以要快速控制局面并不容易,狗在这过程中叫几声是很自然的。”简东平注意到方晓曦难过地低下了头,现在她一定在懊悔自己多嘴,如果不是她企图抹黑雨杉,事情就不会波及到她的母亲。
曾雨杉的眼睛里则蹦出了愤怒的泪花。
“我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就是她干的!”她猛地一掌拍向桌子。
“好了,还是来说说周瑾吧。”简律师显然想要转移话题,“难道单凭珍珠项链、小狗失踪和碧云摔倒的时间重合,她就能肯定是方柔枝干的?这也太武断了吧。”
“我想最主要是她发现了那个洞。因为她当临时保姆时,就住在客房。而且我怀疑她也向晓曦打听过小狗的事,晓曦一定也跟她说了雨杉藏狗的细节,所以她很快发现了那个洞。如果狗叫声来自方柔枝的房间,当然就不同寻常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很讨厌那条狗。”
“晓曦,你跟周瑾说过这些吗?”沈碧云目光威严地扫向方晓曦,后者不敢抬头。
“我说过。”
“你听到那次狗叫是不是就在我摔倒后的第二天?”
“我,我不记得了,但是后来就没见到玻璃。”方晓曦说到这儿哭了出来。
“凶手!你跟你妈都不是东西!从我家滚出去!杀人犯!”曾雨杉拿起面前的咖啡杯朝方晓曦甩去,咖啡沫溅得方晓曦满身都是,方晓曦跳起来想跑出去,却被沈碧云喝住了。
“坐下!”沈碧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只不过是一杯咖啡而已,又没人砸碎你的脑袋!给我坐下!”
方晓曦一边委屈地抹眼泪一边又重新坐了下来。曾雨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神情像是要把她一口吞到肚子里咬成碎末。
“这女人也真怪,为什么不把死狗拿出去扔掉?而要丢在家里?”简律师插嘴问道。
“噢,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是想报复这个家的人,一是吓唬雨杉,给她一个警告,二是恶心恶心玉芬阿姨,她知道你会负责收尸。”
“她算是得逞了,我被恶心死了!”章玉芬拍了一下大腿。
简东平等大家安静下来后继续说道:“周瑾为了她跟苏志文今后的生活,就用那颗珍珠和那个洞要挟了方柔枝。”
“你是说,小苏也参与了敲诈?”沈碧云略显惊讶。
“是的。”
“可是小苏根本不必那么做,我答应过会给他钱,也会让他走。他何必去做这种事?”沈碧云对此非常不解。
简东平笑了笑说:“因为方柔枝一直在向他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你不可能给他钱,你把钱看得很紧,大概他也发现你对你的女儿们并不算很大方,所以他相信了方柔枝的说法。”
“看来,方柔枝是个挑拨是非的天才。”简律师道。
沈碧云紧闭嘴唇不说话。
“不过,我一直觉得奇怪,方柔枝有什么可以被要挟的?她好像是个穷人,仰仗你的照顾才住在这里的。”简东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