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说完她便把这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一、二、三──,一、二、三……
我从不知道天杨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安静、自如,有种庄严的味道但绝不是强加于人的庄严。就像从树枝间洒下的,柔软而灿烂的阳光。念完了,她合上书,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方可寒。
方可寒说:“这个女人她真了不起。”
天杨笑了,“我觉得也是。”然后她眼睛一亮,“嗨,江东。”
“小朋友们讲故事呢。”我走了进去。
方可寒靠在枕头上冲我微笑。她脸色依旧苍白,不过神情愉快。“好点儿了吗?”我问,“精神倒是不错。”
她笑笑,“肖强怎么没来?”
“他今天得去进货。”我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的卡片,“这是周雷让我给你的。”
“周雷?”她皱了皱眉头。
“不记得他是谁了?”
“记得。可是他怎么知道的?”方可寒不许我们跟任何人说她生病的事儿。
“别问我。不是我干的。”
“是我。”天杨脸红了,“我是觉得,周雷也不是外人。”
“我可没觉得他‘不是外人’。”我故意逗她。
“你讨厌。”
“没什么。”方可寒弹了一下那张卡片,“周雷是个满不错的孩子。挺好的,就是从来没跟我睡过。”
“小声点儿。”天杨笑着叫,“让人家邻床的听见了什么意思!”
“你就别毒害人家纯洁的祖国花朵了。”我对方可寒说。
“就是。”天杨打断我,“凑合着毒害像江东这样的也就算了。”
“小浑蛋——”我手滑到她脖子后面拧了一把。
“流氓!”她尖叫。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在一种宁静、和谐得不可思议的气氛中滑过去。尽管方可寒日渐消瘦下去,苍白下去,但我们似乎谁都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特别是天杨。她现在每天下午一下课就往医院冲,再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奔回教室。她很快乐,也很宁静。她很努力地听课、念书;很准时地赶到方可寒那里;很温柔地在没人的地方吻我;她高高兴兴地做每一件事,就连她做不出来习题被灭绝师太挖苦的时候,她都是很抱歉地对灭绝师太微笑着,弄得师太也没了脾气。
有一次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方可寒这么好?”她说:“因为我这人天性善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你永远别想弄清楚一个女孩子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但她安宁的表情让我感动。我甚至觉得她就算是跟我吵架的时候心里也是宁静而快乐的,当然现在我们很少吵架了。我俩之间的氛围也因着她的安宁而安宁。每一个星期天的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在天杨的小屋里静静地待着,各干各的事儿。有时候她会突然间放下手里的书本,狠狠地搂住我,深呼吸一下,说:“江东,咱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在那深深的相拥里,我们脱掉彼此的衣服。我第一次注视她的身体的时候心里涌上一种巨大的感动。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犹疑地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感觉我的肌肤下面有种东西在此起彼伏地歌唱。她抬起头,好奇地笑笑。我们紧紧地依偎,接吻。到此为止。很深的吻却被我们搞得细水长流,没有一点儿欲望的气息。
我居然没有一点欲望。
我只想抱她。我们灵魂深处的孤独在赤裸的拥抱中融为一体。在这融合里我悲伤地想:或者有一天我们会失散,或者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相逢。因为说到底我们是两个人。说到底这如饥似渴的融合像日全食一样可遇不可求。
“要是以后你想跟方可寒做爱,那就做吧,不过你不能像抱我一样这么紧地抱她,记住了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电话铃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来,她麻利地按下了免提键。周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刚才我去逛书店,你上次说的那本书我帮你买了。”
“谢谢。”天杨开心地笑着,顺便丢个眼色给我,要我帮她扣上文胸的搭扣。
“什么书?”放下电话的时候我问她。
“小说。”她笑笑。
“你还挺闲的。”
“不是我,是要读给方可寒听的。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每天都念书给她听。”
“天杨,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听听吧。”
“假话──我会告诉你我要对所有你喜欢的人好。伟大吗?”她嬉皮笑脸。
“伟大得我都快吐出来了。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真话──”她把脸贴过来,“真话太酸,只能悄悄说。”
“我作好精神准备了。”
“是你把我变得更善良的。”她眼睛发亮,“因为你,我才爱上这个世界。所以我得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虽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儿,但真正去爱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比如方可寒──还是办得到的。”
我对处理这种场面没有任何经验。直到今天都没有。我是该马上跟她接吻还是该庄严地说句“谢谢”,或者是该戏谑地说“果然很酸”?我没主意。因为我的眼里全是眼泪,我只能掉过头去看墙壁,使劲眨眨眼睛说:“别这样。我‘险些’就要相信你了。”她开心地笑着,那声音很好听。
方可寒正在打点滴。裸露的手臂上血管呈现出纤细的淡青色。她依然很美,那是种什么也摧毁不了的美丽。她就在这日益单薄、日益触目惊心的美丽里绽开她的招牌微笑,妩媚而嚣张。
“江东,怎么是你,天杨呢?”
“她去补习班了。”
“对,今儿星期天,我忘了。”
然后我们就谁都没再开口。气氛有些僵。没有天杨在,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好注视着她的点滴瓶。均匀的液体精确地滴下来,再滴下来。突然间她打破了这沉默。
“江东,你可以抱我一会儿吗?”
她轮廓分明的嘴唇结上了一层白霜。
“别紧张。”她笑着,“就一会儿而已。我保证就这一次。”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拿开她的枕头,侧身坐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揽在我怀里。她的发丝扫着我的脸,我的手触到了她依旧圆润饱满的胸部。她笑笑,“怪痒的。”
“江东,”她说,“对不起。”
“什么?”
“要是我以前知道天杨她这么好的话,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做的。”
“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吗?”
“江东,”她换了一个语气,“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谈恋爱。”她笑了,“真的,我想好好谈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我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觉得人只有在拼了命地恋爱的时候,才能不怕死,对吧?”
“你不会死。”
“会。”
“好,咱们谁都会死,行了吧?”
“江东,”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是耳语,“你觉得我漂亮吗?”
“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真的?”
“真的,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们在你家门口捣乱,就是为了等你出来骂我们的时候看你一眼。”
“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江东,”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侧了过来。
我紧紧地拥住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她看着我的脸,她看得很深。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在长大后像武艳那样遇上一个戴明?我心里的‘戴明’,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你。一直都是。你说你是为了我才跟天杨分手的时候我心里真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攥紧了她冰凉的手指。
她轻轻地绽开一个微笑,“江东,你没种。”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了不起,方可寒。”
她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她慢慢地说:“亲我一下。”
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脸庞,她的额头,她的鬓角,犹豫了片刻,终于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下来。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舌尖伸过来,居然有点羞涩。
“方可寒我──”我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她心跳的声音暗暗地传来,我狠狠地说,“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念书给方可寒听的呢?记不住了。好像是有一天,她说起报纸上一篇连载小说马上就要到大结局了,可这两天她总是头晕,于是我说那我读给你听好了。我读完之后发现她的眼神专注得让我不好意思,她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我都没注意你念的是什么。”
“你喜欢的话,我就每天念给你听。”我说。
“我不好意思。”她笑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她显然没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真的,我等了很久了。小时候我听奶奶念书,总是在想:这个地方应该快一点,那个词应该重一点才对,这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语气……可是我没有机会印证这些设想。我以为这个机会至少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会到来。但是,现在好了。
“你想听什么呢?”我问。
“故事,当然最好是爱情故事。”她笑。
“好说!”
“还有就是──别太长了,太长的故事,我怕听不完。”
于是我们每天黄昏的阅读就开始了。我每天下午下课后赶来,晚自习之前赶回去。刨去来回路上的半个小时,我们有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真是奢侈了。仪式般地,当我把书摊在膝头,会问一句:“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于是旅程开始。
最初念的是白先勇的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一个半小时,刚好能念完一篇,都是些女人的故事,像一个个的宋词词牌,寥落得凄艳。
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看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买一幢好房子──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庆弟──
“对不起。”她打断了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呀?你自己的声音本来细细的,
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哑了?真有意思,那个女人快要疯了的那股劲儿,就全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