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佩宁静地对我笑笑,“宋天杨,我还真挺舍不得你的。”她终于要跟着小杜走了。叶主任对她说:“咱们科的护士,只有你和天杨是大学毕业,留下来的话会很有前途,其实出国很辛苦。”她说:“我知道。”我总觉得是张雯纹最终促成她这个决定的。她问我:“宋天杨,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勇无谋?”
其实我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但是我还是真心实意地说:“‘谋略’这东西,怎么说也可以培养;可是‘勇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含着泪给了我一个百分之百的拥抱。
没有了杨佩大说大笑的声音的走廊空了很多,夏日的阳光细碎地斑驳着,我背后那扇门上的白色油漆已经暗淡,在我第一次推开它的时候它还整洁如新,还静若处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我站在它面前,正午的3月的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着。
方可寒半躺在病床上,黑发垂了一枕头。“宋天杨?”她很意外,“怎么是你?”
“你,好吗?”当然不好,但我该说什么?我不像她,我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好。”她细细地端详着我,“宋天杨,好久不见,你好像瘦了。”
其实这话该我对她说才对。我说:“都是高考闹的。”
“你准备报哪个大学?”她问。
“没想过。”
“那总想过去哪个城市吧?”
“大点儿的,人多的。”
她笑了,“我也一样,喜欢特别大的,人特别多的地方。”
在后来的日子里,陌生的城市变成了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我说经常,没错,渐渐地,我每天都会去看她,跟她待一会儿,到后来是真的聊得很热闹。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可怜她,还是因为我好奇,还是因为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她拿走了我的江东,还是因为──我知道她也许快死了,我对“死”这样东西心存敬畏?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我想不起来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我的爷爷奶奶,无非是些关于老人家的记性和笑话。我爷爷打电话给一个老同学:“你老伴儿身体还好吧?什么?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通知我?”奶奶在旁边急得跺脚,“你上个月不是刚刚参加人家的追悼会嘛!”
这个笑话让方可寒开心得很,然后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于是我们就谈起了我们的童年。我说我觉得跟着老人长大的孩子,会对“岁月”这东西更敏感。
“真的?”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倒不觉得。”
“不过,”她继续说,“上了年纪的人有他们自己的那一套。你觉得是跟‘时间’啦,‘岁月’啦这些东西有关,他们自己倒是不会这么觉得,就好比──你觉得什么‘岁月如梭’,什么‘逝者如斯’这种词儿是讲他们,可他们觉得这些词儿说的是另外的东西,我也说不好,给你讲件事儿算了,”她笑笑,“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讲话的时候眼睛会奇异地发亮,像是停电的室内突然有人按亮了打火机。
她说她十二岁之前,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睡一张大床,因为她们家只有一个房间。十二岁之后,她奶奶在家里挂上了一个布帘,晚上帘子一拉,就把她到晚上才撑开的行军床和爷爷奶奶的床隔开。房间被挤得满满的,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陈旧的墙壁,那是她十四岁那年。
“那天夜里我是突然间醒的,睡得迷迷糊糊的,都没完全清醒。我听见我爷爷奶奶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们俩谁的病犯了。”她诡秘地笑,“刚想喊──幸亏没喊,因为我马上明白了那到底是什么,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完全呆掉了。
“那时候,”她脸红了──仔细想想我从未见过她脸红的样子,“那时候我特别、特别,感动。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有‘客人’,当然是瞒着爷爷奶奶。那件事儿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每个人都在‘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着,谁也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这种方式。什么‘沟通’,什么‘同情’,什么‘设身处地’,这些词儿都被人用滥了,其实这些词儿根本不是那么廉价。”
“字典,是吧?”我说,“我早就觉得,这个世界是本字典。”我一直都在等一个跟我一样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我曾经以为这个人是江东,没想到是方可寒。
“没错,字典。”她眼睛发亮,“我找了好久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词儿呢。”
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这让我快乐,快乐得几乎忘了她是我的情敌──能这么说吗?快乐得几乎忘了她的病。
江东站在我家楼下,一棵杨树的阴影在他脚下闪烁着。他笑笑,“天杨。”
“你干吗不给我打电话?”我说。
“我想着你反正是这个时间回来。”
那是个星期天,高三的时候我每个星期天都要去补习班上课。我说:“平时我不会这个时候回来,今天我们那个英语老师病了,所以只上了一节课。”
“我就是想看看你。”
“上来坐坐?”老实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是像以前一样亲近,还是客气一点,最终我选择了介于亲近与客气之间,结果变得非常尴尬。“待会儿我要去看方可寒,跟我一起去吗?”
他点点头,“行。”
在电梯里我抱住了他的背,脸颊正好贴在他的心跳声上,“江东,你现在还算是我的男朋友吗?”
他说:“我觉得不算。”
我们的身影映在四面的镜子里,我看见四个我同时轻轻地微笑:
“我觉得算。”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说我要你回来的时候,你‘回来’了。当时我还想,要是你真把我晾在那儿,我该怎么办?”
“实话告诉你,那天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所以你是凭本能。”我得意地说,“说明你还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就算是吧。”
“叮咚”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就像某种阴谋。我们赶紧分开,所以电梯门外大人们看到的是两个乖乖的,穿校服的好孩子。
她说:“江东,我要你回来。”
我害怕她那时的眼神,让我想起──我爸爸,我不是说江校长。
他死命摇撼着妈妈的肩膀,妈妈像是个木偶一样无法反抗。他的脸直逼到妈妈的鼻尖,“把存折给我。”妈妈不说不,也不顺从,任他把自己摇晃成一棵狂风中的树。那时他的眼神就是这般不管不顾,眼里狂奔过一种灰飞烟灭的欲望,那不是某种可以命名的欲望,如食欲、性欲、表现欲等──可以命名就表明这欲望可以满足,不是。
她就以这样一种眼神看着我,托着腮,麻花辫垂在胸前,却还是她一如既往的安静的坐姿。这眼神出现在那个龌龊的男人那里你还可以用“兽性”这个词一笔带过,可是天杨这么干净。在篮球队训练,老师告诉我们有一种“体能极限”,当你累得恨不能马上躺在地板上的时候,只要再用尽全力撑一会儿,这极限就会被跨过,你的身体就变成了不知疲倦的机械运动。那滋味我尝过,虽说是不累没错,但那感觉就像灵魂出窍,因为你的身体似乎不再是你自己的。我只能说,那种眼神出现在天杨的眼里时,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东西:灵魂的体能极限。
她颤抖的身体在我怀里融化。她说:“江东,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想你吗?”我知道。“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真贴切,我就想不出来这种形容词。“可是你不能体会。”那你能体会我吗?你就知道像小狗一样咬人,我们谁也体会不了谁,天杨。
我们一起出现在方可寒的病床前。她在睡,美丽而嶙峋的锁骨露在病号服外面,皮肤呈一种透明的色泽。床头坐着的那个大概是她姑姑的女人麻木地看看我们,然后低下头继续打她的毛衣。天杨把花留下,我们就走了。那花是刚刚从天杨家的阳台上剪下来的。扎得歪歪扭扭,不过颜色倒还鲜艳。
我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儿,天杨说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你现在常常来看她?”我问。
“嗯,几乎天天。”
“为什么?”我怎么问了这么一个蠢问题。
果然她看看我,“这有什么为什么?不止我,肖强也是天天来,还常带来他妈炖的汤。”
“江东。”沉默了半晌,她说:“要是,我是说要是,她好了。你想选择她,可以的。”
“你这么有风度?谁信?”我笑。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拳头。其实我们之间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哪怕那段最好的日子,也是让“幸福”压得大气不敢出。
她说:“现在先什么也别想,江东,等高考完再想。”
那段日子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高考”既是一个最巨大最冷冰冰的现实,又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绝好理由。很多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把书本一合,头枕在我腿上,迎着阳光闭上眼睛,“江东,那些历史书为什么怎么看也记不住呢?”那语气绝对不像是个焦头烂额的高三学生。我的手滑过她的手指,她的牛仔裤,最后停在她的光脚丫上一捏,她笑着坐起来拿那本厚厚的《中国古代史》打到我挡在脸前的手臂上。我叹口气,“幸亏我聪明地护住了脸,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她果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在这笑闹声中她突然安静下来。
“停电了?”我笑着拍她的头。
“江东。”她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方可寒她会不会死?”
“这得问医生。”
“真是的,”她深呼吸一下,重新躺到我的膝盖上,“‘死’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你想试试?”我逗她。
“从小到大,你认识的人,都还活着?”
“真遗憾,”我笑,“确实都还活着。”我想起了我爸,虽然我早就当他死了,但是他毕竟还活着。
“我也是。”她凝视着我的脸,“虽说我妈是死了,可是严格地说,我算不上‘认识’她,我倒是跟着爷爷奶奶去过人家的追悼会,都是爷爷奶奶的熟人,也无非是大家哭一会儿,吃顿饭,就各回各家,各过各的日子了。”
“本来,‘死’,等咱们老了以后再想也不迟。”
“那要是方可寒真的死了,咱们还不就得从现在开始想?”她停顿了片刻,“江东,要是她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我还……从没想过这个。”
“我想过。不过你放心,就算你很难过我也不会吃醋的。我这些日子常常跟她说话,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她了。”
“别拿我开涮。”
“我说真的。”
“天杨,我爱你。”
“要是,我说要是──我可不是咒她,要是她死了,咱俩怎么办?应该是还像以前那么过吧?从表面上看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当然心里还记着她──电影里反正都是这么演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到时候再说。”
“有时候,”她长长的睫毛扇了一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她死。然后我就觉得我自己怎么这么坏。”
“你不坏。”我抚着她的脸颊柔和的轮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
“真的?”
“真的。其实我也一样。我是说,有时候我也希望她死。当然我知道这不道德。”
“那只能说明咱们坏到一块儿去了。”她笑,“所以咱们俩不该分开,彼此都知道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坏,省了多少负担呀。”
“你是想说我们各自揪着对方的把柄,心照不宣,没人放手,就一直这么下去了。”
“如果是,这算是爱情吗?”
“算,我觉得算。”
她转过脸,抠着我衬衫上的纽扣,“江东。”她几乎是战栗地叹息着,“那么多人都打着‘我爱你’的旗号做坏事,咱们跟他们不一样,是吧?”
3月底的某一个晚上,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了。一片突如其来的漆黑中,整个教室有一秒钟不知所措的寂静,是她的声音首先划破这寂静的。在黑暗中,教室成了一个幽深而危机四伏的旷野,刚刚停电的瞬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然后我听见她清冽得有些悲怆的喊声:“江东——”
我还以为我瞎了,当周围骤然间一片黑暗的时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视,为了漂亮从来都只戴隐形眼镜。我一直都没忘了那些医生的危言耸听:高度近视容易导致视网膜剥落。“不要做太剧烈的运动。”这是原话。我偶尔会想象我的视网膜──这种估计和空气一样没什么重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东西从我的眼眶里调皮地蹦出去的情形。多可怕,那么轻的一样小东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一种偶然。
我这辈子忘不了那个晚自习。教室里很静,灭绝师太在教室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出去,像是去倒开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几何作战。突然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降临。我是真没想到停电什么的。或者说跟思维相比,是恐惧第一个抵达,我想完了,我的视网膜,我终于没能留住它。于是我本能地,大声地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叫出来:“江东——”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几个男生在捏着嗓子尖厉地叫:“江东──人家害怕──!”那哄笑声让我更加确认了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听见了身边吴莉的声音:“天杨,没事儿,就是停电了。”那声音骤然间高了八度,“笑什么笑,安静!谁有打火机、火柴,赶紧拿出来,快点!平时抽烟的那几个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不是装正经的时候!”
我终于看见了几个亮点,我的眼睛终于习惯了这黑暗。人,很多人的轮廓在这黑暗里凹凸不平地显现出来。然后我感觉到了他的温度,他的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天杨,你喊什么?”他有点窘地笑着。
我哭了,很丢脸地哭了。我说江东我是真的以为我自己看不见了。他慌了神,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拥住了我。他说哪会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呢,我大声说就是会。我紧紧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梦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抱紧他。所有人,包括灭绝师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个乖学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说话、聊天、微笑,我经常有种冲动,想把那群不相干的人通通赶走,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须忍耐。现在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停电这回事。人群看不见我们,我们谁也不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紧他。我已经听见了我的灵魂嵌进他的血肉里的贪婪的声音。
门口传来老唐的声音,他的脸映在一道手电筒的光亮下比平时还要惨不忍睹。“大家注意,咱们教学楼的总闸出了问题,大家先自由活动一会儿,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里阴暗地涌动起来,闪着手电筒、打火机,甚至还有蜡烛的光,像下水道里一团团流动的垃圾。我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轻轻地问我:“想出去吗?”我摇摇头。他在一抹晃动的打火机的亮点里凑过来,温柔地亲吻我的脸。
那天我们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我们一直相拥相抱着。这幢楼死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为了迎合这气氛轮流讲鬼故事。他抚着我的头发,我在他舒缓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睛。
“江东。”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准你跟她在一块儿。”
“变卦了?”
“没有。我是说,我宁愿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也不准你离开我。”
“越说越离谱。”
“可是我是认真的。”
“饶了我吧。总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归她吧。用不用再跟《大红灯笼高高挂》似的点点灯笼什么的……”
“想得倒美。”我坏笑,“你点灯笼?”我再压低本来已近似于耳语的声音,“是我们点蜡烛还差不多……”
“怎么这孩子学得这么坏了!”他拧了拧我的脸蛋,夸张地叫着。
就在这一瞬间,灯火通明,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我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让我陌生的东西,但它是好的,与善意相关。他终于离开了我,随着人流回到他的座位,然后他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周围的一切好像被这重生的灯光清洗过了,他的微笑也是。我爱你,我早就知道;我原来这么爱你,我刚刚才知道这个。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门口,听见了天杨的声音。
她的床在病房的最里面,贴着墙。我看到的是她消瘦的侧面,还有天杨低垂的眼睑。天杨在为她读一本书,她很用心地听。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