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美国次贷危机历经信用危机、金融危机的发展阶段,已经演化成为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中心—外围体系之下,中心国家发生如此深重的危机确实出乎意料,后果如此惨烈更是发人深省。
这场危机是全球经济失衡的必然结果,是美国过度透支美元信用的必然结果,是全球生产—消费链条不可持续的必然结果。即以化石燃料利用为基础的全球生产和消费模式不可持续,必然带来石油危机;以美元—石油计价机制为基础的美元体系不可持续,必然带来金融危机。如此总结,绝不是事后诸葛亮。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经济学者都曾在几年前推演过这一逻辑关系,并指出了货币危机的链条以及金融危机发生的可能性。从经济理论上来讲,世界经济已经从工业经济体系转化为信息经济和网络经济体系,但是现有的政治结构依然建立在原有的工业经济体系之上,传统的经济政策对于解决危机所需要的结构调整作用极其有限。这场危机再一次证明,经济增长的核心是技术进步、生产率提高和制度创新,依靠经济政策刺激起来的资产泡沫是无法支撑经济增长的。因此,危机的发生也是经济周期规律对经济增长方式和金融泡沫的矫正。
石油市场亦是如此。但是与上一次石油危机不同,这次石油价格剧烈波动并不是由于禁运和地缘政治等因素。如果我们把油价的暴涨和暴跌也看做是一场危机的话,那么这场石油危机正是金融危机的一个组成部分。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市场结构和定价机制发生变化,石油贸易的定价权逐渐转移到期货市场。期货市场是金融市场的一部分,能够提前反映供需关系,同时也会受到期货市场所在地特别是大国的经济政策的影响,因此石油成为金融资产,石油价格的波动已经彻底成为一种金融现象和货币现象。
所以我们看到,新千年以来的油价上涨与经济增长其实并不一致。BP的研究也表明,20世纪70年代,经济增长是驱动一次能源价格上涨的基本动因;但是新千年以来的一次能源价格上涨则与经济增长出现了偏离和不一致的现象。在2008年7月中旬油价开始暴跌之前,持续六年的价格上涨是1861年以来油价持续上涨周期最长的一次,而这期间并没有强劲的经济增长来支撑油价高涨。充斥市场的无非是中国需求因素、美元贬值因素、地缘政治紧张因素等金融炒家惯用的炒作题材而已。
暴跌也是金融市场动荡的组成部分。所谓的经济衰退、需求萎缩等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油价在4个月之内暴跌70%的惨烈局面。许多大的国际投资银行自石油期货市场形成以来就深度介入,有些投资银行同时还是美国某些地区的现货批发商的最大供应商,他们不但进行期货交易,同时也进行现货交易;他们不但储备原油,而且拥有巨大的油品生产能力。因此,这些投资银行必定会利用自己的信息优势和影响力,发布有利于自己投资和经营方式的言论,在期货和现货市场上两头赚钱。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这些投资银行面临流动性短缺,他们又必然会尽快让自己控制的资产变现来弥补次贷以及其他损失,原油期货首当其冲,这也造成石油市场在短期内暴跌,其惨烈程度令很多业内人士大跌眼镜。
回过头来看,国际金融投机集团已经成为原油市场上的幕后黑手。经济学理论对投机问题的研究面临巨大挑战。很显然,具有资产性质的石油产品在金融市场上完全与供需脱离了关系,成为一种可以被疯狂投机的资产。
由此我们看到,欧佩克无论是增产还是减产,都无法扭转石油市场的趋势,生产者无法通过调整产量影响价格;同样,需求方也很难通过调整消费来影响价格。价格脱离供需关系正是石油市场的可怕之处。暴涨有泡沫,暴跌也存在负泡沫。泡沫总会破裂,当泡沫被来回挤压之后,价格终归还是要反映价值和供需关系。
然而,在石油危机当中可谓几家欢喜几家忧。油价暴涨之际,新兴的能源输出国为了获取资金支持纷纷寻求实行外交多元化战略,推出优惠政策,以帮助其实现能源增产计划,抢占能源市场,如南非、尼日利亚、安哥拉、利比亚等国相继推出免收矿区使用费、提高分成份额及税收优惠等政策吸引外资进入。产油国腰包鼓了,腰板硬了。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成为反美斗士,他在国内推行电力、电信、石油、钢铁等行业全面国有化;并减少对美国的石油出口,开拓国际市场,实现出口市场多元化。由于石油收入占委内瑞拉国民收入的50%,占外汇收入的90%,因此,油价下跌已经给委内瑞拉造成极大的财政危机,也将搁置查韦斯总统宏伟的社会发展计划。
俄罗斯也是受到影响的国家。没有油价暴涨所积累的巨额石油美元,就无法提高国民福利,恐怕也不敢贸然打一场像南奥塞梯战争 ①那样的局部战争。俄罗斯石油出口占其 GDP 总量 30%、占其外汇储备 60%,油价暴跌对其影响立竿见影。俄罗斯2009年财政预算的重要参考指标是国际石油价格底线为75美元。当国际油价为每桶60美元时,财政收支则开始出现赤字;低于50美元时,赤字将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1%。不仅如此,俄罗斯面临经济危机的风险。在《金融危机下俄罗斯竞争力发展》报告中,俄罗斯国务委员会承认,俄罗斯已经出现了经济危机,而且很可能持续两年,2009年对于俄罗斯来说将会是“最为困难的一年”。为了应对油价下跌,俄罗斯政府已经连续三个月调低了石油出口税。但经济危机的爆发恐怕不是简单的减税就能应付得了的。复兴之路上的“北极熊”将遇到严峻的考验。未来几年,俄罗斯的领导人还能像前几年那样底气十足地说话吗?
金融危机的大火烧到了美国和欧洲。几年前,面对油价暴涨,他们还在隔岸观火,指指点点。一边是中国能源威胁论,说是中国需求导致油价暴涨;一边是暗自窃喜终于知道了遏制中国崛起的制胜法宝了。没想到石头却砸到了自己脚上,美国的投资银行们把自己家的房子给点着了;欧洲人开始以为自己很幸运,不会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后来才发现,欧洲比美国更脆弱。在金融全球化的背景下,谁也跑不了,何况美国和欧洲经济联系非常紧密呢?由于欧盟不是一个联邦政府,尽管欧洲的银行问题不如美国严重,但欧盟国家不但要负担巨大的社会福利,还要限制各国的财政赤字,因此,欧洲抵御金融风险的能力反而要比美国差很多。欧洲人终于为维持货币联盟付出了代价。一些小国,如冰岛,也成为美国转嫁通货膨胀和金融危机的牺牲品。
面对当下的金融形势,中国人切不可沾沾自喜。全球主要经济体的救市已经向国际市场注入了太多的流动性,一旦信心稍有恢复,更加严重的资产价格泡沫和通货膨胀是否又会卷土重来?虽然从现在看来,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冲击没有那么大,油价的下跌反而给中国提供了很多进行结构调整的机会。但是,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正在逐渐显现出来,扩大内需政策不可能立竿见影,更何况现在的扩大内需政策正越来越成为扩大投资政策。如果继续重复旧的发展模式,中国的问题很可能是从实体经济层面演化到金融层面,即从经济危机到金融危机。
长远看来,金融危机和石油危机的爆发必然会衍生出新的世界能源图景,中国在这一图景当中该如何定位,又该如何应对?美国前副总统戈尔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美国在能源、环境和气候安全方面面临的尴尬境地———“我们从中国借钱来购买波斯湾的石油,在燃烧石油的过程中破坏地球。”套用这句话来说,中国从中东地区高价购买石油,为美国生产廉价商品,在燃烧石油的过程破坏我们自己的环境,而我们赚来的钱又大幅度贬值,因为害怕继续贬值,我们又必须继续增持美国国债。这是多么可怕的逻辑关系啊。不改变这一逻辑关系,我们永远只能忍受金融危机和石油危机十年八年再来一次的宿命。
世界和中国正处于一个真正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中。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我们不知道方向。但可以肯定的是,现有的经济发展模式、货币体系和能源利用方式都不可持续,我们需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