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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公墓(1)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这纯洁的大理石底下,静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墓碑是我自家儿写的——“徐母陈太夫人之墓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儿克渊书”

四月,愉快的季节。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

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总独自个儿跑到那儿去,买一束花,放在母亲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树的旁边,望着天空,怀念着辽远的孤寂的母亲。老带本诗集去,躺在草地上读,也会带口琴去,吹母亲爱听的第八交响曲。可是在母亲墓前,我不抽烟,因为她是讨厌抽烟的。

管墓的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时常来跟我瞎拉扯。我是爱说话的,会唠叨地跟他说母亲的性情,说母亲是怎么个人。他老跟我讲到这死人的市府里的居民,讲到他们的家,讲到来拜访他们的人。

“还有位玲姑娘也是时常到这儿来的。”有一天他这么说起了。

“一来就像你那么的得坐上这么半天。”

“我怎么没瞧见过?”

“瞧见过的。不十分爱说话的,很可爱的,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小个子。有时和她爹一块儿来的。”

我记起来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过几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着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像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有时是愉快的,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嘻嘻地笑着的白鸽。

“那座坟是她家的?”

“斜对面,往右手那边儿数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儿的——瞧到了没有?玲姑娘今儿早上来过啦。”

那座坟很雅洁,我曾经把它和母亲的坟比较过,还记得是姓欧阳的。

“不是姓欧阳的吗?”

“对啦。是广东人。”

“死了的是她的谁?”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时常到这儿来伴母亲的孤儿呢。”当时我只这么想了一下。

那天我从公墓里出来,在羊齿植物中间的小径上走着,却见她正从对面来了,便端详了她一眼。带着墓场的冷感的风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头发上吹动了暗暗的海,很有点儿潇洒的风姿。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气广告。以后又碰到了几次。老瞧见她独自个儿坐在那儿,含着沉默的笑,望着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秘密。来的时候儿总是独自个来的,只有一次我瞧见她和几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到她母亲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们大声地笑着,谈着。

她那愉快地笑是有传染性的,大理石,石狮子,半折的古柱,风吕草,全对我嚷着:

“愉快啊——四月,恋的季节!”

我便“愉快啊”那么笑着;杜鹃在田野里叫着丁香的忧郁,沿着乡下的大路走到校里,便忘了饥饿地回想着她广东味的带鼻音的你字。为了这你字的妩媚我崇拜着明媚的南国。

接连两天没瞧见她上公墓去,她母亲的那座坟是寂寞的,没有花。我坐在母亲的墓前,低下了脑袋忧郁着。我是在等着谁——等一声远远儿飘来的天主堂的钟,等一阵晚风,等一个紫色的朦胧的梦。是在等她吗?我不知道。干吗儿等她呢?我并不认识她。

是怀念辽远的母亲吗?也许是的。可是她来了,便会“愉快啊”那么地微笑着,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远远儿的望见她正在那儿瞧母亲的墓碑。怀着吃朱古力时的感觉走了过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儿你来早了。”

就红了脸。见了姑娘红着脸窘住了,她只低低的应了一声儿便淡淡地走了开去。瞧她走远了,我猛的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视觉,没有神经中枢,我只想跳起来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来。我是无轨列车,我要大声的嚷,我要跑,我要飞,力和热充满着我的身子。我是伟大的。猛的我想起了给人家瞧见了,不是笑话吗?那么疯了似的!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可是我的思想却加速度地飞去了,我的脑纤维组织爆裂啦。成了那么多的电子,向以太中蹿着。每一颗电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边苍蝇似的嗡嗡的叫。想着想着,可是在想着什么呢?自家儿也不知道是在那儿想着什么。我想笑;我笑着。我是中了springfever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给你压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儿上叼着烟蒂儿,拿着把剪小树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给我压扁了。他在那儿修剪着围着我母亲的墓场的矮树的枝叶。我想告诉他我跟玲姑娘讲过了,告诉他我是快乐的。可是笑话哪。便拔着地上的草和他谈着。

晚上我悄悄地对母亲说:“要是你是在我旁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疯了。”可是现在我跟谁说呢?同学们要拿我开玩笑的。

睡到早上,天刚亮,我猛的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操场上没一个人,温柔的太阳的触手抚摩着大块的土地。我想着晚上的梦,那些梦却像云似的飞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条阔领带——我爱穿连领的衬衫,不大打领带的。从那条悠长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儿走去。温柔的风啊!火车在铁路上往那边儿驶去,嚷着,吐着气,喘着,一脸的汗。尽那边儿,蒙着一层烟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蓝的天,广阔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树丛。花房的玻璃棚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池塘的水面上有苍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树。在矮篱旁开着一丛蔷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条白杨的树枝,削去了桠枝和树叶,当手杖。

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我笑,扬一扬手里的柳条,说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它一鞭吧。”

我便在马腿上打了一鞭,那马就跑去了。那法国姑娘回过身来扬一扬胳臂。她是亲热的。挑着菜的乡下人也对我笑着。

走到那条往母亲墓前去的小径上,我便往她家的坟那儿望,那坟旁的常青树中间露着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哪,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

“她也在那儿啊:和我在一个蔚蓝的天下面存在着,和我在一个四月中间存在着,吹动了她的头发的风就是吹起了我的阔领带的风哪!”——我是那么没理由地高兴。

过去和她谈谈我们的母亲吧。就这么冒昧地跑过去不是有点儿粗野吗?可是我真的走过去啦,装着满不在乎的脸,一个把坟墓当作建筑的艺术而欣赏着的人的脸。她正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见我过去,显着为难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开了我的视线。

吞下了炸弹哪,吐出来又不是,不吐出来又不是。再过一回儿又得红着脸窘住啦。

“这是你母亲的墓吧?”究竟这么说了。

她不作声,天真的嘴犄角儿送来了怀乡病的笑,点下了脑袋。

“这么晴朗的季节到郊外来伴着母亲是比什么都有意思的。”

只得像独自那么的扮着滑稽的脚色,觉得快要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蓝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预备拒绝我的模样儿。“时常瞧见你坐在那儿,你母亲的墓上,——你不是天天来的吗?”

“差不多天天来的。”我也跟着坐了下去,同时——“不会怪我不懂礼貌吧?”这么地想着。“我的母亲顶怕蚂蝗哪!”

“母亲啊!”她又望着远方了,沉默地笑着,在她视线上面,在她的笑劲儿上面,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暗示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胧的视线和笑劲儿上面了。

“我还记得母亲帮我逃学,把我寄到姑母家里,不让爹知道。”

“母亲替我织的绒衫子,我三岁时穿的绒衫子还放在我放首饰的小铁箱里。”

“母亲讨厌抽烟,老从爹嘴上把雪茄抢下来。”

“母亲爱白芙蓉,我爱紫丁香。”

我的爹有点儿怕母亲的。

“跟爹斗了嘴,母亲也会哭的,我瞧见母亲哭过一次。”

“母亲啊!”

“静静地在这大理石下面躺着的正是母亲呢!”

“我的母亲也静静地躺在那边儿大理石下面哪!”

在怀念着辽远的母亲的情绪中,混和着我们中间友谊的好感。

我们絮絮地谈着母亲生前的事,像一对五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边跳着兜圈儿,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儿又坐起来。宿舍里的灯全熄了,我望着那银色的海似的操场,那球门的影子,远方的树。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笑着。

四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听着那寂寂的落花,靠着墓碑。说她不爱说话的人是错了,一讲到母亲,那张契默的嘴里,就结结巴巴地泛溢着活泼的话。就是缄默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说着神秘的话,只有我听得懂的话。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绪的寒暑表,从那儿我可以推测气压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 light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她那蹙着的眉尖适宜于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树的行列,枯花的凄凉味。她那明媚的语调和梦似的微笑却适宜于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她那蒙着雾似的视线老是望着辽远的故乡和孤寂的母亲的。

有时便伴着她在田园间慢步着,听着在她的鞋跟下扬起的恋的悄语。把母亲做中心点,往外,一圈圈地划着谈话资料的圆。

“我顶喜欢古旧的乡村的空气。”

“你喜欢骑马吗?骑了马在田野中跑着,是年轻人的事。”

“母亲是死在西湖疗养院的,一个五月的晚上。肺结核是她的遗产;有了这遗产,我对于运动便是绝缘体了。”说到肺结核,她的脸是神经衰弱病患者的。

为了她的健康,我忧郁着。“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冢里,弹着mandolin,唱着萧邦的流浪曲,伴着她,像现在伴着母亲那么地。”——这么地想着。

恋着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会给肺结核菌当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吗用呢?

“那么,你干吗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儿不是很好的疗养院吗?

南方的太阳会医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里花似的培养着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洒着水——做园丁是快乐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绸包着她,盖着那盛开着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儿,不让蜜蜂飞近来。

“是的,我爱香港。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细雨里蛇似地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我爱那种淡淡的哀愁。可是父亲独自个儿在上海寂寞,便来伴他;我是很爱他的。”

走进了一条小径,两边是矮树扎成的篱子。从树枝的底下穿过去,地上有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的太阳光,蚂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缠住她的鞋跟,一缠住了,便轻轻地顿着脚,蹙着眉尖说:

“讨厌的……”

那条幽静的小径是很长的,前面从矮篱里边往外伸着苍郁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臂,那迷离的叶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满着落花,风吕草在脚下怨恨着。俯着身子走过去,悉悉地,践着混了花瓣的松土。猛的矮篱旁伸出枝蔷薇来,枝上的刺钩住了她的头发,我上去帮着她摘那些刺,她歪着脑袋瞧。这么一来,我便忘了给蔷薇刺出血来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条小径。啊,瞧哪!那么一大片麦田,没一座屋子,没一个人!那边儿是一个池塘,我们便跑到那儿坐下了。是傍晚时分,那么大的血色的太阳在天的那边儿,站在麦穗的顶上,蓝的天,一大块一大块的红云,紫色的暮霭罩住了远方的麦田。水面上有柳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那么清晰的黑暗。她轻轻地喘着气,散乱的头发,桃红的腮帮儿——可是肺病的征像哪!我忧郁着。

“广大的田野!”

“蓝的天!”

那太阳,黄昏时的太阳!”

“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她啊;她正是黄昏时的太阳!可是我没讲出来。为什么不说呢?说“姑娘,我恋着你。”可是我胆怯。只轻轻地“可爱的季节啊!”这么叹息着。

“瞧哪!”她伸出脚来,透明的,浅灰的丝袜子上面爬满了毛虫似的草实。

“我……我怎么说呢?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么可爱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痴心的年轻人恋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轻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却是孤独的,忧郁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为她挂虑着。他是那么地恋着她,只要瞧见了她便觉得幸福。他不敢请求什么,也不敢希冀什么,只要她知道他的恋,他便会满意的。可是那姑娘却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那姑娘是谁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一故事罢咧。”

“可爱的故事哪。借给我那本书吧。”

“我忘了这本书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带给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可爱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边儿,那边是我的故乡啊!”

蒙着雾似的眼珠子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梦似的笑。

我的恋,没谁知道的恋,沉默的恋,埋在我年轻的心底。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知道的;我会告诉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让她抚着我的头发,告诉她,她儿子隐秘的恋。母亲啊!”我也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寂寞的笑,睁着忧郁的眼。

在课堂前的石阶上坐着,从怀里掏出母亲照片来悄悄地跟她说。

“母亲,爹爱着你的时候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他也讲个美丽的,暗示的故事给你听的吗?他也是像我那么胆怯的吗?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哪?”

母亲笑着说:“淘气的孩子。沉默地恋着不也很好吗?”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里跑到这儿来干吗呢?夜风是冷的,夜是默静而温柔的;在幸福和忧郁双重压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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