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了,夜里凉,尽管屋里已经生了暖炉,荣福还是辗转反侧。
“荣公公,您可歇下了?”小圆子在屋外喊了一声。
“什么事啊?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让人安生!”佯装愠怒,荣福起身开了门,心中却是暗喜。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宫门口的侍卫说,兰贵妃娘娘的凤辇就在很快就要到宫门口了。贵妃娘娘今日早晨才动身去礼佛,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奴才们都怕出什么事,又不敢惊扰陛下,所以来问问荣公公该怎么办。”
风吹过,有些冷。荣福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
“兰贵妃回来了?这事,我自己去跟陛下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别到处嚼舌头,要是出了什么事,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狠狠地一瞪眼,小圆子瑟缩地低下了头。“是,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干该干的事儿去。”
皇帝的寝宫外灯火已经有些阑珊,守着的太监宫女也有些倦怠,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现荣福来了很是不安。“荣公公!”
“知道你们伺候的是什么人吗?是当今圣上!如此懈怠,就不怕掉脑袋吗?”话音不重,却是不怒自威,吓的一众宫人都跪了下去。
“奴(才)婢不敢,荣公公息怒!”
“陛下呢?可有醒来过?”
“回荣公公,陛下一直安眠,未曾醒来过。”
点点头,荣福不再言语,负手站在玉阶口,等待,等待一场游戏的开始。
“公公,那是什么?”远处,一排火炬似火龙,正朝这边过来,一个太监发现了惊恐不已。
“慌什么!”头也不回,荣福沉沉地喝了他一声,“天塌下来你想顶也不够格。”
玉阶口,火龙停了下来,薛茗兰下辇,提起裙踞就上了玉阶,太过匆忙,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
“娘娘小心!”小景子赶紧上前搀扶,却被薛茗兰一把推开。
“走开!我不要你们扶!”
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笑意,荣福赶紧拾级而下,迎了上去:“兰娘娘,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现在深更半夜的夜深寒中,您可别着了凉。您要是着了凉,奴才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荣公公,他人呢?”站定,薛茗兰的脸色已经僵到了极点。
“瞧娘娘您问的,都这会儿了,陛下已经歇下好一会儿了。您这么火急火燎地找陛下有事吗?娘娘……”
不等荣福说完,薛茗兰提起裙踞,径自上了玉阶,朝皇帝的寝宫走去,步履匆忙,几次差点绊倒,吓惨了一旁的小景子。
“兰娘娘!”到了宫门口,一众宫人齐齐地跪了下去,薛茗兰却不理会他们,径自垮了进去。
门口的荣福悄悄将大门合上,支走了一众宫人。自己在外面守着。
听到门外的嘈杂,皇帝醒了过来,微微欠起身,发现是薛茗兰。一想薛茗兰去了佛光寺,又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烈!”声音完全不似往日温润如玉,倒像是碎瓷,润滑中带着尖锐。
清醒过来,皇帝坐了起来,却很是不解。“茗兰,你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佛光寺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烈!你说当年绮红楼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身子一怔,皇帝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茗兰,看你说的,绮红楼大火当初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是意外失火。朕知道,看着自己相伴多年的姐妹无辜惨死,你很伤心,可是逝者已矣,再悲伤也没有……”
“告诉我真相!”打断了皇帝,薛茗兰坚定地看着他,“不要骗我,告诉我真相!”
“茗兰,朕说的就是真相。”面色一凛,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劲,“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什么了?是谁?告诉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蛊惑你!”
“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绮红楼的大火,是你放的是不是?放火之前,你就已经将里面所有的人灭了口,是不是?”
“茗兰,难道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愿意相信朕!你太让朕心寒了!”喷薄的怒气,掩饰内在的心虚,对于薛茗兰的眼睛,皇帝始终不敢直视。
“你发誓!”
“茗兰,你……你太放肆!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朕是皇帝!你竟然敢威胁朕发誓?”脸色唰白,皇帝起身冲到薛茗兰面前。
“你不敢发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因愤怒而干涩的眸中迅速升起水雾,然后,泪水瞬间决了堤。
“你怎么这么狠!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一百多条人命,你也下的去手!”
既然,她已经知道,皇帝也不再隐瞒,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杆。“是,是朕做的。”
“你……”
再硬的男人也敌不过梨花带雨,皇帝软了下来,似是哀求:“茗兰,朕为什么这么做,你应该很清楚。朕这么做都是因为你啊。朕是想和你长相厮守,相伴到老。你的出身,始终是污点,朕是帝王,怎能与青楼女子有染,传出去,天家颜面何存,朕又将如何服众?”
握住薛茗兰的手,皇帝又恢复了先前的温情脉脉。
身子一僵,薛茗兰抽出了手,冷笑一声:“面子?一百多条人命竟然只为了面子!”
“茗兰……”皇帝上前一步,薛茗兰却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挡着皇帝。
“别过来。我受不起!你的情,我受不起!”
“茗兰,你当真要这样吗!”再也没有耐心,皇帝吼了起来。
“是!”大门猛的被推开了,门口赫然是祁。
大步而缓慢地走了过来,祁始终凌厉地盯着皇帝,像是看自己的仇人一样。
“祁……”两人都是一怔,惊讶出声。
“娘,”握住薛茗兰的手,祁很是愧疚,喉中已有一丝哽咽,“是儿不好,儿不应该瞒着您。只是,儿看着娘相思成疾,实在……”
“你早就知道!”祁的话更是让薛茗兰惊讶不已。
“是,儿早就知道。儿早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娘你心中所想那样……可是,儿却瞒着娘,还让娘进宫来,儿实在是不该!”
抽出手,薛茗兰垂眸,再也不言语,泪无声地淌着。
“够了!你们……你们竟敢欺骗朕!”伸手指着薛茗兰母子,皇帝顿时明白多来,勃然大怒。
“是。我是骗了你,你骗我的又少吗?”昂头,祁毅然对上了皇帝,“你能怎样?”
“你!逆子!”指着祁,皇帝吼了起来,“朕是皇帝,别以为你是朕的骨肉,就可以放肆!朕要治你的罪!”
“烈!”薛茗兰惊恐起来,“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下手!”
“娘,我们走。”
掰过薛茗兰的肩,祁搂着薛茗兰就要出大殿,却被皇帝喝住。“站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朕当成什么?你当真以为朕宠你不敢把你怎么样!恃宠而骄没有好下场!”
转身,祁一声冷笑:“我会回来的。”
薛茗兰心中忐忑,却也只能跟着祁走,发现宫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下了玉阶,早有人备了软轿等着。
“娘,您先出宫,伊伊已经回来了,我的人会安排你们会合。”
扶着薛茗兰上了软轿,祁投一个放心的笑容。
薛茗兰不安却也只能由着祁安排。“祁,小心,他……他是皇帝。”皇帝这两个字现在说起来是这么沉重。
点头一笑,祁一挥手,软轿便急急地向皇宫门口跑去。
“来人!来人!人都死光了!荣福!”皇帝在房间里气极败坏,跑出房门却发现已经没有人。
祁微微笑着,很冰冷,慢慢地拾级而上。“想见荣福吗?”三击掌,荣福被押了过来。
“这……你……”看看荣福,再看看祁,皇帝的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
“我怎么了?”依旧笑着,春风和煦,“父皇,夜深寒重,先回屋吧。”一抬手,祁将皇帝扫进了屋子,荣福也被推了进去。
“父皇,我看你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现在,整个皇宫都在我的控制中,你,只是一个傀儡。能活到什么时候,全都由我说了算。”
“你!逆子!”挣扎想从地上起来,却被祁一脚踢了回去。
“最好放尊重一点。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地下!”
“你这么做不怕朝中大臣讨伐你吗!”
“朝中大臣?”祁仰头笑了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不介意让他们随你去地下。”
“没有朕的亲笔签字,你调不动南朝的一兵一卒!”
摇摇头,显然祁很看不起皇帝的愚笨。“亲笔签字?你是说沈耀庭吗?他只是我的一条狗而已。不光是他,朝中所有的武将,都只是供我驱使的狗而已,包括你的御林军统领。忘了告诉你,我是寒冥阁主。你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我在江湖上号令群雄,其实,我本就是王者。”
“你?寒冥阁主?”皇帝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最近几年心狠手辣,自己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讽刺!
转向荣福,祁淡淡地笑了笑:“荣公公。”
“殿下。”经的起伏比皇帝多的多,荣福显然比皇帝镇静,“殿下可有什么指教?”
“我要好好谢谢荣公公。如果不是荣公公告诉我娘真相,我还真不忍心告诉她这么残忍的事实。如果,娘没有跟父皇翻脸,我也不会逼宫。因为,我怕娘会伤心。”
“殿下客气了,谢字不敢当。”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他居然是寒冥阁主。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他,认输。
看着他们,祁笑笑,轻轻击掌,几个侍卫冲了进来。
“陛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一切朝政由本王监理。陛下静养期间,没有本王的特许,谁也不得探视。”
“是!”
等待的时候,总是度日如年。
匆匆几日,有的人却已经仿佛熬了几十年。
“主子,宫里的消息说,皇帝被软禁了。”也和匆匆进来,顾不得行礼,将打探到的情况都道来,“现在,都是由端王摄政。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探视皇帝。那个女人,也已经出宫,好像是说和皇帝闹翻了。还有,端王要成亲了,日子就在十日之后,听说未来王妃是沈家小姐。”
手中旋转着的瓷杯‘嘭’的一声,碎了,细白溅了满地。
他竟然敢打凌霄的主意!
“主子?”
“继续留意宫里的动静,该准备的,准备好。”剑眉紧紧锁着,深邃的目光,落在远处。凌霄,撑到婚礼!
城中一条静谧的小巷,四周所有的住户在前几天全都被官府的人赶走了,一个不剩。不过,巷中却有不少精壮汉子来来回回,神情戒备,袖口利刃的寒光隐隐可见。
“娘。”傍晚时分,一个清痩的身影闪进了小院。
“哥哥,你来了。”停下手中的扇子,莫伊站了起来。小火炉上,乌黑的药罐已经升起袅袅白雾,药味弥漫。“娘在屋里。”
眉头微紧,祁抬脚迈进了有些昏暗的屋子。“娘,是我。”
假寐的薛茗兰微微欠起身,脸上已经没有往日的珍珠光泽。“祁儿来了。”
“娘,先喝药。”
娘是如此憔悴,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或许,永远瞒着娘,让她痴心守候她心中的那个‘烈’也会比现在好吧?
垂眸,药到嘴边,薛茗兰却别开头去。“吃了二十年了。娘的身体不是一两罐药能够治的好的。”说罢,微微地咳了两声。
“娘,你就喝吧。”薛茗兰自出宫以后就一直卧床不起,莫伊已经带了哭腔。
祁却顺从地放下了药。
娘的相思,娘的心痛,本就药石罔顾,又何必让这黑臭的汁液折磨她呢?
“娘,是孩儿不好。”心中一颤,祁身子一软跪了下去。“娘,如果不是孩儿设计让您进宫,您就不会这么伤心。”莫伊也跟着跪了下去:“娘,您就别伤心了。不值得的。”
抹了一把滑至嘴角的泪,薛茗兰颤音道:“不怪你们。你们也是好意,看我相思成疾,于心不忍。错在我……”
一百多条鲜活的人命啊!我不杀伯人伯人却因我而死!
“娘的罪孽怕是这辈子都洗不掉了……”
祁抬头,迎上薛茗兰的迷蒙泪眼。“娘,不是你的错。一直都是他在骗你。你也是受害者。如果不是他,你不会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如果不是他,你不会被皇后关进女祠受尽磨难……”
无语泪千行。或许,爱上他本就犯了罪,所有的一切都是赎罪而已……
“娘……”薛茗兰的沉默让跪着的两个孩子都恐慌起来。
垂眸,薛茗兰始终不语。许久,撩起耳边的乱发,薛茗兰躺了下去。“娘累了。”
累了,真的累了。二十年的等待,竟是如此苍白。
不放心,却也不敢留下来,祁拉着莫伊起身要走,薛茗兰却突然说开口:“祁儿,你父皇还好吗?”
没有人告诉薛茗兰皇帝的实情。
眼中闪过一丝心痛,祁双手成拳,声音却依旧平淡。“好,父皇很好。父皇也没有为难儿臣。”
“明日,你该举行大婚婚礼了吧?”既然没有为难,那婚礼总是会如期举行的吧?
楞了一下,祁点点头:“是。婚礼明天举行。”
“明天,你让人接我进宫。我是你母妃,要是婚礼的时候看不到我,人家说闲话。”
“娘,不必了,没有人敢说闲话。”再一次面对那张脸,是多大的折磨?
“傻孩子,娘希望喝到媳妇茶。”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薛茗兰的喉间却已经哽咽。
垂眸,祁顺从。“好,明日,孩儿会接娘进宫。让娘喝到媳妇茶。”
细碎的脚步传来,由远及近,凌霄却始终假寐。被中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狼牙。狼牙,他的随身之物,他没有死,他知道她在这里。她心安。
一方小窗外,一个清瘦的身影临窗立着,紧紧地盯着里面的人。
本来想让凌霄死心,顺便除去她腹中的孽种。没想到,受伤最深的竟然是凌霄。想起那日,凌霄苍白的脸,他心有余悸。可是,想起她腹中的孽种,他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关节隐隐发白。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腹中却有他人的骨肉……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长久以来,他却不能堂而皇之地见她,因为她要静养……
“王爷。”鱼儿端着饭食过来,见了祁,福了福。
没有回应,祁转身大步离去。
“小姐,吃饭了。”在凌霄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凌霄睁开了眼。
“小姐,你还是躺着吧。”凌霄披衣起身,鱼儿惊恐万分,想按下她却也不敢放肆。
“太医说,静养半个月就好了。我早就可以下床了。”径自走到桌边,凌霄看到满桌的珍馐,胃口大开,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蒙哥汗活着,他知道他在这里,她要做的就是保重身体,保护自己的孩子。
这小姐真是奇怪,原先一连好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自从上次醒来之后,却每顿必吃,胃口好的很。刚开始,一副讨厌端王的样子,现在应该是想通了吧?
端王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找去?想起刚才祁离开是紧缩的眉头,鱼儿很替祁不值。
“药呢?”用手巾擦了一下,凌霄将神游的鱼儿拉了回来。
“哦,在这里。”细细的药丸滑了出来,满是馨香,吞下,唇齿都留着淡淡的香味。
“小姐,这药真香。你吃了这药,这药的香味便留在了你身上。端王的身上也有这样的香味。”鱼儿有些迷惑不解,凌霄听了微微皱了皱眉。难道……应该是了,他说魅没有解药,清也只是控制毒发而已。
小腹已经隆起,她的孩子正在她的身体里成长。明日,她却要成为他人的妻,他知道明天会发生的事吗?
起身,凌霄被椅子拌了一下,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小姐,小心!”鱼儿赶紧扶住凌霄。
太大意了!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母亲怎能如此大意!抚着隆起的小腹,凌霄一阵后怕。
“小姐,你可要小心啊。你腹中的孩子可是小王爷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鱼儿的话因为凌霄凌厉的目光而中断。
她的孩子怎能说成是祁的!
窗边,长身玉立,仰头,深秋的月光竟比寒江水更凉。想起北番的冷月,清冷如狼牙,今生是否还能再看的到?沙漠夕阳,天地玫瑰色,很美,今生是否还能再看的到?沙漠狂风,夹杂着飞沙走石,打在脸上痛但也痛快,今生是否还能感受到?
双眼迷蒙起来,冷月竟化成了那一张深邃立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