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多岁守寡的时候起,她就一个心愿,攒一口棺材,老家人叫“木头”。有三亩薄地,不雇工。拐着小脚自己种。小房里有张木床,有个蒜臼子,每天到地头摘两个青椒,搁在蒜臼子里捣捣,卷在煎饼里吃;冬天,就换咸菜。每天。到了四十多岁,攒上了口“木头”,放在当院里。
正赶上国共合作、全民抗战。国民党和日本人打仗,打完了,就上老百姓家搜棺材,运他们的官儿。她整天担惊受怕,便跟我奶奶商量。
“俺不如现在就拿上小绳吊死呢,你们家有孩子,帮把手,把俺放‘木头’里。”
“!妹子,那咋行呢?人有个寿限呀!”
“是那!可俺的‘木头’要是叫人家睡去,俺这一辈子还不是光着腚走啦?”
后来,她就把棺材搬到小房里,搁在自己睡觉的床上,盖上秫秸、破苇席。自己呢,缩在床沿边,头靠着棺材,一夜、一夜坐着睡。
再以后的事,我父亲和叔就不详知了。有人说,她的棺材叫兵给抬跑了,她上吊死了;有人说,她吊死了,睡进了自己的“木头”。
现在,那曾有间小小房的地方,是一棵榆树,树下拴着我那叔和他二儿子合伙买的牛。夜里,牛牵进院子,那儿,就剩一棵榆树。
第二天,我跟叔在村里走,见着我们那本家叔从村外回来,露出有礼数的笑。
“挖了?”
我叔小声问。
“夜埋?”
“夜”。他又拍拍土,冲我笑,“大侄女,家来玩。”
我才想起是个什么事。
“*,净为了入土,死个人,还不赶死个小鸡儿呢。”婶子撇嘴笑。
二弟不论是快活,是心里装着事,或者什么心事也没有,脸上始终有一种不舒展的神气,眼光总是迟迟惑惑的。不是忧郁,不是胆小,而是一种总在不断地小算计着,想占便宜,又怕吃亏,想要发达,又摸不着门着,总在小算计,总又什么也没算计出来,久而久之在脸上烙下的印迹。
人有多少怪,生活的路和内心世界的轨迹稍稍发生一点转向,脸相上就会反映出来。
叔的这几个孩子,我跟二弟延平算熟的,那年回来,他已初中毕业,在村子里当赤脚医生,很平常地说些个“红霉素”“转氨酶”一类的词,爱打听外边的新鲜事儿,一会儿“姐……”,一会儿,“姐……”修地下铁道是不是像挖煤井一样掏的洞?什么人造卫星溅落在大海里边为什么人能找到?……很跟我有话说。前几年学个“旅行结婚”,事先也没写个信,猛地,拉着个眉眼乖巧的女子进了我家,叫我那循规蹈矩的爸很有些疑惑,怕他们是家里不同意,私奔呢!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双明亮的眼,方方的脸,憨憨实实,跟我那当过兵,又下了煤窑的大哥一模一样!他们兄弟俩也长得确实像。
这回,一见面我就怔住了。说不出他哪儿有大变化,变得又实在厉害。眼小了些,下巴尖了点,脸上是不舒展的神气,就这些。
我说要去乡里找书记,他比我还热心,好像不是为电,就为那是个书记;
也去赶集,提回个大篮子,半天,托着一小块豆腐皮:“娘,给姐吃。”
叔说,延平,到我地里刨点鲜花生给大爷带回去。于是,他就收拾自己的地一直到黑才回来。不用拿自己的花生了,还不舍得搭自己的工?
我简直说不出他那点小算计!
但,眼前这张总算计,总也没算计出什么的脸,真叫人说不出为什么会心里难受。
人难免被环境塑造。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也分着一份地,不管怎么算计,总得想着盖房的事;那一砖、一瓦都是实实在在要算计的……要是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出生,生活,然后,一个小而全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呢?
我又何曾未深深地体会过这种没什么用而极耗神的小算计呢!大至人际关系,中到命运,小至一分菜钱……如今闯荡久了,挫跌多了,对命运呀,菜钱呀,连同人际关系?都懒得算计了。去他的,算又怎么样,走,便是了。然而,有时仍要受无用的小算计的折磨。
也许,正因为我们都会小算计,彼此才这样地相通和亲近?
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有大有小,全都四四方方。土坯垒的,砖砌的,石头垛的。墙都不算高。不过,站在院子里绝看不到外边,外边也看不到里边,除非从半敞的小门口往里瞧瞧。
我家这院,前边借人家的后墙山堵起,后边靠自己的五间房封住,那一边是大小石块的墙,这一边凭草顶、土坯的柴禾房的外墙跟门联成一体。有个小小的门楼,自然也是草顶。黄黄的土墙,深褐的门檐,木本色的双扇门,门外一棵榆树,洒下半点绿荫,这,就是我家的门口。
在村中走,一扇扇不大的门,一堵堵默默的墙,都引人猜。舍得用砖、用瓦和白粉、黑漆的门楼,那是新发家的主儿?还是才立户的小两口儿?土墙在下陷,草在墙头晃,那里面是住着一个笨汉和一个懒婆娘加上一堆小小孩儿?还是位老人早已离乡土,去什么地方的儿女家享清福?那一块块打得大大方方的石头垒的墙,准是为再盖房,再分家备下的料。这种墙不抹泥,不勾缝,只靠石料自身的重量和方正垒起来。青青的石料,块块耐人琢磨,似乎块块有自己的心思,永远封在里面……
村落,散在土地上的片片村落,远远看,每一处尽是些屋顶、墙、门和墙、屋顶。合起来,似乎一处只说一件事情。
有一小块地方,原先是个教堂,教堂之前据说是个干了的水塘,教堂之后,是座炮楼,住过日本鬼子。在这一带活动的八路打过住这儿的鬼子,路过这儿的新四军又把这炮楼给炸了。现在,是那利嘴老婆婆的小院子。
远远近近的村落,温和而又拥挤,藏着多少故事!让人突然涌起一阵惊奇,然后,又随着视线消失在那拥挤而温和的远近村落中。
鼻子底下长着嘴也不灵了。凤姐住在辛庄,这一带竟有三个辛庄,相隔三五里,太阳到了正顶的时候,还没摸着她家的门,烦起来了,张口大骂,死凤姐!活见鬼!正骂得起劲儿,见一个胖墩墩的妇女打对面走过来,停下。
她不吱声。
我也不吱声。
就这么见着了。
凤姐日子过得好。独门小院,全砖全瓦、小泥抹的房,还要盖门楼加厨房,院里堆着砖。地上呢,晒满麦子和棉花。种棉花,卖猪,卖余粮,不靠丈夫那国家干部,自个儿一年就收个一千多块呢。
景全没下班,俩侄女没放学,进了门,凤姐就手脚不闲,从院这头走到那头去喂猪,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赶鸡,收拾粮食,一簸箕,一簸箕端进屋去,倒进盛粮食的大箱里。一下在屋里,一下在院里,嘴也不闲,我得跟在她后边转着接话。
“咱胖成这样儿,你都不敢认了吧?”
“敢!人家凤巧预先介绍过,说你胖得要命,我有思想准备,结果,还行。”
“这可咋整,咱要是能歇上两天,准会瘦下来,瘦成你这样儿才好。你怎么越来越显着年轻,真是城里人儿呀,咱家里人没说你像十七八呀?”
“说啦,像七八呢。”
“差不离儿,”她咯咯笑,“我都成老妇女啦。唉,越累它越胖,就是这回事儿!”
“你累糊涂了,话都说反啦。”
“可不是咋的,越累越能吃嘛。咱老农民日子好了,可累坏了,从早到黑,一个人在地里,累死我的娘啦。别瞧她凤巧现在轻松,过两年,丈夫回来,自个儿立个门,看不累得她哭!”
一个劲儿喊累,还是咯咯笑!怪,一说笑,墩乎乎的人完全又是旧日那水灵灵的样儿。
她一溜小跑去打水。和叔家一样的井,一样的压水机。多着一个水泥砌的蓄水小槽,显着年轻人过日子的心气儿。添两瓢水,她压着水说:
“记得吗,咱家那井,原先是窑,上回你来家时挖的,大知识分子,手上还打俩泡。”说了,又笑。
我站在一边瞧那往外流的水。一点点事,人家记得那么牢,不知是把你来家的,你自己完全淡忘的那几天,反复地念叨温习了多少回?还是,谁也没对谁说过,就那么记着了……
“哎呀!搁那晒一中午,回头还不烫你个猴屁股呀!”凤姐登登跑到门外,把我骑来的车往院子里的阴凉地搬。
“吃啦?”路过的谁说。
“没呢,还等着你给做呢。”她笑嘻嘻地说……
我们俩原本是一个性情,天生要叽叽呱呱地说,咯咯地笑,不让说笑活不了。不过命不同。如今,她依旧笑得那样,叫人羡慕得要命。
“……还是你过得,凤姐。”话从嘴边溜出来。
“好啥好,这辈子再也没个儿!”
“瞎想不开!你有俩闺女,我可什么都没有。”
“送你一个吧,这就带着走。”
“舍得呀?”
“舍得!赶明沾闺女的光,上北京去看看你,可别装不认识,哪儿来的老农民哟。”
“哼!只怕闺女刚刚上火车,你就哇哇哭开了……”
“妹子,咱们别笑了,我跟你说个正经事儿。有没有办法给我弄一个儿子来,大医院里人家私生不要的。人家要多少钱都成。真的,咱们正经商量商量。要是能帮成我这个忙,我这个姐姐一辈子记你的大恩。”
我真想让我这爱笑的凤姐遂愿!
又想,私生的现在实在不多。懂科学了,管得严了。再说,也没有那么多值得人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感情吧?
只能还说那老话:“儿子女儿还不都一样,你别想不开啊。”
“真想不开呢。”
“可当初不去结扎不是也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