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1954——)本名齐红,祖籍山东,一九五四年生于上海。现在福建工作。着有散文集《女孩子的花》、报告文学《走向和平》等。
女孩子的花
相传水仙花是由一对夫妻变化而来的,丈夫名叫金盏、妻子名叫百叶。因此水仙花的花朵有两种,单瓣的叫金盏,重瓣的叫百叶。
“百叶”的花瓣有四重,两重白色的大花瓣中夹着两重黄色的短花瓣。看过去既单纯又复杂,像闽南善于沉默的女子,半低着头,眼睛向下看的。悲也默默,喜也默默。
“金盏”由六片白色的花瓣组成一个盘子,上面放一只黄花瓣团成的酒盏。这花看去一目了然,确有男子干脆简单的热情。特别是酒盏形成的花蕊,使人想到死后还不忘饮酒的男人的豪情。
要是他们在变成花朵之前还没有结成夫妻,百叶的花一定是纯白的,金盏也不会有洁白的花盘。世间再也没有像水仙花这样体现夫妻互相渗透的花朵了吧?常常想象金盏喝醉了酒来亲昵他的妻子百叶,把酒气染在百叶身上,使她的花朵里有了黄色的短花瓣。百叶生气的时候,金盏端着酒杯,想喝而不敢,低声下气过来讨好百叶。这样的时候,水仙花散发出极其甜蜜的香味,是人间夫妻和谐的芬芳,弥漫在迎接新年的家庭里。
刚刚结婚,有没有孩子无所谓。只要有一个人出差,另一个就想方设法跟了去。炉子灭掉、大门一锁,无论到多么没意思的地方也是有趣的。到了有朋友的地方就尽兴地热闹几天,留下愉快的记忆。没有负担的生活,在大地上逛来逛去,被称做“游击队之歌”。每到一地,就去看风景,钻小巷走大街,袭击眼睛看得到的风味小吃。
可是,突然地、非常地想要得到唯一的“独生子女”。
冬天来临的时候,开始养育水仙花了。
从那一刻起,把水仙花看作是自己孩子的象征了。
像抽签那样,在一堆价格最高的花球里选了一个。
如果开“金盏”的花,我将有一个儿子;
如果开“百叶”的花,我会有一个女儿。
用小刀剖开花球,精心雕刻叶茎,一共有六个花苞。看着包在叶膜里像胖乎乎婴儿般的花蕾,心里好紧张。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我希望能开出“金盏”的花。
从内心深处盼望的是男孩子。
绝不是轻视女孩子。而是无法形容地疼爱女孩子。
爱到根本不忍心让她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我不能保证她一生幸福,不能使她在短暂的人生中得到最美的爱情。尤其担心她的身段容貌不美而受到轻视,假如她奇丑无比却偏偏又聪明又善良,那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将多么痛苦。
而男孩就不一样。男人是泥土造的,苦难使他们坚强。
“上帝”用泥土创造了男人,却用男人的肋骨造出了女人。肋骨上有新鲜的血和肉,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痛彻心肠。因此,女人连最微小的伤害也是不能忍受的。
从这个意义来说,女子是一种极其敏锐和精巧的昆虫。他们的触角、眼睛、柔软无骨的躯体,还有那艳丽的翅膀,仅仅是为了感受爱、接受爱和吸引爱而生成的。她们最早预感到灾难,又最早在灾难的打击下夭亡。
一天和朋友在咖啡座小饮。这位比我多了近十年阅历的朋友说:
“男人在爱她喜欢的女人过程中感到幸福。他感到美满是因为对方接受他为她做的每件事。女人则完全相反,她只要接受爱就是幸福。如果女人去爱去追求她喜欢的男子,那是顶痛苦的事,而且被她爱的男人也就没有幸福的感觉了。这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在茫茫的暮色中,从座位旁的窗口望下去,街上的行人如水,许多各种各样身世的男人和女人在匆匆走动。
“一般来说,男子的爱比女子长久。只要是他寄托过一段情感的女人,在许多年之后向他求助,他总是会尽心地帮助她的。男人并不太计较那女的从前对自己怎样。”
那一刹那我更加坚定了要生儿子的决心。男孩不仅仅天生比女孩适应社会、忍受困苦,而且是女人幸福的源泉。我希望我的儿子至少能以善心等待他生命的女人,给她们的人生以永久的幸福感觉。
“做男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办法珍惜他不喜欢的女人对他的爱慕。这种反感发自真心一点不虚伪,他们忍不住要流露出对那女子的轻视。轻浮的少年就更加过分,在大庭广众下伤害那样的姑娘。这是男人邪恶的一面。”
我想到我的女儿,如果她有幸免遭当众的羞辱,遇到一位完全懂得尊重她感情的男人,却把尊重当成了对她的爱,那样的悲哀不是更深吗?在男人,追求失败了并没有破坏追求时的美感;在女人则成了一生一世的耻辱。
怎么样想,还是不希望有女孩。
用来占卜的水仙花却迟迟不开放。
这棵水仙长得结实,从来没晒过太阳也绿葱葱的,虎虎有生气。
后来,花蕾冲破包裹的叶膜,像孔雀的尾巴一样张开来。
每一个花朵都胀得满满的,但是却一直不肯开放。
到底是“金盏”还是“百叶”呢?
弗洛伊德的学说已经够让人害怕了,婴儿在吃奶的时期起就有了爱欲。而一生的行为都受着情欲的支配。
偶然听佛学院学生上课,讲到佛教的“缘生”说。关于十二因缘,就是从受胎到死的生命的因果律,主宰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生命与精神变化的力量是情欲。不仅是活着的人对自身对事物的感觉受着情欲的支配,就连还没有获得生命的形体的灵魂,也受着同样的支配。
生女儿的,是因为有一个女的灵魂爱上了做父亲的男子,投入他的怀抱,化做了他的女儿;
生儿子的,是因为有一个男的灵魂爱上了做母亲的女子,投入她的怀抱,化做她的儿子。
如果我死也没有听到这种说法,脑子里就不会烙下这么骇人的火印。如今怎么也忘不了了。
回家,我问我的郎君:“要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男孩!”我气极了!
“为什么?”他奇怪了。
我却无从回答。
就这样,在梦中看见我的水仙花开放了。
无比茂盛,是女孩子的花,满满地开了一盆。
我失望得无法形容。
开在最高处的两朵并在一起的花说:
“妈妈不爱我们,那就去死吧!”
她俩向下一倒,浸入一盆滚烫的开水中。
等我急急忙忙把她们捞起来,并表示愿意带她走的时候,她们已经烫得像煮熟的白菜叶子一样了。
过了几天,果然是女孩子的花开放了。
在短短的几天内,她们拼命地开放所有的花朵。也有一枝花茎抽得最好的,在这簇花朵中,有两朵最大的花并肩开放着。和梦中不同的,她们不是抬着头的,而是全部低着头,像受了风吹,花向一个方向倾斜。抽得最长的那根花茎突然立不直了,软软地东倒西歪。用绳子捆,用铅笔顶,都支不住。一不小心,这花茎就倒下来。
不知多么抱歉,多么伤心。终日看着这盆盛开的花。
它发出一阵阵锐利的芬芳,香气直钻心底。她们无视我的关切,完全是为了她自己在努力地表现她们的美丽。
每朵花都白得浮悬在空中,云朵一样停着,其中黄灿灿的花朵,是云中的阳光。她们短暂的花期分秒流逝。
她们的心中鄙视我。
我的郎君每天忙着公务,从花开到花谢,他都没有关心过一次,更没有谈到过她们。他不知道我的鬼心眼。
于是这盆女孩子的花就更加显出有多么的不幸了。
她的花开盛了,渐渐要凋谢了,但依然美丽。
有一天停电,我点上了一支蜡烛放在桌上。
当我从楼下上来时,发现蜡烛灭了,屋内漆黑。
我划亮火柴。
是水仙花倒在蜡烛上,把火压灭。是那支抽得最高的花茎倒在蜡烛上,和梦中的花一样,她们自尽了。
蜡烛把两朵水仙花烧掉了,每朵烧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那样水灵灵地开放着,在半朵花的地方有一条黑得发亮的墨线。
我吓得好久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女孩子的花,刀一样的花。
在世上可以做许多错事,但绝不能做伤害女孩子的事。
只剩下养水仙的盆。
我既不想男孩也不想女孩,更不做可怕的占卜了。
但是我命中的女儿却永远不会来临了。
月亮的海
我的青春与别人不同的是在宁静中度过的。说是宁静,在当时被认作“寂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少,报纸送到高高的山上,读起来也有隔世之感。于是整个的心灵全神贯注在风霜雨露的变化,天体两头同时垂挂着永恒的金球和银球。关于小时候受过的具有活生生思想观念的文化,本来是很少而不巩固的,年复一年让浩浩荒穹风吹雨洗,所剩下的,仅仅是作为符号使用的汉字了。
朝夕相处的几个人,即使是怄气也非常简单。每日所见的山头依然是千百年来的模样。每天舞蹈般婆娑变化的只是远远近近的游云,颜色也变幻莫测。
云是天空的吉普赛人,它们一群群来去匆匆。偶尔有走错路的一团云,慌慌张张一头撞到山上。“轰”地一下,胖乎乎的云变成晕头晕脑的丝缕状,随后拖长了身体,又瘦又薄地从山头上漫过。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巨大的身躯已经损失了许多,万分懊悔地向远方溜走。
这样有趣的云总是常常见到的,但是把整个大地盖住的“茫茫云海”却不是常见到的。有云海的日子便成为节日。观赏云海成了正当的借口,可以稍许偷懒片刻。
有时云海中形成巨大的旋涡,四面的云呈弧线向这圆圈中滑进去。我们称之为“漏斗海”,真像过滤牛奶哪。漏斗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有漏斗的云海最有情致。流云的弧线是最柔软稠密悄然的,这流动的线条是无法复拟的。
到纯白的云海中去洗澡那是十分有趣的。云海汩汩地围着山头,大有海中孤岛的虚幻感。背着工具去给茶树锄草杀虫,从房屋出来走不远,双脚就踏进了云海。弯下身去用纯白的云潮来洗手洗脚,又走到云潮没胸处做双臂划水的动作。有人在潜水,脑袋一忽儿这,一忽儿那地冒出来。有人只在云海上露出两只手不停地乱招,笑声从云海里传上来:“救命啊!淹死啦!”
女孩子们最喜欢这样嬉戏。“我们是仙女!”这么喊着,人人都想象自己是霓裳羽衣的纤纤美女。那是多么好看的仙女啊:一个个破衣烂衫,黑而粗的皮肤里充满红润的血色,胖乎乎的昂着脑袋,接受周围同样破烂的老少男子们的赞美。
作为仙女的想象是女孩子们的虚荣心。但云海一起来,的确有入仙境的超然感。云海隔开我们与山下社会的联系,造成无限畅通的开阔的心情。灿烂的阳光当空,呼吸粗犷的山中气息,心中漂浮着独处自省时所有的孤独感。
后来的岁月中,我很少登高。偶尔登上有名的风景游览的山,难得也见到一次云海。但是再没有当年的心情。云很难那么潜心入腑地感动我。这时才理解到,当年被认为寂寞的岁月,是人生难得的宁静状态。我很有幸,不像看破红尘到深山苦修的悲愁的人。我作为充满憧憬的年华在深山里与游云作伴,过着俭朴的如同苦行的日子,因此而得到与自然相亲如手足的爱护。
住在高山下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经验的。我从云海之上走到山下,我知道云层之上是晴朗开阔的天空。可是住在山下的人却愁眉不展。越是又浓又白的云海,从山下望上来,天就阴得越加厉害。以为要下雨了,衣服也不敢拿到院里来晾干。想出门的妇女也不走了,想做的活计也不做了。用不着对他们说那只是云海。“这天气保不定就下雨了。你说的太阳在哪儿?”他们会这样问我。
云海布阵的时间不长,天渐渐开了,怕雨的人又耽误了一天的功夫。山下的人是不会知道云海的乐趣的。
也不知怎的,我喜欢一个人独自走路。夜里也喜欢一个人走,那会产生一种灾难可能临头的神秘感。
我忘不了那样一个晚上。我从此懂得了云海真正的好处。
天是阴沉沉的,很宽的公路也只是模糊地显出一道灰色的带子。什么也看不见,又没有照明的亮光。要是有手电之类的也不敢用的。不能让万一可能碰上的人知道我是单独走夜路的女孩子。渐渐地,走到很深的雾里了。全凭记忆和脚的感觉来走路,在夜雾里走路,老是产生错觉,明明觉得在走直路,可是一走就走歪了。一下子碰到土坡上了,一下子要跌到路底下了。虫、蛙和夜行鸟发出许多迷惘的叫声。也许在黄泉路上,人也是这么歪歪斜斜走路的。这么走着,好像在步步后退,好像在团团打转。锐利的恐怖,连后悔也没有的绝望。拼命地走这条好像永远不会走完的路。
雾气里溶进霜一样青白的亮光,渐渐四周都亮起来。雾气一下子沉下去。哦,是从雾中挣扎出来了。是天顶高深处的月亮的光垂照四方——
呵,月光下的云海。
这是多么悲哀的海。
这是多么伤心的月亮。
纯白的云海在月光的夜里,是滚滚无垠的淡青色。这是眼泪的颜色。这样辽阔的悲哀,月亮的海。
月亮是这样度过它伤心的时刻。它虽然圆但是憔悴。
快要过年的时候,我病了。邻居的老太太来看我。
“我要等病好了再回家。”我说,“我不告诉家里。”
“好。你懂得做女人。”老太太说。她用手摸摸枕头,“只有眠床和枕头知道我们的眼泪。”
她是四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她被看成是有福气的老人。
当我亲临这悲哀的月亮的海,我懂得了妇女悲哀的美丽。
月亮用云海遮住它的悲伤,在夜深人静时。
这时无怨无悔的海。悲哀清晰如水地漾满天宇,被一千万朵纯洁的白云接受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灿烂的海。
这是多么静、多么静的月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