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1953——)上海人,批评家。着有《城市笔记》、《秋天的独白》等。
时间之妖
我从书本中醒来了,回到了笼罩住我的时间里一如既往。此刻,暮霭升腾,从窗外款款漫入。房里全是浓淡不等的阴影,只有那老式座钟的镜面在闪闪发亮。我在黄昏的静谧中倾听座钟均匀的滴答声,它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我感到了它运转的执着和无情,把每一个瞬间粉碎在接踵而来的滴答之中。座钟的齿轮碾过了我无法把握住和挽留住的时间,一阵无能为力的感慨袭来,使我唏嘘不已。
忽然,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时间究竟是从我身边来无影去无踪地流过呢,还是隐藏在座钟的齿轮间涌来又消逝?到底根据什么来判断时间的存在?
在座钟里面的时间之妖真是不可思议,它窥视世界使之衰旧,它自顾自地周而复始地划着一轮又一轮的圆周,而我们的生命则在它无声的运动之下变得苍老。这一事实是不能容忍的。我起身,把那座钟的钟面转向墙壁,我不想再看见能够悄悄蚕食我生命的指针和被指针千万次傲慢巡视过的十二位数码。
我必得从这种被一架小小的座钟紧紧攫住不放的状态里自我解救出来。于是我先断然否定了时钟的意义,它实在与我并无干系。可是我又分明感到有着那么一种叫做“时间”的事物存在,因为至少我刚才的一些想法已经过去了,现在正在想现在的问题。这样,我便突然地获得了顿悟:时间存在于我的感觉里,却根本不在那个座钟的铁壳中。
就这么,我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房里听座钟静静地滴答着从身边缓缓流过,我想到过去的事情和经验以及一切念头都随之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不可招回了。只有此刻我才生存在傍晚微弱的光明之间。当然我还有一种叫做回忆的能力——回忆我的童年、少年、昨天和我刚刚经历的事:在读一本有关宗教史的书,在那书里,几千年中关于信仰和教义的精神史都被浓缩地印在几百张书页中了——回忆使我顽强地保持着过去的时光,在想象中它们仍栩栩如生,恍若在我眼前,而且就在此刻。是回忆向黑洞洞的过去投入一道微明的光线,让我再次看到曾经有过的事物,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和意识从那里一直延伸过来,停顿在此刻。我因回忆而使时间变得可逆可缓可凝滞,我使它得以穿越单向度的时间表,多次在我头脑里复活与留驻,并且让它们显现在我此刻的意识瞬间里。
为了摆脱傍晚的孤独,我出了门来到大街上。这时候街灯纷纷亮了起来,连同缤纷的霓虹灯在头顶汇成光串和光流。我知道这些灯都是按照统一和预定的时间放出光明的,于是我还是确信环绕着我的是有那么一个客观的约定的时间,它永不可逆,永不重复,永不能唤回,永不能再现,它总是按时到达,自天而降。在想象里我找到了乡村,那里的祖先传说,父辈的教诲,逝去的旧事都纠缠着我不放,决定着我的现实和未来。但现在我却被抛置在城市里了。我已不知道祖先,忘了父辈的教诲,逝去的旧事渐渐淡漠和隐没,我只面对一具正存在着、正经历着、正感知着和正踱着步的自我。回忆被冲垮,变得若有若无,于是时间(即便在想象里的)试图再现的挣扎也变得徒劳无功。
城市不是一个可以单单用回忆和想象就能充实生活的场所。我想去会会朋友,或者随便找一个人聊聊天。我开始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闲逛,胡思乱想。
城市逼使我不得不珍惜每一段时间的片刻性存在,即我目前正在度过的这一段时间。城市生活的多变使每一段时间都具有自己的独特内容,它不再像乡村中那样依循四季的重复和早晨与夜晚的更替。此时此刻,未来正临近,新的经验正临近。结局已经过去了,“开始”迎面而来。在乡村的时间表上,“开始”发生在过去,结局则在将来,而现在则处于“过程”当中。此刻我漫步街头,感觉和平时正好相反,时间明明依照另一种向度流动:它从未来朝今天走来,把已经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统统推入了过去的黑夜里。也即是说,“开始”无尽地诞生于未来,经临我的身旁,把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结局轮番关进了过去的永远封闭起来的黑箱深处——半小时前我坐在房里看着窗外向晚的暮色,这一幕是永远地不存在了。
我周身起栗,觉得一种恐惧。我立即打消了去朋友家的念头,神情恍惚地返回自己的住处,我怕那一切会突然间消逝。我必须努力让自己相信刚才的都是确实有过的,并且还继续有。
所有的皆依然如故,固定在原有的空间里没有丝毫挪位和变动——与先前不同的,只是楼房的窗里都亮了起来,那楼房真像一个透空的布满方孔的大匣子。是的,它确实有过而且现在还继续有。不过,那一段时间中我的所感所虑所思不再有了。
又重新坐到了先前的椅子上了,我想我得认真地想一想时间这个使我心神如此不安的问题了。可是我无效,在时间中思考时间,我逃脱不了它对我的控制,这样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对智力的徒然滥用使我沮丧无比。我索性随手拿起一部小说,想借阅读来遗忘并回避这个几乎无处不在的时间之妖,真不敢看它对我的显身。我把那部小说随意地翻到书中某页,果然读了起来一头沉了进去。这是描写一部国际间谍战的小说,主人公穿梭往返于几个国家,有许多冒险和离奇的遭遇,时序颠来倒去,情节交织穿插,完全不依循一个统一的时间向度。终于,这个刚刚置于脑后的时间问题又冒了出来,迫使从小说中逃逸,复又沉浸到先前未完的思路里去。
我在想,就在刚才我读小说的那会儿,房间里的时间(包括窗外世界的时间)对我而言实际是中断了。我的幻觉中涌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时间之潮,它瓦解了我此刻拥有的日常时间,随着我阅读的深入和沉醉渐渐支配了我。不用说,这是虚构的、符号的、指代的和通讯意义上的时间,它其实是不真的,但是它有效地变作一种我心理上可以认可和接受的事实——通过我的想象力将之完形。小说(或其他读物,但必须是叙述一个事件及过程的),时间节奏有快有慢、有停顿、跨越和中断,甚至还有叠合与倒转。应当说,至少在阅读小说的这段忘记环绕于我的日常时间和环境的时候,我的主观经验领受着另外一张时间表的包围——顺便提一下,小说的功绩之一正在于它能够在世界统一的不可逆的物理时间之外再拟造一段时间来,而且是可以长期保存的——我也许花了整整一小时读完一篇小说,可是在我的感觉和印象中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一个时代、一年、一月、一天,也可能仅仅几分钟。
是的,我深居简出,陷在城市密集的楼群和人群之间,只拥有一间微不足道的居室,从远处眺望这里,谁也看不到我。万家灯火是蔚为壮观的,不过每一盏灯都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我被束缚了,只能仰仗阅读来扩展视野,挽留时间。因之,我就把阅读带来的时间感的变化也归为城市生活的一个特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在城市里阅读。
我的一位交往甚密的朋友这天晚上忽然不期而至,一番闲谈后我向他讲起我正想的问题。
他听了后说道——
时间的流向不是直线型的,而是圆圈型的,它会重合。时间不单单是正流,也不单单是逆流的。它同时朝两个方向流,“现在”是起点,一边流向过去,一边流向未来。而且最终两端会重合。
我说,这完全是你的想象和臆断。我从城市颓败的墙、油漆剥落的门窗、锈蚀的街灯柱和坍裂损坏的路面得知,城市在变得陈旧。我还从城市兴起的楼群、铮亮的幕墙、新竖的广告和四通八达的立交公路获悉,城市在显示它的新姿。时间在城市的每砖每瓦留下它不可磨灭的印戳,它不会重复,不会重合,不会停步。你的时间观念完全是幻想型的。
不——他说——我深知时间对每一个个人都十分公平地作出“一次性”的给予,它警告我们不要奢侈地挥霍,因为它是不可再得不可重复的。不过,我也时常徜徉于长街短巷,总感到有一种回复到过去类似经验的体会,而它分明又是刚刚首次经验到的。于是我想到了时间也许同时有两个向度,就像从一点朝左右延展的两条圆弧,共拥有同一个圆心,这样它们必定因向前延伸而重合。
并且,在城市生活里时间是可以凝缩的,实际上它决定于人在时间中的主观安排及运用。我常常在匆匆的步行、匆匆的谈话、匆匆的工作时感受到这一点。你刚才说到“阅读”给你另一种时间感,可我并不时常阅读。归根到底,城市生活的时间是应该由生活状态本身来度量的,而你恰恰犯了一个偏爱幻想逃入回忆的错误。
那是因为我深感现实时间过分的均匀以及它无情地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我回答——某种瞬间的、暂时的、随着每一声滴答而堕入黑暗的经验都是由于时间的无声搏动。城市生活里的时刻表过于呆板、严格和无人情味了,我觉得能缓和这一无情事实的办法只有遁入幻想和回忆。当然,“阅读”在此时就成了极可信极为有效的手段和途径。
他不同意我的想法——城市生活并没有完全受制于一张时间表。虽然为了效率、约定和一致性,时间铁律使你不得不按标准钟点行事;但是,城市时间的主要特点并不在此。在我看来,城市时间有如下几个特征:高密度的构成、有弹性的节奏、可切割的分配、非重复的供给和重合的效应。
“高密度的构成”不用说你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消想一想生产流水线、机器效率、愈来愈快的办事速度和愈来愈短的谈话就可以了。这种以分和秒为时间单元的情形恐怕只有工业化和信息化了的城市中才会有。
要理解“有弹性的节奏”也不困难。你有没有在远离工业区和商业区的林荫道上散过步?有没有在咖啡馆和舞厅里消磨过时光?有没有在片刻的工作余暇里轻松地聊天?从一种节奏转换到另一种节奏,应当说是城市生活在时间体验上的一大特点。
那么,所谓“可切割的分配”就顺理成章了。由于高密度,由于有弹性,你就可以动用你的头脑来计划自己的时间表。它不再像乡村生活,是根据四季、日照、月亮盈亏或旱雨风雪来被动地安排时间的。城市里的时间是以一天来划分,而不是以一年来划分的。你可以不管四季、日照、月亮盈亏或时雨风雪(因为你一直在室内,有个人的环境),来细细地切割每天的时间。不是这样吗?
至于“非重复的供给”,指的是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虽不重复,但你永远拥有一个“现时”。时间总是天天“供给”给你的。你显然没有可能留住某一个白天或是夜晚,然而你可以盼望下一个白天或是夜晚。这样你便可以做每一件来不及马上做完的事,可以等待下一次时间供应,尽管过去的白天或是夜晚永不再来了。
最后,“重合的效应”,其实正从上面提到的无限供给里派生出来。我之所以称它为效应,指的自然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不错,严格地说,最后两个时间特征不纯属城市生活。但是我以为,它们对城市依然是适用的。
我说了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我的意思无非是说,城市首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不停行动的场所,对时间透彻的认识应当帮助我们努力做到这一点。确实,你的时间观是过于感伤过于低沉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
我的朋友深夜离去后,房里又剩下了座钟滴答声。窗外一片漆黑,远远地传来轮渡码头的汽笛和海关低回的钟鸣。我得承认朋友的话有着一种不可忽略的现实含义,但是我注重的始终是:城市生活中的时间给我的感觉、印象、幻想带来了什么?
我的朋友说得对,行动是重要的。不过,行动不是一切,还得有沉思和想象。
我想到了文学。文学该如何理解时间尤其是城市时间呢?
对时间的麻木不仁是不可容忍的。但是正是在这个问题面前,我跌进了难以自拔的思索之谷。我不知道在时间之外我们能否确信自己存在,不知道文学幻想在时间之外能作出什么虚构;不知道人们在阅读小说时若不能体验到另一种时间这小说又有什么价值;也不知道人们若只会在时间里忙于事务却不会在时间中幻想会带来什么心理后果。
我疲倦了,时间在思考中偷偷溜走,我把我的有关思考记下来是为了挽留它,以免丢失,我不必在乎它的庞杂。座钟依然稳步走动一路滴答,时间在消逝又再出现。我当然会有一个明天,一个明亮的城市的早晨,不过此刻即将过去——我情不自禁地向着黑暗轻轻地喊出了声:
你这时间之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