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午鹏
“作家”乃个人正在写的小说中的一个关键性人物,但小说的主角却不是作家,而是构成叙述本身的一个个词语,本雅明寓言哲学理论化的关键不是诸如“灵氛”、“星丛”、“单子”、“惊颤”和“蒙太奇”等术语的运用,而是这些术语本身所给人的直觉认识,包括所有对存在意义的拷问,即词语。因为词语的解释不同,故而纷争不断,因为词语不断被创造,所以纷争不断。从其理论推广而来的最终哲学理论,应当称之“词语”。它是哲学的同位语。其中的“我”是指小说中的“作家”。个人认为,本雅明接触到了哲学的本质,而其他人则只是站在多边形房间的各个犄角处呐喊,但他却不幸被迫自杀了。这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呢……
一个案件。
某个人奉了一个人的命令去刺杀另外一个人。他去了另外一个人的屋子,发现屋子里没有人正在写作。他没有犹豫,果断地开枪。他杀了没有人,撕去了没有人的脸,发现没有人是另外一个人,再撕去一张脸,竟发现没有人是一个人,而给他刺杀命令的人正是一个人。
一个寓言。
荷马说,西西弗斯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这个最足智多谋而又机巧的人,却触犯了众神。西西弗斯因此被打入了冥界。到了冥界,它又被判到地狱接受惩罚。惩罚很简单,相当简单,几乎没有任何智慧可言。在那里,他每天都要推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上山,然后再看着石头滚回山脚,那成了西西弗斯永恒的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的工作。有一天,西西弗斯突然想——他分了心,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到,巨石压着他的碎尸,滚到了山下。
一个梦境。
梦是欲望的满足。一个弗洛伊德理论的研究者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并深信不疑。为此,某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从研究所里辞了职。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梦是欲望的满足,梦是欲望的满足。”他没有钱,他做了一个富翁的梦。他没有女人,他想象他成为了一个诗人。没有人崇拜他,他在梦里是一个国王。他没有去过伊甸园,他梦到他一直生活在其中。他很感激弗洛伊德,于是他在梦里看到了他。他说:“弗洛伊德先生,你真伟大,你说出了真理。”弗洛伊德说:“人啊,你该醒醒了。”然后,他听从了先生的话,想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连醒来的欲望也没有了。他绝望地饿死了。
一个现实。
一个作家正在写作。一个声音传来:“不用再写了。”作家说:“为什么?”声音说:“该写的都已经写过了。”作家说:“我正在写的是没有人写过的东西。”声音说:“是呀,没有人写过了。”作家说:“我不明白。”声音说:“无论你是一个人,还是另一个人,最终都会被某个人杀死,成为没有人。”作家想到了什么,他对着镜子一看。镜子里是一个人,他正是某个人。
我是一个作家,我的名字也叫“作家”,但我更情愿把自己称作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虽然在Z城发表了一些称之为著作的东西,但是突然之间,我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写的了。
所有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所有该写的也已经被写过了。所有的这一切,甚至自己所写过的东西,甚至包括这篇,都不过是重复。也许它们看起来不一样,但实质上都是在重复。
历史的重复,世界的重复,悲剧的重复,故事的重复。
每日,我都在重复中度过。我的人生就是一个以好奇为入口,重复为滤口的尖尖漏斗。一舀黄沙吸进,时间老人的拄杖之速。一秒一格,一次一粒,下一秒和上一秒无任何不同,下一粒和上一粒亲同手足。
电视,每一个频道都在重复。报纸,每一则新闻都在重复。书籍,每一个故事都在重复。电影,每一个画面都在重复。音乐,每一个音调都在重复。绘画,每一种颜色都在重复。建筑,每一栋房子都在重复。设计,每一种创新都在重复。思考,每一种念头都在重复。生活,每一次繁殖都在重复。生命,每一次死亡都在重复。人人都在拒绝重复,这本身就是一种重复。
对于讲故事的人而言,他所写的一切,不过是词语的重复。
我是作家,也是读者。我是故事的创作者,同时也是故事的阅读者。我的经验告诉我,故事是不存在的,在历史中不存在,在未来也不会存在。它的不存在是命中注定的,谁也不能否认。无论你写了什么,一条流浪狗的故事,一个男人与女人的故事,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故事,它们在本质上仍然只是词语的重复。它们在词语面前,没有谁比谁更短暂,也没有谁比谁更永恒。
也许,就一个人的阅读经验来说,它们讲的是不同的故事,一个老人,一片海,一个小女孩,一顶帽子,一个病人,它们是如此不同,读着就不同,发音也不同。但就时间而言,就这座创造出词语的Z城而言,就这座Z城的千年历史而言,它们依然是在重复。
词语终究是有限的,那么,词语的组合也是有限的。
那些故事不过是词语千万种排列中的一种。流浪狗的故事就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就是精神病患者的故事。是的,它们使用了不同的词语,但并不意味着否定了重复。而是因为讲故事的人刻意地抛弃了一些词语,他挑选了一些词语,然后他把另外一些词语隐藏。甚至,他告诉读者,说,这个铁盒子里是我没有用过的词语。读者完全知道是哪些,只是他们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此一来,每一个故事,其实在词语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便已经诞生了。
如此一来,所有作家的悲剧命运,也该粉墨登场了。
没有人在写作。写作是不存在的。
每一个讲故事的人,所陷入的,仅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衰落而堕落的象征了。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赌徒,他对俄罗斯轮盘无限痴迷,他嗜赌而成人性。他的出生是一种赌博,他的死亡也是一种赌博。几率,这种数学游戏,在词语和这种赌徒面前不堪一击。因为对赌徒而言,他的每一次抛掷和前一次抛掷一模一样,他的词语不会多也不会少,词语的存在完全重复,那么,结果必然是一样的。
也许有人会说,看呀,有人中了五百万,有人一分钱也没中。但实际上,“五百万”和“零”有什么不同吗?仅仅是,前者将“五百万”这个词语选中,隐藏了“零”,后者将“零”选中,而隐藏了“五百万”这个词语。
在词语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比任何一个人更值得称赞,也没有人比任何人更归于卑贱。人性看起来不同,乃是因为人的皮囊装不了那么多词语。人性在变化,也是因为它在不断地更换一些词语。甚至更换也是不存在的,它在强行吞噬另外一些词语,而使得自身变得更加伟大或渺小,正义或罪恶。这就是,为什么Z城的读者常常阅读到作家的作品,而心中涌起无限羡慕、称赞、嫉妒和仇恨的原因。理解作家作品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不理解的人则要么试图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要么,就选择相反的词语来充填自己。这种交流,更激发了作家与读者,两种身份之间的转换,但在本质上,它们仍然是同一。
如今,Z城的人们时时刻刻都在阅读,他们读得越多,自以为知道得越多,却未明白,他们只不过是在发现他们曾经知道的东西。他们是一群历史的拾荒者。而令人讽刺的是,这个观点,已在远古时期,被一个叫做苏格拉底的人一语道尽,但仍然不为众人所知。他是历史中第一个被冠以“智慧”之称的人,他的一生是寻找“智慧”这个词语的涵义的一生。他,用我的话来说,是一个真正“讲”故事的人。
毫无疑问,当每一个作家拿起笔来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时,他都期望讲一个有意义的故事。但他之所以寻求“意义”,乃是因为故事本身缺少“意义”,这个词语——他注入意义,用自己的微渺的灵魂之光来给予瑟瑟发抖的生活以希望。但很少有作家在小说中说他发现了“意义”,即便他说了,我想,很多人也会认为其毫无“意义”可言。
而与此同时,Z城的人们,不断地希望通过阅读来获得意义。但实际上,他们寻求的并非是“意义”——他们遮遮掩掩,谎话连篇,甚至他们从不阅读那些看起来像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追求的,不是意义,而是,发现新的词语时所产生的惊颤。通常,他们不会去阅读那些和他们生活相似的作品,他们习惯于阅读与他们的生活决然不同的作品,这种习惯,就是一种显在的证明。进而,他们的习惯影响到了讲故事的人,使得作家背叛了生活,背叛了自身,从现实步入超现实。作家因而为谋取一个好的故事而去虚构故事,尽管故事是原本存在的,但他抛弃了自身的故事,讲的是不属于他的故事,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个存在于历史中的被遗失的故事,一个存在于现实中的被忽视的故事,一个存在于未来中的还未发生的故事,甚至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被隐藏的故事。他,这个作家,用“故事”刺杀了另一个人,同时也杀了自己。
所以,在历史中,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卡夫卡,写一份奇怪的遗嘱,他竟要求销毁他所有的作品。没有人理解,最终它成为了一个悲剧性的喜剧,一份被背叛的遗嘱。在我看来,理由其实很简单,他所写的作品并不属于那个时代,他超越了时代本身,甚至直接把地狱写进人间。而他求生的愿望如此强烈,和任何正常人一样,他决计是不愿意“自杀”的,结果他反而被“自杀”了。这是一种个例吗?不,远远不是——何况我举再多的例子也不过是一种重复,它不具有比一个例子更强大的说服力——这是所有作家的共性,我还能对此说什么呢?这就是一个不断发生在讲故事的人的身上的悲剧命运,一种无望的衰落。
而读者,正被牵涉其中。他们对讲故事的人的审判,仅仅局限在词语,他们从来不审判故事的“意义”,因为意义的审判早已在他们生命中了。而且,他们的审判也相当可笑。写得简单,他们说太肤浅了,因为每一个词语他们都认识;写得艰深,他们说太晦涩,因为他们不熟悉那些词语;写得有时简单,有时艰深,人们又说太混乱了,因为他们无法找到词语之间的契约。结果是什么?结果便是读者自身的衰落。书架上全是既不简单又不艰深的变异品,报纸上全是乏味词语堆积出来的事实,广告在一句又一句重复中贬损人们的智力,语言在一次又一次对话中形成不可逃脱的惯性,而生活,正是在这种可笑的审判中不断地,不断地贬值。
如此,当读者祈求讲故事的人说一个农夫也能听懂的故事,但能给他们带来天堂与地狱之别的感受时,讲故事的人就应该马上闭嘴了,作家就应该停止写作了。哪怕作家和读者能够找到新的词语,甚至新的语言,那也不过是死刑的缓期,生命的回光,它们并不能改变Z城衰落的命运。所以,唯有停止,才能打破这一循环,唯有停止,才能使历史不再被自身所贬低。唯有不再重复,才是停止重复的唯一方法。
正是在这种经验中,有些人发现了重复的本质,他们因此而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抉择。
不,不是发现了它,而是重复本身,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真理,从不会大声喧哗,它总是自然、缓慢地浮出水面。
那么,以词语为生的讲故事的人,归根结底是要衰落的了。但这仍然是一种重复,因为衰落不是结尾,也不是从中间才开始的,它更没有起点。
讲故事的人的历史,整个的就是一个衰落的历史。
……
……
我写的时候,历史正在衰落,我停止书写了,历史也还是在衰落,说明还有其他人在写,他们和我一样,还是在写。
为什么?
因为,他们如我,不想写,但是忍不住写,写了又忍不住悲伤。写作对他们而言,不是荣誉之事,而是生命之事。虽然并不存在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人生在Z城,他们的一生就注定是写作的一生。无论在何种工作的名号下,不是用手,就是用嘴,不是用嘴,就是用心。他们陷入了词语的牢笼之中。他们想,与其写那些简单乏味的东西,不如努力着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但他们以为世界理解他们,同情他们,支持他们,它是他们忠实的情人和保姆。他们奋笔疾书,写完之后,却发现它竟不在他们身后,反而排斥他们,讽刺他们,诅咒他们,甚至冠以他们“滥用词语”之罪,产生一脚把他们踢出Z城的欲念。他们和我,最爱的人,竟是讲故事的人的敌人。
哦,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双方都沦陷的战争局面。表面上一片和平,而实质上,乃是战争的隐藏。
在这种对峙中,敬爱的人们,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想,怎样做呢?是把你的右脸也献上,是如西西弗斯进行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悲剧性反抗,是对此置若罔闻,还是早早地结束这一切?四者之间,哪一种更为妥当?
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写作是绝望。”
我,一个名为“作家”的作家,禁不住对着Z城大喊:“这世界,谁来满足我的绝望?”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二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控制系2005级信息自动化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