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静
前几天去送别一位朋友,一向开朗不拘的人临走时突然伤感,气氛顿时滞重起来。而我,却显出难得的平静。如今想到分别,总先想到日后的聚,而后才是眼下的散。用未来化解当下似乎是个可行的好办法,关于未来的念想无限拉长,往往就稀释了当下的哀情。当然,最好的境界应该是将过去、现在、未来融会贯通。但是少年么,爱登高,爱眺远,爱看未来,一旦举目远望,便似乎包容了无限,总平添出几分浩然之气,纵使躁,纵使浅,也有几分可爱的。
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最近在读《淡江记》的缘故。女心无限的年纪,小女子的心事,成为其背景的竟是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豪壮之气。胡兰成赞其“雄劲到豁出去了”。我觉得雄劲倒是假,年少的大志总是浮而不实,轻而不厚,甚至是骄纵的。但是这份骄纵却叫人惊讶,叫人欢喜,叫人醉在青春的鲜烈,青春的好。
朱天文写送友人尚玲。“她登机前落泪,大家以为只是伤别,于我却另有一番惊动。因为昨夜一席话,已足够我们终生知己,此去经年,纵然世事仍许多错忤,但只要这份革命的志气不衰,虽天涯若比邻,我如还有悲意,那也是对冬天风里的晴空,想要飞去。我是太年轻了,青春用不完啊怎么办!”
青春用不完啊怎么办!这情致实在太美,叫人咀嚼不尽的。我们终日所思的,就业、家庭、千篇一律的聚会,天文30余年前却是这么一句“我是太年轻了,青春用不完啊怎么办!”家国天下,凤凰于飞,在20岁的眼里,这些都是大事。20岁的视线,是眼花到缭乱的,那抱负与气魄,纵使是小女子,也是要直飞上青天的。
想到以前毕业时,小学、初中、高中,总有人提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时却是一股忧伤之情排江倒海,怎可由这空泛的“海内存知己”轻易止住。于是往往一个暑假便陷落在这荡荡悠悠道不出的伤感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新词没有赋成,强说愁倒成了习惯。只道是年少。
《淡江记》里丁亚民的序读了许多次。初读觉得矫情,后来却逐渐喜欢起来——那样洒脱,那样神采飞扬的青春。少年的眼里是天文、天心,是三三的女儿们,也是中国的日月江山,望不尽的汉唐路。朱天文长阿丁两级,阿丁写此文时天文已离了淡江。“此地呀,白云千载空悠悠,任世人怎么的怀想,她都是情缘也不落一个了。”这样的别离,我是十分喜欢的。留者自有可忆处,怀想时总有阳光、月光把回忆照得亮堂;而去者亦落得自在,随性来乘意去,“永结无情游”,细细推敲这无情,何尝不是多情?
所以如今想到别离,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知己难存,却也易存,关键总在于心。总觉唯心系之即可,见面倒成了一种bonus。沟通的方式有许多种,相视无言的默契固然很好,然而遥寄的情怀或者能附上更别致的风情。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这样的情感恐怕比真实的见面来得更为婉转美好,摇曳多姿。更何况,现在的技术,出行如此方便,不待落花,便又能逢君了。
然而,今日终究不比古时,单凭这样一种缥缈的情怀实在难以度日。况且古时的情怀,如今亦实在难寻。
坐着出租车送朋友到车站,应景地想找找月亮,月却早就被高楼遮了个片影不留。城市的天空总披一件人造的天衣,天衣无缝。彼时举再高的杯,怕也不能对影成三人。唯有霓虹,唯有这人造的星星,不知倦地闪烁,眩晕着人们本就脆弱的神经。城里的柳枝折不得,折了也无处可揣。鹧鸪必然没有,是否会有夜莺,为人唱一唱别时的情怀?然而,我毕竟连麻雀都辨认不出!然而,纵使有鹧鸪,纵使有夜莺,窗外的车鸣、人语,那不息的狂欢,终会将它裹挟了去,一并消解在同一种律动中。那律动深沉、统一,孜孜不倦地弹跳着一个崭新的无限。那里没有别离,没有相聚,只有光,只有热,只有不眠的城市。
如此,冰心玉壶是赠不得了。有些情感总怕说出来就变了跟棒棒糖似的,那么甜,却也只是甜。所以我不愿多说,不愿多说,只愿所寄之人懂得。
朋友上车前,终于只是拥抱一下作为告别。然而夜凉如水,如水的情绪终究浩荡起来了。我想高唱一支歌,却终究张不开嘴。我想抚住耳根的发,夜风却总吹得它凌乱。我想,我还是不想罢。
此地一别,他日,或者有人将循你迹而去,或者,也有人将循我迹而来。总之,新的交会总会发生。
这中间的等待,或可如王维的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且开且落,愿自在安和,别错过了眼下的好人好景,日月江河。20岁的神采,是该高高飞扬的。至于往日,那往日的笑声甜甜哑哑,就任它飘飘荡荡,或者,就要飘到梦里来的。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1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