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瑾
阿时被妈妈拖拽进画室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灰白头发的大伯。妈妈一边紧握着阿时想要挣脱的手,一边轻松地微笑着参观这分成好几个小间的画室。笑容可掬的大伯领着妈妈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面有好几个画架和几个位于灯下的白色石膏几何体。周围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而画画的人都被架子和画板挡住了。几近于寂静的环境让阿时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妈妈却很满意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老师,这孩子就拜托你了,他太好动了,我想让他陶冶一下性情。”这时候,阿时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从大大的画板后探出来好奇地望了他一下。
这是阿时和小光第一次见面。阿时印象中的小光,是一双怯怯的眼睛,闪着安宁娴静的光;而小光印象中的阿时,是一头横七竖八的乱发,和一脸倔强的表情。那一年,阿时和小光七岁。
那个寒假,阿时就很无奈地奔波于画室和家之间。本来妈妈张罗着搬家的事,阿时以为没人管他可以好好地疯一下,可百忙中的妈妈还是找到了管束他的好方法。画室里每时每刻都是静静的,所有人都专注于画纸上。阿时无论想跟谁说话,得到的回答都是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在一块大木板后面坐上几个小时可不是阿时能受得了的事,天天盯着那白白的石膏,看着看着就发起愣来,想起外面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像足球、鞭炮什么的,想着想着入了神就想到外面去活动一下,手脚刚有了动作,就会不小心地碰到了画架,发出挺大的声响,满屋的孩子都侧过头来盯他一眼。这时阿时就会看见一双怯怯的眼睛,盛着和那些嫌他吵的眼神都不同的目光。还没等他弄清这眼睛中的意味,就又被老师训斥了几声,只好乖乖地又重拿起笔。
做寒假作业的时候,阿时学会了“精明”这个词,他立刻把它用在了妈妈身上。真是准确的形容,多年以后阿时想来也还觉得这个词恰当。
春天来临时,阿时转入了一所离新家较近的学校。他在老师的安排下坐好后,一侧头又见到了那双怯怯的眼睛。女孩红了脸,像鼓了极大勇气似地说:“你好,我叫小光,我们又见面了。”阿时听了这细小的声音后,也笑着说:“我叫阿时。”音量竟比以前小了好多。
小光留着长长的头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绑在脑后。后桌的男孩就老喜欢扯她的辫子,小光觉着疼,但看见那些男孩子耀武扬威的样子又什么都不敢说,只好忍着。阿时也是常干这种事的人,看见了也跟着那群男孩子没心没肺地笑,很快就成了老师新的头疼物件。
妈妈来学校接阿时放学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旁的小光。她心里觉得这小女孩面熟,一问才知道小光是和阿时一起学画的。那天小光的妈妈也正巧在同一时刻出现,两家的母亲就热心地攀谈起来。走在学校所在的那条巷子里,阿时的妈妈不停地数落阿时的种种劣迹,又称赞小光的文静、乖巧。小光的妈妈又谦虚地说自家女儿太内向胆小,老被人欺负。小光一直拉着妈妈的手向前走,什么也不说;阿时却跳着跑着,对两个大人的话全没听进去。终于巷子到头了,上了大路了,两家的母亲就说了再见分开了。
回家后,妈妈边做饭边问阿时,你有没有欺负过小光?若是平常,阿时一定想都不想就立即否认,谁愿意承认自己做过的坏事呢?但今天,阿时却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没有”两个字,也说不出“有”,只有支吾着不说话。妈妈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早明白了,只是奇怪这孩子今天怎么不撒谎否认。妈妈以为这是悔改的前兆,便也不去骂他,只说,小光是女孩子,年纪又比你小,你应该保护她不被人欺负,这才是男孩子应有的行为呀。那天晚上,阿是就把这话想了好几遍。
第二天,后桌的男孩又扯了小光的辫子,下手大概太重了,小光疼得叫了一声。看见小光窘迫的样子,周围的男孩都大笑起来。阿时刚想笑,忽然间却看见了小光那满是委屈的眼睛,耳边响起了妈妈说的话,顿时热血上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吼道:“你怎么欺负女孩!”那男生愣了愣,周围的人也愣了,不知道阿时怎么突然间转了性。接着,两个男孩就吵了起来,最终就转变为打架了。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桌子、椅子被弄得东倒西歪,谁也劝不住。小光心里着急,泪水便流下来了。好不容易,匆匆赶来的老师才拉开了这两人。又是一番训斥。
放学的时候,两家的母亲还没到,阿时和小光就在校门等待。阿时身上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却依然昂着头,没有半点懊恼的样子。小光看着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今天谢谢你了。声音还是那么小。阿时听了顿时有一种当英雄的感觉,却挺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没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小光突然问:“你、你不喜欢画画吗?”声音还是那么小。阿时英雄主义的豪情霎时减了大半,画画有什么好的?整天对着石膏看什么光呀影呀的,闷死了,一点也不好玩。小光摇摇头,不会的,老师说练好了,就能画出很美的画,像那些漂亮的云彩一样。说着,手指向了头顶的天空。
阿时抬头望去,半空中的夕阳显得红润而温暖,周围的云彩都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红色纱衣,显出明暗留转的妩媚,缓缓飘在初春柔和的风中。画出这些东西,阿时开始觉得这也是件不错的事。
流年似水,时光的流逝如水般喑哑无声,却透着轻盈灵动的光影。在日历一页一页地变换中阿时和小光渐渐长大了,他们不再需要母亲接送上下学,也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去学画。小光始终是个成绩优秀的乖女孩,却不会再任人欺侮了;阿时依然好动好闹不喜欢学习,但没有放弃学画,也保护着小光不被人欺负。
同每个周末一样,这天阿时和小光在画室从早晨画到了中午。吃过饭后就是休息的时间,老师去了外面散步,孩子们也出去玩了。可是阿时却没动,静静地和小光坐在画室等其他人离开。小光很奇怪,不明白平常总是第一个出去玩的阿时叫她留下做什么。听外面的人都走了,阿时才解释了自己神秘的举动。老师有一个单独的画室,却很少有人进去过,尤其是这些孩子,从没有人见过那房里的东西。阿时老早就对那屋子充满了好奇,而且他特别想看看老师画下了什么,是不是像夕阳一样美丽。这个中午,他决定趁大家都不在溜进去看看。
小光听完阿时的计划,立刻表示了反对,老师说过我们不可以随便进去的,我们怎么能……
你不去就算了,阿时打断了她,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叫上你的,而且,你真的不想看看那些画吗?
小光愣了愣,毕竟还是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点点头跟在阿时后面,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门打开的刹那,两个孩子就惊呆了。屋里堆满了画,画架上、墙角边,一幅幅的画整齐地放置着,墙上也挂了好几幅画。画上是各种各样的图案,流水、山川、鲜花,当然还有夕阳。阿时和小光缓缓徜徉在画的世界里,一片片光影交织的美丽从他们的眼中、脑中闪过,变幻着、流淌着的色彩在一瞬间朝他们铺天盖地地涌来。阿时信步走着,观赏着,突然他看见了墙边的一个书架,那上面放着许多本画册。阿时回头摇了摇手叫小光过来。两个孩子就琢磨着要翻看哪本画册。
阿时的手指划过画册的封面,在那些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色彩中游走,突然他像被什么刺中一样,手指和眼睛都停留在一幅金黄色的画上。如同直视黑暗中猛然而来的一缕强烈阳光,阿时在这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他不自觉地拿起这本画册,注视着这幅画。画上是一丛向日葵,金色的、闪光的向日葵,和平常所见的似乎不同,却又有和真实的向日葵相同的蓬勃生命力。阿时紧盯着这丛仿佛仍在呼吸、生长、追寻太阳的花朵,轻声问小光,你觉得怎么样?小光细细地看了看说,很漂亮的花呀,像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一样,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幅日出的画,感觉清新、宁静。她指了指一幅水上日出的图。两个孩子翻看着各自喜欢的画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了屋子。
你们喜欢这些画吗?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被吓了一大跳的孩子刚侧过头来就看见老师站在他们面前。两个孩子连忙说对不起,小光赶快把画册放回原位,阿时却依然舍不得放下这画册,目光还停留在画上。老师见了,笑了笑从他手里拿回画册放好,说,我不让你们进这间房,是怕你们弄脏了这些画,既然看见了,我就告诉你们吧,《向日葵》是画家梵高的代表作,而《日出》是莫奈的作品,喜欢的话就去书店找来看看吧。
梵高,阿时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痴痴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风景。画册中的向日葵、麦田、清澈的天空,这些奔流喷薄的色彩,这些光华潋滟的景物在他脑中盘旋。坐在一旁的小光感到很奇怪,今天的阿时实在太安静了。
“那些颜色真漂亮呀!”阿时突然感叹了一句。
“你说的是哪幅画呀?”
“梵高的画,向日葵,还有那些色彩鲜明热烈的画。”
“可我觉得那种色彩太过强烈,像疯狂地涂上去的一样。我喜欢莫奈的日出,多美的光线,鲜明而不张扬,柔和而不迷乱。”
阿时不再言语,只是默想着那些画,任公交车载着沉默的自己沿着那单调的公路驶向远方。
一周之后的绘画课,阿时径直走到老师的面前,说:“我想学油画,我看过那些画册了,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如阳光般灿烂的花朵。”老师吃惊地看着这个一头凌乱头发的孩子,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倔强,只是目光中更添一份坚定与执着,这眼睛此时就深深地看着老师。逐渐老去的师长被孩子稚嫩的目光所打动,他知道这样的孩子一旦真的下定决心就没什么能改变了。他微微笑了,好吧,不过你要从最基本的色彩开始。阿时点点头,这是小光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安静认真的表情。
那一年,阿时和小光11岁。他们开始学油画,画室里少了阿时吵闹的声音,每个人都惊讶地看见了阿时绘画的天分。学校里的阿时依然不爱学习、屡犯校规,但画纸前的他却是认真得出奇,仿佛另一个人。可是小光能隐隐地感到这两个不同的阿时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他,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欺负过她也保护过她、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朋友。
公交车的路线永远在延伸,小光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远方,阿时还在画室里画画。最近他用在画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那些色彩在他的笔下也开得越来越绚烂,小光偶尔会想,自己画画只是为了记录那些风景,而阿时是为了什么呢?
中学已不同于小学,课业开始变得繁忙起来。虽然如此,小光的成绩还是名列前茅,而同校的阿时却还是儿时那个从来不会努力学习的孩子。他待在画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时候他脸上的认真是谁也比不了的;而且,阿时有时很晚才会回来,却从不说他去了哪。为了画画,阿时的学业渐渐荒废了,妈妈很是着急,甚至希望他不要再画下去了,可当她看见儿子在画纸前的专注时,她的心隐约像是被什么所打动,便默默地收回了那个念头。
阿时常常在翻看梵高的画册,眼睛与思想都沉浸在那些画里。梵高不只有燃烧一般的向日葵,还有那深邃的寂寞星空,阿时已经能隐隐察觉到这个画家内心的孤独了,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明白这浸入骨髓的孤独到底从何而来。于是他日复一日地看这些画,目光在画中游离、深陷,努力想要明白这画的含义。班上的老师为了这个成绩极差的孩子很头疼,同学也不明白他手中画册的意义,不明白如他一样爱闹爱笑的人为什么一看见这些画就如此沉默。
小光也不是儿时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了,她依然不爱说话,安静而内向,但不会再轻易地流眼泪,也没有那群无聊的小男生再来欺负她。小光的长发还是被规规矩矩地编成长长的辫子拖在脑后,她也总是在老师的夸奖声中悄悄红了脸。可是好的成绩、老师家长的夸奖,这些对小光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在阿时眼中似乎并没有价值——这是小光在阿时眼中能发现的,他并没有表示不屑,但那漠然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小光感到,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不能再明白这个儿时的朋友了呢?可她不愿往这里想,他们还是孩子,还能做美好的梦的孩子。
冬季来临的时候,小光该过生日了。每一年的生日,阿时都不会忘记送给她礼物,比如有彩色美丽花纹的石子或是画上画的叶片,阿时用画笔为她制作了一件件礼品,装点了小光灿烂的笑容和快乐的心情。
这一年小光的生日是周末,刚好是两人去学画的那一天。整整一天阿时都没有拿出什么东西送给小光,而周围的孩子都有跟她说生日快乐并送出礼物,就连老师都画了一幅她的肖像微笑着送给她。小光虽然纳闷,但并不着急,她知道阿时决不会忘记她的生日。
课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阿时和小光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车开到一半路途的时候,阿时突然对小光说:“跟我下车吧,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小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么多年来,两人从未在中途下过车,从来就是一直坐回家里。阿时笑了笑:“下来吧,有一样好东西你一定得看看。”说着,就拉着小光走下了公交车。
车是停在城郊的,小光被阿时带着走上了一条小路。冬天的白昼很短,两人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下来了。路延伸不断,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一片寂静,好像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这两个孩子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走着。天渐渐黑了,小光有些害怕了,旁边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他们却还在田间小路上不断前进着。阿时不再说话了,只是拉着小光的手往前走。小光看不见前面阿时脸上的表情,只能被他牵着向不可知的方向前进。
“阿时。”小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叫道,“我们要去哪里?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周围什么都没有,很危险的……”
“嘘!”阿时打断了她的话,停了下来,往四周看了看,带着小光离开了小路,走到了麦田里。穿过层层密密的麦子,阿时带着小光走到了麦田中央。小光迷惑地看着阿时,不明白他带她到这里来看什么。
阿时在麦丛中躺下,他微笑着对小光说:“躺下看看吧,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尽管迷惑,小光还是顺从地在他身边躺下,眼睛向天空望去,只是一瞬间,她的疑惑就全部消失了,明白了阿时送给她的是怎样一件美丽神圣的礼物。
夜空是深沉的蓝色,亘古的繁星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那些星辰,如同洞悉世间的一切,每一颗星的光都是如此深邃;又如同极天真无邪,每一次闪烁都充满了孩子似的好奇。那星光,穿越了时光的长河;那星空,苍凉而狂野的星空,穿透了每一个沐浴星光的人的心灵。永远的北极星,璀璨的北斗星,还有那条银色的河流横亘天际——仿佛还能听见群星流动的声音……
“星空……”小光轻声念着,这亘古不变的星空。有一种情感在她心中涌动,让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在城市生活久了就会忘记星空的美丽了。”一旁的阿时说,“那么多人都忘记了这永恒的星空,但我们心里总是有它的影子,有它永不停息的光芒,有它亘古的孤独来安慰每个寂寞。小光,你看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这片永远孤独的星空。”
孤独,是孤独,小光知道了是什么让她想哭,是这无边无际、永恒弥漫的孤独,这穿越了数万光年来到她身边、笼罩这世界的孤独。泪水模糊了双眼,缓缓划过她的面颊,在无数星光下反射着孤独……
“这就是梵高的孤独,如同他笔下孤独的星空,永远而绝对的存在,感动并安慰着每个寂寞的人,却唯独不能安慰自己。”阿时说,任星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充满他的双眸。
深蓝色的夜空笼罩着麦田中的两个孩子,疲惫与心灵的激荡让他们渐渐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旭日初升。清晨的淡淡雾气散发着冰凉的气息,阿时带着小光默默穿过冬季的麦子,带着在心中弥漫、不可言说的情感离开了田野。回到家后,一夜未归的两人都遭到了着急了一晚的家长和老师的训斥,罪魁祸首阿时自然又被狠狠批评了一番。小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时阿时去画画却很晚才回来,但她没有说,阿时也没有提。谁也不知道那片田野到底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那一夜这两颗年轻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洗礼。
这一年,小光和阿时14岁,仿佛在一夜间长大,明白了很多。星空是一个圣洁的秘密,在两人的心中闪烁。
第二年的夏天学校没有按时放暑假,即将升初三的学生都要留在校内补课,小光和阿时自然也不例外。
夏天是一成不变的炎热。太阳明晃晃的,强烈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喷吐着灼热的气息,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没有风,所有的树都无精打采的,空气好像也在这炽热中懒惰了下来,散不去的热气死死地包裹着每一个人。
老师用波澜不兴的语气在讲台上重复着书上的内容,底下的学生只看到那嘴唇的蠕动,却无法静下心去领会言语间的含义。热气吞没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精神,在教室里的好像只剩下一群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小光抹去了额上的汗珠,习惯性地回过头向教室角落的地方看去,仍然只看见一张空桌子,阿时又没来上课。
自从暑假补习开始,阿时在教室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每天早上到学校后不久他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不停地一节又一节地旷课。最初老师还会去过问、去责骂他,到了后来老师也管不着这个倔强的孩子,何况班里有更多的学生需要关注。阿时的消失便再没人去管了,他的妈妈不见老师来反映情况就以为阿时在学校好好地读书。可甚至连小光都不知道阿时为什么这么做,只能看着角落的空桌子疑惑、担忧。
这节课阿时果然又没来,小光心里突然又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从阿时第一次没来上课她却找不到他开始,小光心里就出现了这种感觉,仿佛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她在课间到处寻找阿时,但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可是她知道只要她用足够的时间努力去寻找,她就会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说也许只有她能找到他所在的地方。下课的铃响了,如一支箭穿透夏日厚重的空气,小光猛地站起来,毅然下定决心,她要去找阿时,要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她再也不要忍受那种空洞的、若有所失的感觉,不要管什么课程了——那些无意义的课程,阿时、阿时,你在哪里……小光毅然地在炽热的阳光下奔跑,在安静的、空荡荡的走廊里寻觅,空气在她身边流动,掀起灼人的气流,阿时、阿时……
……就是这里了,气喘吁吁的小光在一条黑黑的楼梯前停了下来。上课铃已经打过好久了,老师现在大概正在奇怪她到哪去了吧?可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她阿时就在这儿。午后的阳光在楼梯前投下明亮的影,却照不到里面,照不到在里面的阿时,可是他在这儿,小光如此强烈地坚信,他就在这楼梯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世界。
“我就知道是你,也只有你才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找到我吧。”阿时的声音带着笑意传了出来。小光走了上去,看见阿时坐在她面前的楼梯上笑看着她,头发凌乱,那张熟悉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从儿时就未曾改变过的倔强。
“阿时……”小光看着这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却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在这儿做什么?”终于,她问出了这句话。
“观察啊。”阿时依然笑着,“观察这变化不定的光线,每一分钟的景物都会呈现不同的形态,所以我不能离开,我想自己以后的画也能捕捉到其中一刹那的美。可是,”阿时没再笑了,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小光,“你为什么来这?不要上课吗?”
“我……”小光说不出来,她只是想看见阿时,没有别的原因了,但这样的理由足以让她翘课吗?她说不出,心猛烈地跳着,是由于刚才跑得太急了吧……
阿时站了起来,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小光。小光仰起头,她发现阿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出她那么多了,让她只能仰望他的眼睛。这是学校最古老的教学楼的楼梯,很窄,小光的身影以足以挡住大部分夏季明亮的阳光。黑暗中,只有阿时的眼睛闪闪发亮,那眼光出奇地认真,直直地望着她。小光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得那么厉害。可是为什么,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呀,她早已习惯了阿时在她的身边,但为什么她会觉得紧张?为什么她的心会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她的脸在发烫……还好周围那么黑,他看不见她绯红的脸颊,否则自己又会被笑话了吧,小光的脑海一片凌乱。
夏日溽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却没有一丝风吹动那些树和草。好像连时间都停止了,这楼梯中还是暗暗的,阿时就那么看着小光,看着她低垂的闪光的双眸,身后的阳光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圈细细的光线,缓缓地在她的发间与身形上流动。这是黑暗中唯一的光,阿时只想要触摸这光,他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光的手,那光芒就流动到了他的手上。温暖而潮湿的手心,阿时握紧了这只手,刹那间世界好像都不存在了,空气、蝉鸣都不见了,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他的眼前只有小光,只有她。他俯下身,脸触到了小光的发丝,他看见了她明亮的眼睛,还带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怯怯的目光,她细细的呼吸吐在他的脸上……
小光的脸感觉到了阿时的乱发,抬起头却再也说不出话,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坍塌,风暴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除了承受,还是承受。
那年夏天,世界黑暗而宁静。窄小的楼梯上,光线在两人身上流动,仿若时光深处,一幅关于光影的绝美图画。
秋天来到时,小光和阿时进入了繁忙的初三,老师和家长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人们的肩上,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劳累。小光常常被淹没在一大堆的试卷习题中,在母亲的要求下她停止了画画。偶尔休息的时候,小光会想起刚过去的那个夏天,让人窒息的天气,让她窒息的那个吻。然后她就感到了脸颊发烫,如同火烧,那是个被烙在了心的深处的吻。
阿时很少来上学了,几乎大多数时间都泡在画室里。妈妈终于在补习结束的时候知道了阿时翘课的事,在狠狠骂了他一顿之后,她带着阿时的画找到了教画的老师。和几年前相比,老师老了很多,妈妈看着他的白发突然有种悲伤的感觉,她想起她第一次来到画室的时候还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妇,现在她已经能在自己的头发深处找到白发了。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阿时,她更感到了无力,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硬拉着这孩子做什么事了,她没有了拉这孩子的力量,自然也更没有力量来控制他的心了。就顺其自然吧,她默默地想,反而感到了一种轻松。
他画得很不错呀,再努力下去一定会有更大成就的。老师看着阿时画纸上那些明明暗暗的光线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妈妈笑了,她或许早就知道这样的回答。尽管她不懂画画,可是看着这个从小顽劣的孩子在画纸前认真痴迷的样子她就知道,他一定是有某种天赋的。
“老师,就让他多跟你学一会儿吧。读书不行,就让他在自己喜欢的画画上多下工夫吧,过他想过的日子好了。”妈妈说。这是她为了儿子所能做的一切了,让孩子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爱好特长。
于是阿时就每天地画,他进步得如此迅速,让老师也不由地佩服。看着已经能够在画布上画油画的阿时,他想起了这孩子刚学画时的躁动与不满,想起了孩子看着梵高的画时狂热的目光,想起了他在孩子倔强目光逼视下所做出的教他油画的承诺,转眼间时光流逝,他老了,而孩子画出了美丽的图画。老师于是愈加尽力地教阿时,他能感受到阿时的热情与心灵已能在画中呈现,终有一天这孩子会超过自己的,他看阿时的画时偶尔会这么想,不禁微笑。
在画前待久了之后,阿时会到窗前望远来休息自己疲惫的双眼。通常是傍晚,夕阳给天空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仿若戴着面纱的少女羞怯地望着他。这时候阿时会想起在学校的小光,想起儿时的小光用细小的声音对他说要画出美妙的夕阳,想起小光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想起小光眸中、身上的流动的光彩。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已习惯了互相依靠,已将彼此喜欢变成了不用言语诉说的习惯,再也不能分开。他在夏季的阴影里看阳光的同时也是在等待小光来找他,在等待一场风暴席卷他们年轻的心。
冬天小光15岁生日的时候,她收到了阿时的一幅油画,画布上是夕阳朦胧的光彩。阿时站在她面前,看她的手划过温暖妩媚的光线,说:“这是属于你的夕阳,就算你放弃了绘画,我还会继续坚持。”
夜里的小光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四年前买来的莫奈的画册,封面上的《日出·印象》还在微明的灯光下展现自然的风韵。手指在画上游离,这就是我的选择吗?小光暗暗地想,自己始终还是不够热爱绘画啊,无法像阿时那样不顾一切,她还是那个怯怯的女孩,只能走一条最普通沉闷的路,让那片夕阳成为回忆中的一个幻梦。注视阿时的画,小光仿佛看见了七岁那年的阿时,全身是伤,头高高仰起,和她一起望着夕阳。他终于做到了,画出了这美丽的景致,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小光紧抱画册,等待着黎明到来那一次真正的日出。
又一个夏季过去了,老师与家长的疯狂也终于过去了,学生在秋风中踏进了高中的校园。小光不出意料地进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而阿时却连中考都没有来参加。
小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阿时了,她常常在夏与秋的风中面窗而立,想起那年夏天的那个吻。她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怎样离开楼梯的,只记得阿时温暖的掌心,记得他乱乱的头发在风中扬起,露出他倔强明亮的眼睛。从那以后,谁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吻,就如同谁也没有提起过那片星空一样,但谁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这世界上唯一神圣的星空,不会忘记埋藏心中的爱恋。这是一个约定,在没有人说出口的时候就做好的、不可改变的约定。小光在风中浅笑,回头看见阿时的夕阳与窗外的夕阳彼此相映。
电话突然响了,小光拿起话筒,另一头传来阿时的声音。“小光,你出来一下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还是那个男孩活泼的语气,小光答应了,没有再问什么。再问也是没用的,这么多年来阿时都是这样把答案在最后揭晓,无论小光是怎样地好奇。
还是那条公交线路,还是那路公共汽车,小光顺从地跟着阿时坐上了车。阿时依然是爱说爱闹的人,一路上和小光讲起以前的事,回忆着过往的时光,儿时的趣事让两个人都不禁地微笑与大笑。小光一边笑着一边看着阿时,好久不见的他还是一个让她安心的朋友,头发依然凌乱,眼神依然倔强,只是线条分明的脸上多了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
阿时带着小光在途中下了车,沿一条小路向前走去。尽管还只是秋天,但熟悉的田野气息却让小光认出了这个地方。上一次来,还是冬季的傍晚,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路上直到天黑。同样的路,阿时如那年一样,牵着她的手向前,她却不再不安,男孩的手心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比那年快一些吧,他们毕竟长大了,步伐更快了。但最终他们来到了和那一年一样的地方。这次天没有黑,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天空高洁蔚蓝,雁阵穿过,显出悠远的意味来。小光不用阿时开口就明白他们来到这里看什么了,是麦田,眼前这一片金色的麦田。他们走进田里,就仿佛置身于一片金色的海洋。萧瑟的秋风吹过,如同在海里掀起了一层层波浪,金色的细小浪花在两人身前身后滚动,微凉的空气中充满了麦子的芬芳气息。阿时和小光手牵着手在麦田中心躺下,任自己随着麦田而波动,让自己也成为这金色海洋中的流动的浪花。一只掉队的孤雁从高空飞翔而过,发出一声清澈的鸣叫,不留痕迹的碧空又恢复了空旷。
麦田,原来不仅仅是在梵高的画上。任何一处金光四溢的麦田都传承了梵高的精神与思想,寄托着梵高的灵魂,现在,只有真正热爱他、热爱麦田、热爱生命的人才能发现他的灵魂在每朵细碎的金色浪涛里闪光。小光和阿时情不自禁地随着麦田而呼吸,感受着生命,也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其中。
过了好久,两个孩子才从这生命的震撼与体悟中醒来,但这样的体悟是不会结束的,只要人活着,就不会结束。站在麦田深处,阿时的目光投向远方,我要走了,沉默良久他头也不回地说。小光侧过头来看他,他笔直挺立的身影让他像一株矗立在天地间的树,一株坚定不移的树。阿时的眼睛依然有倔强的神采,但再也不是孩子气的固执,他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远方已经在召唤他。
“要走了吗?最终你总还是要走的呀。”小光轻声说,“一个固定的地方是不适合你的,我早就知道了。是呀,从你看见梵高画册的那一天我就感觉到了,你终究会离开的……”
小光感到自己的手被阿时握紧了,他回过身松开她的辫子,让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散。自由,就像风一样,她不用再梳着整齐的辫子,不用再生活在老师和家长为她划定的圈子里,她只需要随风而动,如同这呼吸起伏的麦田一样。她不再说话,和阿时并肩站立,共同感受这秋天高空中下金色的生命气息。离开的人终会离开,但阿时会一直在她身边,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一直在她身边,永远都在那儿,只要她呼吸,她就能感觉到他。
这一年,阿时和小光16岁。老师告诉阿时他能教他的都已经教了,他需要走向远方,向更多的人学习,拥有更多的经历,这样他才能画出他想要画出的画。妈妈看着阿时收拾起了行囊,她老了,她的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再也不是那个被她硬拉住才能看管好的孩子了。妈妈的泪水悄然落下,想躲避却还是被阿时发现。阿时轻轻拍着妈妈的背,低声安慰着她。然后他毅然背起行囊,不再回头,在冰凉的深秋大风中迈开步伐走向远方。
阿时走的那天,小光没有去送他。教室里的课还在继续,小光知道自己选择了与阿时截然不同的路,但她也不会忘记那片星空,那片麦田,那无数个夕阳下两人一起绘画、一起回家的身影,她也会永远记得,当一个人完全融入你的生命后,他就是你了,他走到哪里,你就在哪里,他和你一起呼吸,和你有了同一个生命。她从窗外向远方望去,阿时走了,但他却从未离开她。
时光无声地流逝着,如水一般吞噬着过往的一切,淹没了岸边的事物。但回忆却如同在水中岿然不动的磐石,在一次次潮涨潮落中顽强地保持着自身,只要在时光中溯水而上就能看见。
小光高三了,学业是前所未有的繁重,她常常感到筋疲力尽,如同在极浓重的黑暗里,大声喘息却听不见自己呼喊的声音。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阿时,想起这个不知在何方飘零的孩子。她没有再收到阿时的生日礼物了,但她知道阿时不会忘记的,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得到这件礼物,她默默坚信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又是冬季,小光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冰天雪地中奔走在家与学校间。高考的压抑气氛仿佛感染了冬季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费力。小光看着那夕阳的画,温暖的夕阳,这是唯一能安慰她冰冷的心的东西了。
生日的那一天仍然是上课的日子,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学,没有人对她说祝福的话。但小光不在乎,或许只有一个人的祝福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一个包裹寄到了她的手里,没有写从何处寄来,可是小光凭直觉知道,她在等的东西终于来了。
小光抱着包裹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了她以前的初中,来到那条老旧的楼梯里。就着冬季晦暗的阳光,小光拆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幅油画,画布上有一片映照在麦田上的星空,旋涡状的星云继承了梵高的画法,而这星空,显得如此苍茫、孤独,正如那年他们仰望中那亘古不变的孤独。群星在小光的眼中闪耀,深蓝的夜空,茫茫的麦田,梵高的世界,阿时和她的世界,回忆如同潮水,窒息般地向她涌来。
“真是拙劣的模仿呀。”小光低声叹息,手指划过画布,却有泪水缓缓流下,无声地滴落。
这一年,小光和阿时18岁。小光在学校准备高考,阿时却不知流浪到了何方。但无论哪里的星空都是一样的,在两个人心中闪着同样的光芒。
很多年之后,小光开始了工作,偶尔她还会画一两幅画,在繁忙的生活寻找一份宁静与自由。阿时的画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那是她成年的礼物,是她生命的永恒延续。
那一天,小光依然匆匆地在街上穿行,为了工作,为了现在的生活。她和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擦肩而过,生命中有太多过客,她来不及去关注。又是一个年轻男子朝她的方向走来,他迈着比周围匆忙的人慢得多的步伐,仿佛在欣赏什么般认真而又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围。小光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面庞,却突然愣住了,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她是如此熟悉这男子脸上的神情,他一头横七竖八的乱发在风中飞舞,倔强的眼睛看着迎面而来的她。
小光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仿佛回到了某年夏天的时光。是他吗?小光直直地望着他,向他缓缓走去。又是一次擦肩而过,男子的眼睛望向远方,从她身边走过。小光停下脚步,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吧,认不出这个一身西服套裙、在大街上好像随处可见的女子了吧,有一种悲哀在她身体里蔓延开来。
“你好。”一个声音突然从她的身后传来,小光惊讶地回过头,年轻男子轻轻对她微笑,如同多年以前他们相互笑着打招呼。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回到过去,女孩小光怯怯的目光迎着男孩阿时倔强的眼神。
As time goes by,当时光如水流逝,万物皆在变化,某些事还会留下影子,某些人不曾离开……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2005级文科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