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安心里产生了一个冒险而又强烈的愿望:借资筹办自己的学校。让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正直,自己的才智去补充教育的不足,去抵制松散,抵制平庸,去打造品牌职业教育,去实现自己对组织的承诺。
1994年5月4日,李家安带着他的弟子数十人,加盟他的朋友王晖(化名)创办的一所民校。
王晖,二十八九岁,1.7米以上个头,五官端方,四体匀称,戴一副宽边眼镜,蓄一头长发,按时髦话说,王晖是位准帅哥。王晖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妻子在成都一家知名企业任职。出身于书香门第的王晖,喜欢文学,钟情于诗,书刊盈案,名著充室。
王晖的诗稿上,有着一个非常典雅的名字:雪尘(化名)。雪尘的诗,尚美,雅致。
雅致的王晖,在大潮涌动的年代,他的智商未赋予寂寞的诗坛,而瞄上了民办教育。风流倜傥的王晖,避开现代诗厚重的隐喻性,从市场的角度,给他的学校冠之一个既直白又光辉耀眼的名字: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化称)。这个校名,只有文学天赋极高的王晖才想得出来。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细细揣摩,你就会发现,你说它多大,它就有多大,你说它多小,它就有多小;你说它多方,它就有多方,你说它多圆,它就有多圆。无论你怎样捏,怎样揉,怎样研究,怎样推敲,它都是一个魔盒,都无懈可击,都天衣无缝。
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招生不分年龄,不看学历,不搞入学考试,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只要你缴纳学费,你就是这所大学的“大学生”。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的四川,我们的南充有这么一所不设门槛的大学,这对想圆大学梦的莘莘学子,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该是多大的安慰!
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的牌子亮出,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的招生简章抛出,顿时就涌来来自10多个市(州)的学员近千人。
王晖数着大把大把的票子,那感觉岂是创作成功的喜悦,它是暴富者一夜之间就可以拍着胸脯傲视一群人傲视一座城市的激荡于心里的狂潮,它是可以任意支配他人,可以任意践踏他人尊严的有力的资本!
别错过那些意外的刺激,别辜负生活的美意……
富了起来的诗人,在离开父亲离开母亲离开妻子的一座尚欠发展的城市里,诗人不是时常出现在校园里,他的精力多在管理之外……
学校的事情,王晖丢给了李家安。
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的中心校舍在市军转办。市公交干校里设有一个分部。李家安的办公地点在中心校。
李家安发现,王晖的学校管理是一盘散沙;组织纪律非常混乱,学生按区域组成了达川、南充、凉山三伙。三伙人经常打架斗殴。尤其是南充一伙,与社会染得很深,他们经常把一些闲散人员带到校区,找女学员耍朋友,或者惹事,打架。上午第二节课过后,就有人敲着碗去就餐。早晚自习,形同虚设,教室里没两个人。
专职管理人员,都呆在办公室里,天南海北,高谈阔论。话题今天是政治,明天是文化,后天是天下大事。
政治,众人议论不休的当然是腐败。1994年的腐败,已经见惯不惊了。办公室里,有人从社会发展学的层面上去认识无可奈何的腐败,妥协为权力腐败可以促成“新型资本”完成其原始积累,可以促进中国迅速进入“现代化社会”;也有人反驳:这种观点在政治上会扰乱公共权利的正常进行,会颠覆社会的公正,经济上会破坏公平竞争,文化上将滋生一种与社会文明进步相悖的畸形文化;也有人愤世嫉俗,情绪激昂:大量的权力腐败,正在恶化公仆与主人的关系,甚至酝酿着对抗性情绪。
文化,众人甚感兴趣的是《废都》。有人说《废都》是“嫖妓小说”是没有灵魂的小说,也有人说看《废都》要正襟危坐,不要东倒西歪,《废都》不是没有灵魂,《废都》张扬的恰恰是灵魂的旗帜。
天下大事,当然离不开以色列总理拉宾,离不开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离不开波黑问题……
办公室成了管理层的清谈之所。
班主任虚有其职,皆不尽职,也尽不了职。任教老师,一部分系退休人员,一部分是特聘在职人员,他们只顾讲课,只顾拿钱,学生听与不听,有多少人听,有多少人捣乱,捣什么乱,教学效果如何,他们一概漠然置之。
怎样规范教学秩序?怎样使教职工回到岗位上,使学生回到座位上,这些问题都摆在了李家安面前。
李家安去班上听课,观察学生学习情况;去学生寝室了解学生思想状态,和学生面对面交流生活、学习等等问题。他了解到,其一,学生们普遍认为,他们上了虚假广告的当,原以为这所学校是大学,原来办的是补习班;其二,校舍条件太差,与他们想象中的大学大谬不然,学生们普遍感到,自己进的不是大学校园,而是钻进了一个圈套。
怨言,愤懑,最终酿成松懈,发泄,混乱。
专职管理人员和班主任老师,他们一般有退休工资,表面上给人打工,内心保持着高傲,对待工作,他们谁也不愿意投入热忱,投入感情,对学生中表现出来的仇视心理,自暴自弃心理,一切攸关于良心、良知、道义的事,他们都轻轻松松推给了一个占着最大便宜的人:王晖。
李家安写出了一篇调查报告,报告严肃分析了学生现状,指出了疏导学生心理、疏导学生认识的紧迫性,提出了必须改进的措施,对现阶段的工作,作出了具体安排。他殷切希望王晖和其他管理人员高度重视现存状态,并盼望他们支持他的工作。
王晖对这个昔日的校友浑身散发出的热情,赞赏不已。
李家安带领班主任深入到课堂,深入到宿舍,深入到食堂,和学生学在一起,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和学生交心,交友。他对矛盾中的三方面骨干人员,推心置腹做思想工作,一一化解恩怨;他把的确不愿学习的学员组织起来,一早一晚对他们进行武术训练。每天晚上,李家安都要忙到凌晨1点过,早上6点多,他就走进了工作岗位。
一个多月过去,教学秩序基本好转。
李家安的工作姿态,赢得了学生普遍敬重。
1994年暑假前夕,李家安邀请王晖察看学生寝室纪律,学生们见到李家安,都热情相拥。李家安向学生反复介绍王晖,学生对王晖却漠然视之。
王晖为啥不吭声?李家安一瞥王晖,诗人并非就有一揽明月,一掬江海之胸臆,诗人的肚量已流露在他阴沉得近乎灰暗的脸色上,看过第二间寝室,诗人王晖就扭头走了。
李家安觉察到了,但没有在意学友的表情,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说远点,是为社会竭尽良知;说近点,是为朋友的事业尽心尽力……
李家安的为人党组织是了解的。
1994年6月19日,中共仪陇县新政区区委陈委员找李家安谈话,组织上已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陈委员说,李家安同志,你是党的人了,党需要你以实际行动为党旗添彩!
李家安含泪向党组织承诺:我的一生是属于党的,属于人民的。为中华民族的兴盛,我决心努力奋斗,努力工作;为中华民族的兴盛,我决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亮垭子村党支部多年之后,发展的第一个新党员。
1994年8月中旬,李家安不恋沙石厂高薪挽留,他依然回到了南充。
他强烈地意识到,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需要他的正直,他的热情。
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的主校址要搬迁至市委党校。
搬迁结束后,王晖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位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不像是王晖的亲戚,那么是新进来的同事?李家安没有听王晖说起过。
纳闷间,一位副校长走了过来。
副校长是向李家安辞行的。
这位副校长原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李家安刚来南充,他不冷不热,尚看不起从农村进来的这个青年。后来,李家安所做的一些事,让他重新认识了他,并很支持他的工作,且对他的才华赞赏备至。暑假放假,李家安回新政,他送他上车,盼他早点回校。
新学期临近,这位副校长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这位长者告诉李家安,王晖身边的这个中年妇女,是王晖即将安排的常务副校长,他被王晖解聘了。
李家安一脸茫然。他没有深究王晖的心理活动,他困惑:自己带着学生来到南充,被王委以副校长,负责管理工作,为啥学校的人事调整自己竟茫然不知?
李家安找到王晖,王晖说,解聘这位副校长,是因为他年龄大了。他否认中年妇女要做常务副校长。
开学了,李家安提醒王晖召开行政、教职工会议,王晖摆摆手,意思是免了。
代表着财富的王晖,该是何等自信,他的指头在秋日的阳光底下,白皙而细长,他棉条般饱满的手指敲击着很讲究的椅子。
气派。这就是气派?
王晖安排李家安去公交干校那边负责开学的工作,将李家安由管理两边的事务,削减为管理一边。
为顾全大局,李家安一声不吭地去了公交干校分部,在他努力下,公交干校分部开学很顺利,学生一个不减,学费一分不欠,学生入学,状态颇佳。
这天,李家安正在和一位班主任老师商谈工作,王晖派人把他叫了过去。
王晖说,李校长你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个星期。
休息一个星期?刚刚开学,有许多事要做,为啥要休息一个星期?
李家安发现,中心校的学生,不少人在教室门外打打跳跳,不少人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这是什么状态?那位中年妇女指手画脚,她在做什么?
李家安严肃指出,刚开学,学生就东游西荡,会影响一期的管理。
王晖不以为然。他要李家安休息。
休息?学校虽然是私立学校,但它也是人民的事业,他不能不管!
李家安把这些学生一一安排进教室,心情才好了一些。
李家安还想指陈弊端,王晖诗情慵倦,面色沉郁,心不在焉……
回到住地,李家安食之无味,寝之难眠,行之不安,他一气写出了长达13页的工作、思想汇报,他细致地分析了新学期学校的现状,严肃地指出了不容乐观的前景,提出了自己的构想和发展格局,向王晖明确表示,此地如果不再需要他,则请明示。
三天过去,王晖未置一言。
第四天,李家安找到他,想和他作一次长谈。
王晖借故推托了。
学生依然在外面游荡,学校依然一片混乱。
李家安完全意识到了,王晖不是一个有志者,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歌吟者,与其谋事,只能谋其小,不能谋其大;与其共事,只能共其口,不能共其心。如此之人,焉能成就一番事业?如此之人,焉能锦之于心,绣之于口?焉能佳文于纸墨?
李家安不忍心看着学生光阴荒废,他想以辞职唤醒昏庸的王晖。
来南充,王晖许诺每月付给他500元工资,李家安实领只有350元。辞职信中,李家安提到这件事:我准备离开了,每月还有150元工资未领。
王晖无半点悔意,王晖棉条般饱满的手指依然敲击着很讲究的椅子:喊你耍,你就耍嘛。
李家安说,你这儿,我耍不起!
王晖不再吭声。
李家安见他没有挽留的意思,他不无遗憾:老同学,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老同学没有直说,也没有补发给他工资的意思。
学生中有人听说李校长要走,当天中午,就有300多人围在校长办公室,要求校长要把李校长留下来。
备受感动的李家安对围观学生说,他不会辞职,他不会离开同学们,他希望同学们刻苦自励,希望同学们取得自学文凭,创造美好前途。
他耐心地劝退了学生。
王晖甩手离开办公室,王晖脸上堆满了乌云,王晖脸上堆满了厚厚的乌云。
从王晖的脸色上,李家安读懂了古人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与谋也!
李家安仰天而叹:南充各种职业技术学校多也,西南专修大学南充校区抢先得了天时,抢先得了地利,但一个心眼如此狭小的人,以后焉能不败啊!
李家安一次次慨叹:最可悲者最可叹者,是这些学生啊。
党校旁边有个保险公司。
在保险公司门口,李家安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继续为王晖效力,这条路,已是愁云惨淡!
沙石厂虽然挽留他,随时希望他回去,此路,山高水远啦!
回新政,重振川北精武学堂,这条路,宜进不宜退啊!
进,进之何地?
退,退之何处?
——万不得已,只有回沙石厂了!其山虽高,其水虽远,那毕竟是故乡的路啊!
身上尚有20元钱,够回新政。
但是,李家安不会忘记,嘉陵江畔,持械相向的酷烈;嘉陵江畔,为争权为夺利那重重心计……
路,在李家安面前蜿蜒岔开,无论怎么选择,都只有一条路,尚不失个性:哪怕在南充捡垃圾,哪怕饿毙南充,都不能走回头路!
真去巷尾拾片?真去闾阎拾圾?还不到这种地步吧?
此时,李家安蓦然想起一个叫余新生(化名)的人。暑假期间,李家安和余新生有一面之识,他得知他批到了一个武校,但两年过去了,余新生未招到学生。余新生留给过李家安一个电话号码,这个号码,还放在他的一个小本本上。如果去投靠他,如何?
1994年9月上旬的这天中午,天高得有些空旷,云淡得有些寂寥的这天中午,李家安拨打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第一声电话铃响过,他心里一阵狂跳。
第二声电话铃响过,他心里又一阵狂跳。
第三声电话铃响过,他怀疑是否拨错了号码。
电话铃响过多次,余新生才接听了。
电话那头,余新生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这个打电话的人和他的确有一面之识。
余新生的学校也是租借房,他给李家安的承诺很简单:给一个住地,不付工资,时间一个月。住下来的条件,更简单:招生。
这种劳动关系,古今中外,有多少先例?
为得一栖身之地,李家安答应了。
李家安住进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屋子里四处悬挂着蜘蛛网,四处散发着霉臭味,地板上、墙壁上、窗台上爬满了虫子。
恶心?恶心有什么办法?
时间已进入9月中旬,各校开学已久,挖地三尺,也无生可招啊。
李家安左思右想,他瞄准了市内三所高校,招收高校中的武术爱好者,办周末班,晚辅班,极有可能是一条出路。
余新生对他的策划不以为然,他认为高校开设有体育课,学校操场宽敞,四处都是走廊,学生活动空间很大,即使有人习武,焉能舍本逐末,焉能求教于困囿于一隅之地的一个小武馆?
李家安说,武馆虽小,但于武术很专业,学生能学到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还是试一试。
李家安连夜写了20多份广告。第二天,他将它们张贴到了学院宣传专栏里。
时过两天,就有不少人报名。
当周周末,到校学员达200余人。
余新生数着两万多元现钞,满脸堆笑……
李家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有资金租房,有资金投入办学设施,有资金延聘教职工,那将如何?
那是自己渴望的一天啊。
钟秀华带着孩子来到南充看望家安。
家安住在这么一个地方,工作如此辛劳,却没有一点收入,这让她很伤心。
第二天下午,女儿倩荣在门口玩耍,小孩子随地解便了,钟秀华正准备清扫,却被余新生看见了。一脸怒容的余新生责备:你啷个把娃儿带到这个地方来?
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妻子看望丈夫,不该带孩子?
一两岁的娃娃,肚子憋不住,余校长,你就如此生厌?
一个月做满,余新生请李家安做他的常务副校长。
两三年间,李家安在南充先后三次辅佐于人,所遇之人,要么目光短浅,要么器量狭小,李家安不解:此等人凭什么扯旗树寨?
此等人凭什么扯旗树寨呀?
寻找另一个主户?另一个未必不是王晖!李家安心里产生了一个冒险而又强烈的愿望:借资筹办自己的学校。让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正直、自己的才智去补充教育的不足,去抵制松散,抵制平庸,去打造品牌职业教育,去实现自己对组织的承诺。
对余校长的封赠,李家安一声苦笑,断然回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