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降英雄助大唐,咬金骁勇逞威强。
若非相遇秦叔宝,那得雄名四海扬?当下王小二连忙说道:“我怎么不识得你!实是方才不曾见你,你休冤屈了人,白白的踢我一脚,打我一拳。要竹子自去拿便了,你拿得动就拿两排去。”咬金笑道:“你入娘贼的,欺我程大爷拿不动,竟叫我拿两排去,我就拿两排与你看看。”当下咬金将银子含在口内,将布裙拴在腰内,走至河边,把一排竹子一提,将索子背在肩上,又提了二排,双手扯住,飞也似去了。惊得王小二目瞪口呆,眼巴巴看他把三十枝毛竹拖去了,又不敢上前扯住他,只好忍耐。再表那程咬金拽了这三排毛竹,奔至自家门首,一齐放下,口中取出银子来捏在手内。程太太在门首看见,又惊又喜,说:“我儿那来有这许多竹子?手内又拿着银子,是那里来的?”咬金道:“孩儿拿了裙子到当内去当,那朝奉是认得的,道我遇赦放出,送我一两银子作贺,不收当头。这竹子是一个朋友送与我做本钱的。”程太太闻说大喜,说道:“难得世上有这样的好人,你可去买一把小竹刀来,待我连夜做柴筢起来,明日好与你拿到市上去卖。”咬金即将这一两银子去买了一把刀、一担柴、几斗米,称了些肉,沽了些酒,回到家中烧煮起来,吃了醉饱。程太太削起竹来,叫咬金去睡,咬金道:“母亲在此辛苦,孩儿怎生睡得,心内何安?”连打发几次,咬金只是不肯去睡,陪母亲直做到四更天,做成了十个柴筢,方才去睡。未到天明,程太太起来煮好饭,叫咬金起来吃了。程咬金问道:“母亲,这筢要卖多少价钱一个?”程太太道:“十个筢要讨五分,三分就好卖了。”咬金答应,背了柴筢,一直往市镇上来。到了市中,两边开店的人见了他,都收店关门,咬金放下筢儿,等人来买。不想,有要买的看见了他,反躲避不及,谁肯来买?咬金看看等到日中,并无人问。正在焦躁,却来了一个倒运的后生,身上穿得华华丽丽,踱到面前问道:“这柴筢儿卖多少钱一个?”咬金道:“不卖钱的,五分一个。”那后生笑了一笑,也不回言,踱转身便走。咬金赶上一步,照背心一把扯住,击翻在地,喝道:“我把你这狗囊的,怎么问了价钱不买,却往那里走?”那后生道:“我不买就不买了,为何把我翻倒在地?”咬金大怒,抡拳要打。旁边观看的人见不是路,恐打坏了人,连累地方,连忙都走拢来,劝道:“程大爷不必动怒。”埋怨那后生道:“你这人却也不识时务,这是程大爷,如何得罪他?爽直些称五钱银子买了去好。”那人无奈,身边又没有银子,只得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当了五钱银子与程咬金。咬金接了银子,弃了柴筢,径自回到家中。程太太一见,连忙问道:“筢儿卖完了么?”咬金说道:“正是卖完了,是一个人买的,五钱银子在此。”程太太道:“啊呀,十个筢儿,如何有这许多银子?”咬金道:“母亲有所不知,这叫做货卖当时。这个所在极有行情,这件东西好卖,所以有这许多银子。”程太太道:“原来如此,我已做下十多个在此,待我再做几个,明日去卖便了。”咬金又去买柴、买酒、买肉回来吃了。看母亲做到晚上,做了十五个柴筢,说:“母亲不要做了,明日够卖了。”晚景休提。次日,咬金吃了早饭,背了筢儿,径往斑鸠镇上来。到了市中,只见人家店都不曾开,大门紧闭,便放下柴筢,只等人买。谁想镇上这些人,都知道他的利害,谁敢来买?还有这等人,身上穿得华丽的,远远见了就远避了去,犹恐他看见扯住诈人,所以无人理他。咬金从早上直立到下午时分,不见有人来买。心中一想:“再等一个体面的人来,扯住他买。”主意已定,又等了一回,再不见个人影,肚中饿得很,想道:“且去酒肉店内吃他一顿,再作计较。”背了柴筢,要往酒店内去,谁知这些店家都吃过他的亏,因此大家店都不开,门儿紧闭。一直来到市梢尽头,却有一所村酒店。原来那店中老儿老婆两个,是别处新移来居住的,他们哪里知道?一见程咬金进店来,便问道:“官人吃酒么?有好状元红在此。”咬金放下柴筢,向一处坐头坐下,便说:“有好酒取十斤来,黄牛肉切五斤来,吃了,一总算钱把你。”那老儿连忙取酒与婆子暖起来,自去切了一盘牛肉,拿一双箸、一只碗,放在咬金面前。然后掇过牛肉,婆子送酒过来,咬金放开大嘴,只顾吃。不一时,把这十斤酒、五斤牛肉吃得干干净,抹抹嘴,取了柴筢,往外便走。老儿道:“啊呀,官人吃了酒,酒钱呢?”咬金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来,明日还你罢。”往外就走。老儿连忙赶出来,一声喊,一把扯住,将他旧布衫扯开。咬金大怒,抛下柴筢,扭回身子一掌,把那老儿打得一个发昏,直跌入里边去了。那老婆着慌,便大声叫屈,惹得咬金性发,蹬他一脚,把锅灶踢翻,双手一掀,把架上碗盏物件一齐打碎,径入内来。老儿老婆两口见不是路,没命地奔上楼去,将扶梯扯了上去,大叫:“地方救命!”此时外边的人聚拢来,见是程咬金撒泼,谁敢上前来劝?咬金把店内桌凳打个罄尽,喝一声:“入娘贼,你不下来,我把这间牢房打碎,不怕你不下来!”噔的一脚,踢在中庭柱上,把房子震得乱动,老儿老婆两口在楼上吓慌,大叫:“爷爷饶命!”正打之间,只见远远来了一个英雄,他生得来身长九尺,面如满月,目若寒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随着十多个家丁走来。见满街人挤着,便带住了马,望内一看,只见咬金在内大喝:“你不下来,我就掀翻你这间牢房!”又是一脚,向右边庭柱上蹬来,这房子格格格的响,摇上几摇,几乎坍了下来。这英雄一见,连忙下马,分开众人赶入门内,叫一声:“好汉请息怒,有话好好的说,不必动手。”咬金回身喝道:“你敢是替他赔还我这布衫的么?”那人道:“非也,布衫小事,还要请仁兄到敝庄,小可另有话说。”咬金把这人上下相了一回,像个好汉,便叫道:“若非老兄解劝,我就打死了这入娘贼,方肯干休。”那人叫老儿老婆放好扶梯走下来,赔了咬金的礼,叫家丁身边取了十两银子与了他。那人挽了咬金的手要走,咬金道:“我还有十五个柴筢拿了去。”那人道:“赏了这老儿罢。”咬金道:“便宜了他!”二人挽手出了店门,步回庄上,管教:
济南城中为血海,瓦岗寨内动刀兵。咬金抬头看时,只见四下里人家稀少,团团都是峻岭高山,树木丛茂,庄前一条大溪,溪边一带垂杨大柳。入得庄门,到了堂上,那人吩咐家丁:“且请好汉去香汤沐浴,换了衣巾,请来见礼。”又吩咐摆酒。咬金并不推辞,同了家丁来至浴堂内洗了澡,家丁送了罗衫、罗裤、新鞋、新袜,服侍他穿好了,又送一顶二三瓜头巾,广纱道袍,穿戴齐整,来至中堂。二人见礼,分宾主坐定。那人问道:“不知长兄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府上还有何人?今日小弟偶遇,三生有幸。”咬金说:“小可姓程名咬金,字知节,本县斑鸠镇人也。自幼丧父,只有老母在堂,家业凋零,卖私盐打死了巡捕,问成大辟,囚在牢中。今遇皇恩得放,回家卖些柴筢。今蒙我兄相招,请问高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尤,名通,字俊达,祖居此地,向来出外以卖珠宝为业,近因年荒世乱,盗贼颇多,因此许久不曾出门。目下意欲行动,正少一个有勇力的做伙计。今见我兄如此英雄,故敢相请,意欲合兄做个伙计,去卖珠宝,不知我兄意下如何?”咬金闻言,立地起身就走。尤俊达忙扯住道:“兄长为何不言就走?”咬金道:“你真是个痴子,可知道我卖筢的有甚大本钱,与你合伙去卖珠宝?”俊达笑道:“原来兄长不知,小弟那里要你出本钱,只要你出身力。”咬金道:“怎么出身力?”俊达道:“兄且坐下,待小弟慢慢说与兄听。”咬金坐下道:“快说快说。”俊达道:“小弟出本钱,只要兄同去,一路上恐有歹人行劫,不过要兄护持,不致失误。卖了珠宝回来,除本分利,这个就是合伙了。”咬金道:“啊,原来如此,这个也还使得,只是我的母亲独自在家,如何是好?”俊达道:“这不难。兄今日回去,与令堂老伯母说知,明日请来敝庄同居如何?”咬金听说大悦道:“妙啊!妙啊!这个伙计便合得成了。”说话之间,酒席早已端正,两人分宾主坐定,开怀畅饮。直吃到月上东山,咬金辞别要行,俊达说道:“方才之言,不可失信,明日小弟准来相接老伯母便了。当下吩咐两个家丁,取了几件衣服首饰,抬了一桌酒,送咬金回去。俊达一直送出庄门,咬金作别,同着两个家丁,趁月光望家内而来。却好程太太倚门而望,一见咬金满身华丽,十分惊喜,慌忙便问,咬金告知其故。程太太大喜,家丁搬入酒肴,送上衣饰,磕头已毕,径自去了。母子二人吃了酒肴安睡,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尤俊达着了十余个家丁并轿马到门相请,程太太即便端正上轿,咬金上马。家中并无贵重物件,略略收拾,锁好了门,一行人径奔武南庄上来。尤俊达正在门首等望,闻人语马嘶,便叫声道:“咬金兄来了么?”不一时早到面前,俊达大喜,等咬金下马,挽手入庄。俊达妻子出来迎接程太太进入内堂,见礼一番。早已端正酒筵,内外摆酒,酒至数杯,食供几套,俊达道:“如今同兄出去做生意,不久就要起身,只是一路盗贼甚多,要学些武艺才好,未知兄会使那一件兵器?”咬金道:“小弟不会使什么兵器,往常劈柴的时节,就把斧头来舞弄舞弄,所以这柄斧头倒会使的。”俊达道:“这也容易,且请兄到库中,看取那一件家伙,好待小弟教兄使便了。”咬金道:“你们又不是官府,为什么家中有库?”俊达道:“小弟颇有家财,故此家中有库。”咬金道:“啊,原来有了家财就可有库了。”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库边,家丁把库门一开,只见里边俱是兵器。咬金看了说道:“你家敢是要造反么?”俊达道:“我兄何出此言?”咬金说:“你家既不造反,为何有这许多兵器?”俊达道:“原来兄长不知,如今只因炀帝无道,天下荒乱,盗贼蜂起,凡是家当富足的人家,必备兵器,以防贼盗,所以有这些刀枪。”咬金说:“原来如此。我且问你,那个炀帝有什么不好,你便说他无道?”俊达道:“他欺娘奸妹,缢兄图嫂,弑父篡位,杀害忠良,听信奸佞,荒淫乱政,以此群雄并起,各怀异心,将有大乱。”咬金听说大怒道:“啊唷唷,那狗头,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做甚皇帝!何不杀了他,另叫别人来做皇帝呢!”俊达道:“兄长闲话少说,请兄看取兵器,不知中意那一件?”咬金拣来拣去,拣了一柄八卦宣花斧,重六十四斤,拿在手中说道:“这倒称手。”俊达道:“妙啊,这也是仁兄的因缘凑巧,这一柄斧头乃去岁冬间一个老人家卖在此的。还有一匹铁脚枣骝驹,也是他卖在此的,这马十分勇猛,小弟降他不倒,如今且教会了你斧法,然后送那匹枣骝驹宝马与兄做坐骑。”咬金大喜。二人来厅上,吩咐家丁收过酒肴,俊达抡斧在手,一路路的从头使起,教咬金学兵器。哪晓得,咬金心性不通,学了第一路忘了第二路,学了第二路又忘记了第一路,当日教到更深,一斧也不会使。俊达教得气闷起来,叫一声:“住着。吃了夜饭睡了罢,明日再教。”二人同吃酒饭,说了些闲话。俊达叫家丁服侍咬金在侧厅耳房中歇了,自己入内去睡。且说咬金方才合眼,只见一阵香风过处,远远来了一个老人,叫一声:“土福星官快些起来,我教你的斧法。你这一柄斧头,后来保真主,定天下,取将封侯,披蟒腰玉,还你一生荣华富贵。”咬金看那老人举斧在手,一路路使开,把六十四路斧法教会了,叫一声:“土福星官保重,我去也。”说罢,忽然又是一阵香风过处,那老人就不见了。咬金大叫一声:“有趣!”醒将转来,却是南柯一梦。叫声:“且住,待我演习演习,不要忘记了。只是没有马骑,使来不甚威武。啊!有了,何不就将这条板凳做马,坐了使起来,自然一样的。”遂走将起来,开了门,直至厅上,取一条索子,一头缚在板凳上,一头缚在自己颈上,骑了那条板凳,双手抡斧,满厅乱跑,使将起来。这厅上是用地板铺满的,他骑了板凳,使起这柄斧头来,震动一片声响。尤俊达在内惊醒,不知外边什么响,连忙起来,走至厅后门缝内一张,只见月光照人,如同白昼一般,那个程咬金却在那里使这柄宣花斧,甚是奇妙,比日间再教不会的时节大不相同,心中十分稀罕,便走将出来,大叫道:“妙啊!”这一声竟冲破了他,后边的路数就不会了,只学得三十六路斧头。就是这三十六路斧头也了不得,十分厉害,后来不知击走了多少好汉。当下俊达说道:“我兄原来有如此好斧头,为何日间假推不会?”咬金听说,就要装体面,说起捣鬼的大话来了,呵呵大笑道:“我方才日里边是骗着你,难道我这样一个人,这几路斧头不会使的么。”俊达道:“原来如此,我兄既然明白,连这下面这几路斧头,索性一发使完了与我看看。”咬金说:“你这是要我使出这几路仙斧来,好偷学我的。这也容易,你且去牵出那匹铁脚枣骝驹来,待我试它一试看。”俊达吩咐家丁,到后槽备了鞍鞒,牵将出来。咬金抬眼一看,果然是匹宝驹,自头至尾有一丈长,背高八尺,四足如墨,满身毛片兼花。那匹马却也作怪,见了咬金,犹如遇了故主一般,摆尾摇头,大声嘶吼。咬金大喜道:“且把它牵过一边,拿酒来吃,待天明了,骑它演这几路斧头便了。”家丁摆下酒肴,二人吃到天色微明。咬金起身,牵马出庄,翻身上马,加上两鞭,那马哧哩哩一声嘶吼,四足蹬开,往前就跑,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十分迅速,耳内只闻风吼之声。顷望之间,跑上数十余里,到了一座土山边立住不走。咬金定睛看时,只见山面前有座石碑,碑上刻就三个大字,却是“老人山”。咬金那里识得出,单单认得一个“人”字,心中想道:不知是什么人?正是:
只因天性多愚蠢,焉识之乎笔画讹。要知老人山怎生模样,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