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天,聂耳进入云南省立师范读书的时候,蒋介石刚刚叛变革命,云南很快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不断有革命者被捕和牺牲。校园里也失去了往日的欢乐。1928年3月30日,聂耳亲眼目睹了女共产党员赵琼仙老师宁死不屈,英勇牺牲的壮烈情景,他心情激愤,久久不能平静,在生死考验面前,出身贫苦,勇于追求真理的聂耳暗暗地下定决心,要推翻这吃人的黑暗社会。1928年秋天,聂耳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直接在共产党员、团省委负责人李国柱的领导下,学习革命理论,传达和执行上级指示,参加印刷和散发传单等革命工作,每次都很好地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有一天,领导要求把标语贴到省立师范校园内的八角亭上,聂耳接受了这个任务。清晨就来到八角亭,这时,已经有好几个学生在亭子里眺望景色,其中还有一个反动学生。聂耳仍然不慌不忙地走到亭子里,他一面和他们搭话来周旋,一面趁他们不注意,机智地在背后用反手把预先涂好浆糊的标语,贴到了另一个同学正倚靠的亭柱背后,然后,聂耳又神态自若地走了,八角亭的标语给进步师生带来了很大的鼓舞。另外,聂耳还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打倒屠杀云南学生的国民党官僚李伯(蒋介石派来的中央委员)、反对帝国主义对我国侵略与欺压等群众游行示威活动。
1928年,云南的军阀发起混战,7月1日江南公馆的火药库在混战中发生了大爆炸,昆明的无辜百姓死伤了万余人。为了解救百姓的危难,地下党利用外围团体“济难会”作为掩护救济灾民,同时借此接济被关在监牢里的革命者和进步人士。聂耳作为“七七青年救济团”的主要成员,协助灾民解决食宿、卫生、教育等问题,积极开展宣传工作,组织灾民向军阀政府要求赔偿损失,因而受到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1928年冬天聂耳响应地下党组织“开展兵运工作”的号召,瞒着家里投考了驻扎在湖南的云南部队——范石生十六军的“学生军”。11月30日随着受骗的青年们离开昆明,经过越南、广州来到湖南柳州。在新兵队里,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出操,还要经常遭到教官的欺辱,每天还吃不饱饭。幸亏同乡的帮助,他谋得一个上士文书的职位,才没有被编入连队。这样的军队生活,使聂耳受到了一次严酷的实际锻炼,旧军队的腐朽内幕与聂耳的革命理想格格不入。聂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忧虑之中。没有音乐、没有歌声,沉闷的旧军队让聂耳感到窒息,在这期间,聂耳创作了短篇小说《薄暮》、《碎煤》,但没有地方发表;想去报考上海中央汽车学校、广州航空学校也都没有实现。幸好,恰逢一个部队整编遣散的机会,聂耳同行的教官给他代垫了旅费,聂耳才于1929年5月6日回到昆明,仍在省立师范原班读书。
聂耳回到昆明以后,经常出席各种“同乐会”、“恳亲会”,演出话剧,独奏小提琴,为《葡萄仙子》等儿童歌舞剧伴奏,在晚会上表演口技、双簧、魔术、吹树叶等各种节目。他还和朋友们组织了“九九音乐社”,常在学校和张庚候、廖伯民等朋友合奏中外名曲。聂耳与张庚候常被人称为“洋吹鼓手”。音乐不仅使聂耳获得了欢乐,而且获得了他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最后一次恋爱。
聂耳的初恋情人叫袁春晖。袁春晖的伯祖父袁嘉峪,是清代云南第一个特科状元。袁家向以诗礼传家,在云南省内颇有影响。春晖的父亲亦精通诗文,不幸的是在20年代,家道已经中落,他便在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担任国文教员。当春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又因病去世。寡居的母亲拖着她们姐妹二人,家境日趋贫困。因而,春晖勉强读到初中毕业,便到昆明市第五小学担任了“本堂教员”。除教国文和算术外,还兼任着音乐课,以微薄的收入来补足家用。
春晖在叔伯姐妹中排行第三,是家中最小的姑娘,人们都叫她“小三晖”。她喜欢音乐,喜欢歌唱。那时,她的叔外公张庚候和聂耳家是邻居,是第一个教会聂耳演奏小提琴的老师。张庚候和聂耳两人常在一起唱歌、练琴,探讨音乐上的问题,由于有共同的爱好,又经常走亲戚,春晖在张庚候家认识了聂耳,他们便成了音乐中的好朋友。这时,春晖又兼任了一所职业学校的代课教员,聂耳的二姐恰好是她那个班的学生。这就使她和聂耳一家更为熟悉了,有空时也常到聂家走动。
春晖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清脆而甜美,唱歌简直成了她的第一爱好。每次去到张庚候家,她总是抓住聂耳和叔外公来伴奏,自己纵情歌唱。聂耳和张庚候也非常乐意为她伴奏,有时还情不自禁地一齐唱起来。当时他们唱得最多的是黎锦辉的《小小画家》、《葡萄仙子》和《三蝴蝶》。后来,这些歌曲满足不了他们的需要,张庚候便找来一些古诗词,和聂耳一起为它们配上现成的曲子,教给春晖唱。他们的许多欢乐时光,便是在这些优美的乐声和歌声中度过的。
有一次,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举行校庆游艺会,聂耳特意邀请了春晖去参加演出。春晖在聂耳和张庚候的伴奏下,独唱了《三蝴蝶》等歌曲,受到了热烈欢迎。在20年代,一个年轻姑娘敢于在一所男生学校里登台独唱,实在是大胆而突出的举动。这事一时传遍了小小的昆明城,都知道袁家有个三姑娘很会唱歌。
音乐的媒介,使聂耳和春晖结下了纯洁真挚的友情。特别是1929年聂耳从湖南当兵回来后,他们的感情便越来越深了。两人常常相约相聚,但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春晖始终不敢让家里的人知道。若与聂耳相约,她便推说是到舅爷爷家里去。
聂耳比春晖大一岁,非常调皮。他有时故意把“小三晖”叫成“吹吹灰”。春晖也不甘示弱,她见聂耳养了一只小黑狗,经常在他周围跳来跳去有时也就故意把“聂四哥”叫成了“聂四狗”。他们常约着一起去打网球或去较远的风景区旅行。每次见面,聂耳总要给春晖带一点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些松子、瓜子,有时是几块糖。有一次,春晖无意中提到,她听说有一种很贵很贵的巧克力糖。可是还没有看见过呢!聂耳便暗暗记在心里,攒下钱为她买来一块。这是春晖第一次吃到巧克力。但是,调皮的聂耳有时也会握着个空拳头骗春晖说:“吹吹灰,我给你好东西吃!”等春晖伸手去接,他却在她伸着的手上打了一掌,乐得哈哈大笑。春晖扭过头生了气,聂耳又才掏出松子糖果向她赔不是。他们都喜欢吃牛肉。有时春晖领到工资,两人还到昆明小西门外一家有名的牛肉馆里美美地吃一顿呢。
春晖家有一棵繁盛的缅桂花树,她常常摘下一串,用洁白的棉线拴住,挂在胸前大襟的纽扣上。聂耳非常喜欢缅桂花,更喜欢闻那缅桂花干枯后的清香味。在夏天缅桂花开的时候,每次相会以后,聂耳都要把春晖胸前的缅桂花要回去夹在各种书里,并且一直把这些花瓣带在身边。聂耳在日本鹄沼海滨遇难后,人们还在他随身携带的箱子底下发现了许多干枯的缅桂花的花瓣。
聂耳和春晖常常相约着去游玩,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玫瑰花田和西山。
玫瑰花田在昆明南门的西坝河边。河埂上挺立着许多高大的桉树和杨树。沿着河埂,便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田,就像铺开了紫红的绒毡,散发着一阵阵沁人的浓香。这里很少有人来往,他们常带着一些便宜的葵花子,边吃边谈。天南海北地谈理想、讲笑话,然后是纵情地歌唱。每次都要把会唱的歌全部抖落出来唱个够。临走时,春晖还要聂耳悄悄地摘一两朵玫瑰花带回来。在这里,聂耳还曾鼓励春晖要努力要求进步,介绍她看一些有意义的书籍。聂耳离开昆明到上海之前,他和春晖的最后一次聚会也是在这里。那时正值玫瑰盛开,浓香四溢,他们穿行在花田之中,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就将永远分手了!
20年代的昆明,交通极为不便,平时到西山风景区游览的人并不多。聂耳带着春晖还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便常乘着渔家的木船到西山去游玩。
滇池的水清澈透明。在大观楼外的草海一带,可以一眼看到海菜花摇曳的根茎和水草中嬉戏的小鱼。船到这里,春晖就忍不住地要在船边上洗手玩水。还要脱去鞋袜,把双脚泡在水里,一边扑打着水花,一边唱着歌。聂耳也喜欢打水、玩水,不时溅起水花去逗春晖。他还常常把春晖的鞋袜藏起来,让她叫着到处去找,直到船家催着上岸时还不想还给她。有一次春晖下了船,站在岸边水中那烫人的石块上跺着脚找鞋袜,边叫着:“我要回家了!我不去玩了!”聂耳于是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我背着你上岸去。”春晖白了他一眼,只好搂着聂耳的肩,甜滋滋地背着上岸去。
登临西山的三重胜境——华亭寺、太华寺、三清阁,要走很长的路。在漫长的山路上走累了,春晖就会要求聂耳学一次狗叫,或是学小娃娃啼哭。要是不学,她便以“不理你!”“我要回家了!”来威胁。聂耳这时总是让步的。他不仅学小娃娃啼哭,学猪叫、狗叫,还学两只狗打架,打得难舍难分,打败的一只还夹着尾巴惨叫着跑走了。真是学得惟妙惟肖!使春晖笑个不停。一阵笑声解除了疲劳,两人又奋力向山上走去。聂耳的这一口技是绝妙的,学什么像什么。以后到了上海,他还常在朋友聚会时表演这些口技,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在韩兰根主演的一部滑稽影片中,大段与婴儿逗趣的哭声就是由聂耳配音的。
登上华亭寺,聂耳常乘春晖不备时躲藏起来,悄声地叫着:“小三晖,吹吹灰!”急得春晖到处去找。有时找到了,两人总要追找一阵。找不到时,春晖便假意嚷着要独自回家去了,聂耳又只好自动钻出来。有一次,聂耳竟然从四大金刚的身后爬了出来,一头一脸的灰尘,还故意做着鬼脸,惹得春晖大笑了一场。还有一次,春晖找他找得很生气,真的要独自回家了。聂耳走出来,不仅不安慰,还学着狗叫来逗她。春晖生气地问:“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聂耳调皮地说“我在学你叫!”春晖一听把自己比作狗,气得眼泪也出来了。聂耳这才急着来安慰她,一边说:“莫急,莫急。我给她磕几个头都得!”这一次,春晖下了很大的决心要使性子。任凭聂耳怎么道歉、说笑,直到回家,她仍然坚持不说一句话。可是过了两天,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唱歌、谈心了。
在西山上,聂耳最喜欢站在龙门下边的一个山冈上唱歌拉琴。对着山下波光潋滟的滇池,拂着脚下轻轻飘过的白云,心胸豁然开朗。他们常常在这里纵情地歌唱,忘记了一切,今天的聂耳墓,正是遥对着这个山冈。站在墓前,一眼便可看到当年聂耳拉琴唱歌的地方。
就这样,聂耳和袁春晖就像两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纯洁地相处相爱。聂耳到上海后,他们还常常通信。聂耳曾打算攒一笔钱,也把春晖接到上海去。可惜的是,春晖迫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而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在聂耳走后几年,她便和别人结婚了。聂耳也把初恋的甜和苦掩埋在心底。不久以后,他的一切美好追求也全被那无情的大海吞没了。
在那被封建礼教窒息着的社会里,聂耳的初恋是淳朴而大胆的,尽管他们相处得亲密无间,却很少去侈谈爱情,更没有那些卿卿我我、悲风悯月的闲情。聂耳的绝大部分精力,仍用在刻苦地学习和对艺术的钻研上。母亲要为他去提婚,他不同意,他甚至在日记上写下“mar-riageisgrave”(结婚就是坟墓)的警语,而反复要求自己:“身体健康”、“人格伟大”、“意志坚强”、“忠诚友爱”。聂耳执著追求的是更广阔的生活道路。
1930年一天傍晚,聂耳的三哥聂叙伦的好朋友李同文急匆匆地跑进聂家,气喘吁吁地说:“事情不好了!我在我父亲的办公桌上,偷看到一份逮捕名单,第二名就是聂守信,赶快想办法让他离开昆明。”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全家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原来是叛徒供出了聂耳参加共青团的情况,所以聂耳就上了黑名单。家里已把聂耳叫回家来躲避。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离开昆明到哪去?旅费怎样筹措?出去后的生活怎样维持?大家非常着急,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正巧这时,有一位商人叫薜耕愚,他想在上海成立一个“云丰申庄”,经营纸烟生意,聘请聂耳的三哥聂叙伦去担任店员兼管会计工作。聂家一商量,决定让聂耳顶替三哥,这样,不仅可以很快离开昆明,旅费也可以由店方负担,在上海有个站脚的地方,家里也放心。聂耳的三哥和薜老板商量后,薜老板同意了。聂耳要离开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虽然这是一个贫苦的家,但这里有慈祥的母爱,无须言表的手足真情……
缠绵委婉的小提琴声,在沉闷的夏夜飘荡,聂耳拉着从张庚候那借来的小提琴,一遍遍地奏着德国作曲家舒曼的《梦门曲》,他拉得那样委婉,那样动听,妈妈和哥哥好像也从乐曲中听出了聂耳的心里话:“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家乡,我舍不得我的亲人。”妈妈眼里含着泪水,两个哥哥也阵阵心酸。聂耳突然停了下来,说道:“咱们还是唱个歌吧!”说着带头唱起了《苏武牧羊》,两个哥哥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谁知,家里的人反而越唱越伤心。聂耳停了一会儿突然唱起了岳飞的词《满江红》,一种悲壮的气氛弥漫着屋子。唱完后,聂耳说:“妈妈、哥哥,请你们放心。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回来好好地看你们的。”聂耳和哥哥还合奏了《远足歌》、《渔翁乐》等乐曲。1930年7月10日,18岁的聂耳告别亲人,取道越南,踏上了奔赴上海的航程,开始了新的斗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