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池乡曾是高平的“老大难”乡镇,在全市是最难最乱最难缠。几年连换几任书记和乡长,任期最长的不满2年,有的仅几个月。中国自古有句俗话: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然而此信条在团池乡却全然相反,几位团池乡的离任干部都表示:“宁在市里当干事,不到团池任一把手。”那么,团池乡由谁来挂帅呢?市委派专人下乡访民意、搞调研,终于了解到,米东明几年前在此任乡长期间,在群众中很有威信。市委书记随即找米东明谈话,郑重指出,团池乡是高平大乡镇,又是高平的边远穷乡,问题成堆,边关缺将,组织上认为派你去当乡党委书记比较合适,想听听你的意见?
去一个几任领导都呆不下去的“老大难”乡工作,米东明并非没有考虑,但面对组织的信任,身为党员干部,他别无选择:“我去,改变不了面貌,绝不离开团池!”就此,1993年12月,米东明“临危”受命,重返团池乡任乡党委书记,颇有“视死如归”之凄壮。
米东明当时年近不惑,有魄力又实在,黑黑的脸膛容易使人联想黑脸包公。团池乡,是历史上以民间诉讼多而闻名的地方。乡机关所在地清化寺下寺大殿台阶下一块“诉讼碑”,向人们展示着本乡几百年沿袭的民风民俗。至今,当地乡民仍较少宽容,稍有办事不公,便要论个长短……。
果然,米东明上任报到那天,正赶上乡政府院里几十个村民上访告状。当时团池乡可真是一个“烂摊子”,乡民流传着顺口溜:“电话没响声(线缆常被不法分子偷割),喇叭没音声(经常停电),吃水没井绳,晚上没电灯(许多村拖欠电费40万元,被供电部门停了电),征购税收完不成(不交粮纳税),打架斗殴常发生,三胎四胎到处生(计划生育不能落实,全乡几百个超生三、四胎户),上访告状一窝蜂,进了团池一路坑(进乡政府的公路无人管护到处是坑)。”
团池乡位于太行山南麓的羊头山下,煤铁资源丰富,采煤、炼铁、小铸造是团池乡的传统产业。但因利益分配不均,干群关系紧张,干部互相拆台,农民攀比告状十分严重。至米东明上任之日,全乡冶炼业几乎全部停产,15个煤矿只有一个乡办煤矿还在生产。为此,米东明响亮提出“党委树威信,政府树威力”“抓发展必须抓稳定,抓稳定必须抓班子建设”,从整顿各村各企业的领导班子入手,先抓干部党员的思想教育,正党风、扶正气,少说空话,多办实事。他以身作则,清正廉洁。通过党委一班人艰苦努力,乡政民风焕然一新,多数煤矿恢复了生产,冶炼企业全部点火,互相拆台告状现象得到遏制,米东明很快受到百姓拥戴。
为使全乡经济步入良性发展轨道,他踌躇满志迈开第二步,通过调查研究发展地面企业,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他带领党政一班人再次走遍团池乡33个行政村、47个自然村的山山水水。当他看到离乡政府6公里的羊头山六名寺内九华池清澈的泉水,得知泉水不仅终年不断,甘甜无比,而且还有药用价值。当地群众常来这里用水洗眼,医治眼病。为此,米东明亲自上山考察,萌发了建矿泉水厂的念头。为此,米东明安排原东沙煤矿矿长申重信具体负责此项工作。他亲自提取水样赴河北正定作水的全面分析检测,结论是羊头山泉水含锶量为华北地区之最,水质不仅符合人类饮用矿泉水标准,而且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正当米东明暗自高兴时,鉴定中心化验室周主任却说:“米书记呀,现在是市场经济,光有优质矿泉水还不行,占领市场还必须有好的品牌。”
当时国内“崂山矿泉”等有名气的矿泉水有20多种,羊头山矿泉水确定什么牌子?既要好听好记,又要有本地特色。为此,从河北回来的路上米东明一直考虑商标问题。他想到高平是战国后期著名的长平之战古战场,曾想起名“长平矿泉”,又感觉不太理想。最后,米东明让申重信搜集当地的民间传说和古籍资料,再参考一下,一定确定一个好的商标名称。不久,申重信前来汇报,许家村有个几代教书的民办教师许钦顺,家藏一本《泽州府志》,其中一篇文章是明代朱载堉写的《羊头山新记》全文。米东明喜出望外,专门和申重信前往许家,看到是一本线装书,米东明如获至宝,当下借来复印细读。
《羊头山新记》记载,羊头山上有与炎帝神农氏有关的古迹神农城、神农庙、神农井,神农泉以及五谷畦,详细描写了这些古迹以脚步测量的具体位置。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信息!一个重大发现!
过去,人们只知道羊头山上有不少北魏石窟,1990年高平新编县志也如此介绍,却无人知道羊头山有这么多与炎帝神农氏有关的古迹。这些古迹现在有没有了呢?为此米东明吩咐申重信,再到实地详细调查,要先找到居住在羊头山腰六名寺的村民朱红有,他最熟悉羊头山的情况。
随后便有村民向米书记反映,有两个人一连几天在山上转悠,是不是经神病院有人偷跑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古书上标注的炎帝神农四大遗迹都找到了。原先须要命名商标的泉水正是神农井泉水。“神农泉”,一个新的商标名称已经不言而喻、顺理成章了!
正当此时,又一个关于“皇坟”的消息传来。
庄里村“皇坟”的说法自古流传。最初听说是“黄昏”,米东明并未在意。后来了解当地方言其实是“皇坟”,顿时心里一亮,必须亲自考察,或许有新的契机。
1994年8月,秋高气爽,米东明亲自带着刚到任的副书记梁晋高一同来到了庄里村,村支书王林发、村长任启新介绍,村里有一座五谷庙,又叫皇坟,还有说是城隍庙的,可惜在“文革”中已经遭到破坏。住在庙里的老人知道一些情况,说着说着就到了五谷庙。
五谷庙正殿光线昏暗,堆满集体的农具。房东张根昌夫妇住在五谷庙东厢房,靠墙有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香炉。屋里有南北两个套间,北边套间供起居,光线昏暗,家具简陋。南边套间有灶台算是灶间,墙壁被烟熏火燎成黑褐色。张老汉介绍,早年这里叫皇坟,供的是一位城隍老爷,但不知道这位城隍老爷究竟是何人。常有人来烧香上供,逢庙会时来人就更多了。
既然是“皇坟”、城隍老爷,总该有碑刻说明吧?米东明问了半天,张老汉一直说没有碑刻。后来问急了,说是有一块碑,在另外的房间,钥匙被家人拿走了。话语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反而使人生疑。米东明不温不火,耐心给老人解释,要他打消顾虑,并说明自己就是团池乡党委书记米东明,所问的事情是负责任的。老人一听顿时态度大转:“你就是米青天呀!”
原来,1976年,庄里村党员干部曾反映村干部的问题,米东明当年任乡长期间就办事公道,敢给群众做主,受到群众普遍好评。老人已经听说米东明又来乡里上任书记,威信很高。这才道出真情:“碑是有,就在这家里。”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正堂供桌后是一张写有“天地英雄气”的大字画卷。老人说:“就在那后面。”米东明掀开画卷,后面是一幅因年久而颜色发黄的毛泽东主席像。揭开毛主席像贴附的旧报纸,一个凹陷进去的墙洞呈现在眼前。墙洞里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米书记用手摸,像是一块沾满厚厚油烟黑灰的石碑。他立刻吩咐司机拿来擦拭轿车用的毛巾,蘸着张家人端来的一盆清水,反复擦洗起来。首先从碑中央擦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帝”字,心中暗喜。紧接着又擦出“帝”之上的“炎”字,是“炎帝”!大家又惊又喜。很快,碑的下部“陵”字,以及左下部的万历年号等落款一一显示出来。
炎帝陵,终于在米东明把石碑擦洗了20多遍之后,显露真容。烟熏的痕迹说明,之前几十年内没有任何人触动过,确是首次发现。
一个乡党委书记,第一次把当地若罔若闻的传闻,变成了真实存在的现实。
张老汉随后诉说,近30年前的文革时期,为防止红卫兵“破四旧”毁坏陵碑殃及房屋安全,特意张贴了报纸与毛主席像,才免遭一劫。后来又张贴大幅字遮盖,碑刻的事一直严守秘密。至此,这个旷世大发现的第一证据终于重见天日,成为“高平发现炎帝陵”的标志性事件。
此事随即报告了高平市委市政府。
一晃到了12月3日,山西电视台驻省计生委记者站副站长程原生与特约记者陈戊,赴高平市团池乡拍摄计划生育电视新闻。第二天上午,两位记者完成了预定任务在高平宾馆等车,准备返回省城。米东明特来送行,这不仅是一般的礼节,他还另有想法。在与记者言谈中,米东明看着记者的摄像机箱说道:“有这么个事,不知你们是否感兴趣。我们乡最近发现了一块炎帝陵碑,羊头山上也发现了炎帝文化遗迹……”
随即是一段关键的对话:“湖南已有炎帝陵……事情复杂化”,“把水搅浑了……”,“浑水才能摸鱼……重在参与……”,“比较才能鉴别……”,“今日不回太原,直奔团池乡庄里村……”
山西发现有4500万年前的中华曙猿化石,旧石器时代遗址200多处,新石器时代遗址500多处,夏商周及唐代遗址墓葬群500多处,不可移动文物70万件,宋金以前的古建筑占全国的75%。现在又发现炎帝陵?完全有可能。程陈二人愿意相信这次发现,愿以自己的努力使之真正成为“发现”。
程原生自1979年开始从事电视工作,始终牢记一句话“及时拍摄一切可能有新闻价值的突发事件”。这次面对炎黄始祖遗迹,或促成重大发现,或仅是一说而已。对事件的判断评价能力,就是新闻敏感性的标志。对祖国历史文化遗产的挚爱,促成了二人即刻前往,首次、独家采访拍摄。
高平市计生委主任陈俊生原本是来送行,欣闻之下也同行前往。
五谷庙正殿是一座宋元风格的古建筑,保存完好。明朝万历年制的琉璃宝刹做工十分精巧,殿内大梁上清朝乾隆年重修的记载清晰可见。在大殿的墙角下,静静地躺着一块残破的石碑残片,抹去上面厚厚的尘土,“炎帝陵乃古迹之胜地也”的字句依稀可见。为证于此,后来查阅清版《泽州府志》记载:“上古炎帝陵,相传在县西北四十里换马镇。帝尝五谷于此。”书里说的换马镇现在叫换马村,离庄里村不到一里路,那时候庄里村属换马镇管辖。如此看来,炎帝在这一带尝五谷的历史,始终是得到官方认同的。
看庙老人张根昌告诉我们,大殿的东墙和西墙上,原来都有陵庙及四周皇城的彩绘,可惜1953年被铲掉了墙皮。还有东殿的大太子、二太子的塑像和西殿三太子的塑像,均毁于1955年。
我们要找的炎帝陵碑在东厢房。正墙上挂着一幅黄底色的大字“天地英雄气”,书法遒劲,使整个房间透射着一股凛然正气,使本来就充满悬念的房间更显神秘。
米东明把我们要拍摄的意思告诉了老人:“老人家,这是两位记者,今天来是要给炎帝陵碑拍电视,让全省全国的人都知道山西有个炎帝陵。”
张根昌夫妇听说我们要给炎帝陵碑拍电视,稍许沉默后说:“那就拍吧,要不在这儿祭祀了这么多年皇坟,后人还不知道祭祀的谁。”说着,面对摄像机镜头,米东明又一次揭开了“天地英雄气”大字画卷、毛主席像和裱糊的报纸。就这样,中国最古老的帝王陵碑——上古炎帝陵碑终于重见天日。
由于陵碑年代长久,近几十年还被煤烟熏,呈现黑褐色。正中间是炎帝陵三个大字。左右分别刻写年号与落款。此碑历经岁月沧桑,到当时1994年已有384年的历史,到2011年就是整400年了。
采访拍摄促使我们仔细搜寻相关遗迹。院内东南角是钟楼遗址,还保留一人高的三面墙,里面是一两米高倒塌的土石堆积、丛生的枯萎杂草,泥土半掩埋着不少碎裂的碑刻残片,村民帮忙立刻就翻了出来,采访拍摄一路顺利。程原生、陈戊首次采访拍摄炎帝陵当天晚上与第二天拍摄了六名寺与羊头山,随即整理送电视台。
一周后,未见新闻播发。米东明急了,专程奔太原询问。省台新闻部告知,年终重大新闻多,这种“软新闻”没有时效性,给重大新闻让一让。
第二周又去问,通联部张晋霞说,正要给你们打电话,素材那么多,哪个是陵庙、哪个是正殿,又没有明显标志,怕搞错。我们当即现场办公,我上机找镜头,霞霞编辑,随即电告米东明。1995年1月初,《山西新闻》终于正式播出。
第三次到台里时,霞霞高兴地告诉我们:“那天上午我把《上古炎帝陵碑重见天日》的新闻传到中央台,下午刚上班,新闻部段荣鑫主任就在楼道里大声喊:‘谁拿着炎帝陵的素材,赶快给我送过来!’我一听很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拿着录像素材跑到段主任办公室。段主任告诉我,中央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亲自给他打来电话,说《上古炎帝陵碑重见天日》内容很好,中央电视台要重编一下,晚上播出,要求立即把素材用微波传过去,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好事啊,就该是新闻联播的题材。”当晚,中央电视台正式播出,天下皆知。
高平市委市政府也开始高度关注。
3月7日,广东《炎黄世界》杂志社编辑龚素贞来函约稿。
3月9日,远在台湾的炎帝神农氏第154代孙姜竹先生来信,“顷接大陆同乡来函告知,二月二十四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报道,说山西省高平县发现‘炎帝陵’,有建筑、有碑碣等消息,欣闻之下,今特修函驰达联系,并附‘始祖炎帝神农氏传略’及‘姜姓始祖炎帝神农氏传承一百五十七代世系表’及‘浙江联谊报’剪印各一份……恳请赐寄炎帝陵有关资料及照片,以便参考并而后联络或择期寻访为荷”。
不久,米东明又发现炎帝行宫。程陈二记者再次拍摄《上古炎帝遗迹亟待保护开发》于中央电视台5月3日《午间新闻》报道。并经省级电视台信息交流中心通过香港坚增公司代理,送日本广播协会NHK电视台新闻播发,成为第一条海外传媒炎帝陵的新闻报道。
吉林电视台通过卫星转播这条新闻,电波辐射整个东南亚。
高平炎帝陵开始走向世界。
重大发现常常得之偶然,必然寓于偶然之中。
随着中央电视台新闻报道,“发现炎帝陵碑”这个标志性事件立即切入主流社会。从此,“炎帝陵”由历代相传、乡民口传、志书记载,一跃而成为有明确地点的确凿遗存。
在此之前,所有的口传、记载都不可能成为证据。如同长平尸骨坑的客观存在,两千年来谁都知道,当地百姓知之更详。秦将白起不可能将40万赵国人的尸骨运回秦国,只能留弃当地。但人们也只能是概念性了解,没有找到就谁也不能具体确定。只有使用工具掘出尸骨坑的那一刻,才构成证据的发现,发现的意义在于明确的时间地点获得物证,从而事件的确认或证明。常有人事后说“不算发现,我以前就知道”,多被传为笑谈。
未见到“炎帝陵”三个字的碑刻,上党炎帝陵永远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尽管五谷庙住持后裔知晓,但那是他心底的秘密,是主流社会无法知晓的宝藏。宝藏的揭示、媒体的传播、主流社会的即刻广而知之,即是“发现”的当代形态。
米东明以文化促经济,亲手实践了这个“发现”,机遇只赐给有准备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