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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民国木兰不开花

每每读到黄绍兰的介绍,都会生出一肚子的疑问来。有才气、有胆识、有志向、有机遇、有成就,可以再举出一长串支持黄绍兰走向学术之路的理由。不提什么反清、反袁、办学以及为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提供便利的功绩,单单说她是章太炎一生唯一的女弟子便已足够了。

“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哲学,胡适之也配谈吗?”从皇帝、太后到扛鼎祭酒的大师,章太炎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手下门生中,他格外垂青的就算是黄侃黄季刚了。女生中,除了夫人汤国梨外,恐怕黄绍兰还能入他的法眼。

偏偏这个黄绍兰就嫁给了黄侃。偏偏这个黄侃就是不待见黄绍兰。偏偏这个自诩为黄木兰的牛女就爱吃黄侃这壶醋,死都不放。师母汤国梨实在看不过去,大骂黄侃是个“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

“蕲春人物彬彬”,说的是湖北蕲春出人物。女的出了黄绍兰,男的出了黄季刚。

看介绍说,黄绍兰生在晚清,自幼跟着父亲读书,性格泼辣爽朗。有一点和师傅章太炎很像:章仰慕顾炎武,移名太炎;黄以花木兰自励,嫌原来的“梅生”太温和,更名为绍兰。绍,继承延续之意。

名字改完了还不算,还得照着去行动。这也是民国人的一种特性,知行合一。不过,黄绍兰比花木兰有学问多了,汉口教会学校打基础,京师女子师范学堂长学问,在学校里还干了一件“大逆”的事。1908年,慈禧、光绪先后驾崩,学校举行“哭临”,人家都是面朝灵位站立,虔诚之至,就算是做做样子也罢。但她偏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向灵位,不知道她的心里那是美啊还是乐啊。这倒有点提前“师承”的意思。章太炎骂慈禧吸食民膏、割地求荣,骂光绪小儿是菽麦不分的“载湉小丑”,早已经在民间疯传。

不过,后来章太炎肯接受黄绍兰为徒,并非因为革命,恰恰是因为学识。

黄绍兰与章太炎的师生缘,当然少不了黄侃这个环节。

荆楚蕲春出过不少名人,黄家作为地方大姓,从不落后。蕲春县青石岭尹家河黄洼湾有处人家,家长黄笑春虽家贫,但从不放弃学业,经史、医道、文学,样样精通,且为文自成一体,不受拘束,有心问仕,却屡战屡败,索性弃仕,安心教授下辈。他膝下无子,带着几个女儿,讨生活的同时供养她们上学。其中一女,名为学梅,聪颖强记,性格泼辣爽朗,很为他喜爱。

黄家两公里外有个大樟树村,村子依山傍水,有三峰山被誉为“笔架山”,村里有两口池塘谓之“砚池”,有风水先生说这是出文曲星的风水宝地,人们听了只是一笑,谁也没有当回事。

但村里出过一位大人物,叫黄云鹄。黄云鹄学识渊博,据说是北宋黄庭坚第17世孙。他是咸丰三年(1853)进士出身,官至二品,负责纪委监察,执法严正,有“黄青天”之誉,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文人多喜欢游历四方,有一次,他出游四川雅安金凤寺,与寺中一位能诗的和尚酬唱甚欢,竟流连多日,连上班都忘了。这事被人知晓后参了一本,执笔的幕僚不问青红皂白,直书“流连金凤”四个字。简练的文字常常能杀人于无形。清朝文字狱罄竹难书。上面的人见奏折上有“金凤”字样,误以为是歌舞伎一类人物。官吏不许狎妓,可严可松,可大可小。没多久,他就辞官携全家返乡。

归乡后他专心治学,诗书画赋,留下了不少作品,并与张之洞交往甚密。

或许,黄云鹄因着廉洁被冤枉栽倒了风流韵事上。但他的回家,为儿子黄侃的前途带来了几多预示。

黄侃初名黄乔鼐,鼐是古时的大鼎。这名字寓意再明显不过了,黄云鹄希望儿子成就大才。黄侃是他60岁后所得,老来得子,更为珍惜。

而世间关于天才,传说总是源源不断。据说黄侃抓周时,稚嫩的小手抓的是笔墨。老黄一手把酒,一手摇晃着小儿,喜笑颜开。三四岁时,黄侃即能跟着诵读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儿时人出对“进进出出笑颜开,人人满意”,黄侃对“挑挑拣拣花色美,件件称心”。最传奇的是,黄父赴张之洞约请,率子入武汉。有一次,黄侃在书店迷上了《资治通鉴》,最后与老板打赌,背诵其中章节,临走时赢得了六本《资治通鉴》,“神童”之说不胫而走。

神童黄侃曾拜读于同姓黄笑春门下,学习经史,同学中就有小他6岁的黄学梅。青梅竹马,情窦初开,若有发展亦是顺理成章。就这一细节,章太炎夫人汤国梨说,黄绍兰十二三岁时,曾拜黄侃为私塾老师。推算当时年龄,黄侃应为20岁,正是情感滥觞的季节。

黄笑春看在眼里,并不作梗。他虽保守,但终对这个出身名门,且学艺俱佳的同姓才子心怀好感──好像学习好的孩子,总能得到大人的偏爱。

到了升学的季节,黄侃告别荆楚,去了日本留学。黄绍兰进了江汉教会学校,诵读圣经同时不忘《史记》和《木兰辞》。

在东瀛,黄侃夜读撒尿,与楼下的章太炎不骂不相识,成为响当当的大师大徒。归来时,天朝已经快变了天。立宪呼声、革命呐喊、改革风潮……光绪皇帝诡异地驾崩,疯狂而充满欲望的女人慈禧随之病逝。大帝国面临大变革。

各种势力蠢蠢欲动。饱蘸着革命的浓墨,黄侃从辛亥群雄的发源地东京风尘仆仆而来。

他的武器是笔,如椽大笔。其《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中说:

中国情势,事事皆现死机,处处皆成死境,膏肓之疾,已不可为。然犹上下醉梦,不知死期之将至。长日如年,昏沉虚度,软痈一朵,人人病夫。此时非有极大之震动,极烈之改革,唤醒四万万人之沉梦,亡国奴之官衔,行见人人欢戴而不自知耳。和平改革既为事理所必无,次之则为无规则之大乱,予人民以深痛巨创,使至于绝地,而顿易其亡国之观念,是亦无可奈何之希望。故大乱者,实今日救中国之妙药也。呜呼!爱国之志士乎?救国之健儿乎!和平已无可望矣!国危如是,男儿死耳,好自为之,毋令黄祖呼佞而已。

非大乱不能大治。黄侃一向固执加倔强。

这是宣统三年(1911)的7月,帝国内忧外患,革命烽火一触即发。已是同盟会员的黄侃赶赴武汉,拜访了革命报刊《大江报》报馆,其主编詹大悲是黄侃的蕲春同乡。众人会面时推杯换盏,群情激昂。听完《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一文,詹大悲拍案叫绝,当即签字,送排字房发排。

七月流火的武汉,这篇2 0 0余字的猛文一上市就受到疯狂追捧,报纸为之脱销。言论发酵,思想的传染力,早已经不受腐朽的清廷掌控。

通缉、抓人。《大江报》馆遭查封,詹大悲、何海鸣被捕入狱。黄侃远走他乡。

他去了哪里呢?

此时,黄侃已是有家室的人,但他与原配妻子王氏聚少离多,共同语言本就不多。

黄侃惦念着那个昔日的同学黄学梅。

眼见外强攻掠,内政恶化,黄学梅一直仰慕鉴湖女侠秋瑾,目睹混乱时局,久生忧愤,要做新朝的木兰。她从北京师范学堂以优异成绩毕业,心智成熟,早已褪去稚气。求学期间,她由于不尊光绪、慈禧忌日,险些被开除学籍。后来她去河南开封女子师范学堂教书,宣传的还是革命的一套,与黄侃的“大乱方有大治”不谋而合。

辛亥春,大地回暖,百草初萌。两人从荆楚走出,在中原相遇,分外激动。黄侃入河南政府就职,兼职教学,课堂上常有发起革命、掀翻清廷等敏感词语,颇为扎眼。激情碰撞中,他们生出了温柔的情怀。两颗带有坚硬外壳的心变得柔软紧贴。同居之说,沸沸扬扬。汤国梨说,两人同乡同姓,且黄侃辈分在黄绍兰之上。但一对新人,何曾在乎旧俗?

甜蜜之旅总是短暂。由于他人告密,黄侃待不下去了。他像师长章太炎一样,开始逃亡之旅。

乱世之中,两人黯然道别。有人说感情最不是东西,但感情常常让人不知东西。

走吧,走吧,大丈夫何患无前途?革命的先声已经响起,你就是那冲锋的猛人。我将随你而去,助战,助战!“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样的诗句,黄学梅吟读得声声有力。黄侃心潮澎湃。

那天说好不送,但还是去了。阴天,行人很少,气压有点低。黄侃拿出昨夜仓促而作的《清平乐》:

香浓语腻,略解悤悤意。人静秋街风细细,怊怅两人空醉。

满堂灯影摇红,回思却是朦胧。重现不知何处,青溪昨夜相逢。

黄绍兰不忍面读,只是笑容相送。眼见那个人远远的,远远的,只剩下小小的黑点,心中早已泪流成河。

辛亥革命爆发后,武昌首义成功。但很快清军卷土重来,反攻势头很猛。黄侃与众革命人士商议,在蕲春发起“孝义会”武装起义,准备从湖北北部攻击冯国璋部,救武汉于水火。一时间,黄氏祠堂聚齐三千义士,虽然武器落后,但士气高涨,大有一举攻进帝都的势头。无奈当地劣绅顽固,不但不依,反倒告密。清军大举围剿,义军溃不成军。黄侃再次逃亡。

黄绍兰岂肯落后?当武昌成为一片火海时,她偏往里面钻去。黄兴对她下达密令,要她赶赴上海,联系同盟会上海领导人陈其美等人,实现光复。事成后,黄绍兰留在上海都督府继续革命。义旗高悬,大势已开,风往北吹,北伐势在必行。用人不分党内党外,更不分男女。

“铁衣寒光关山度,谁说女子不如男。”黄绍兰有了用武之地。上海作为革命后备大本营,在男人冲杀之际,几多血性女子要求上前线,于是女子北伐光复军组织了起来。其核心领导人就是沪军都督参谋长黄郛的夫人沈景音。黄兴夫人徐宗汉也积极助力。黄绍兰善马术和剑术,她加入后,很快成为一大主力。得知消息的进步女性纷纷报名,数百人的队伍蔚为壮观,更有不少成员是新婚不久。一个时代的进步,不只表现在物质的丰富,更要求心灵的自由释放。黄绍兰觉得,这真是壮阔的时代,可以不用裹小脚,不用恪守女德,不用惧怕闲言,唯一要做的就是释放,激情、激情,全部的激情。

女人从来没有这样敞亮过,她们的热情鼓动了义士们的雄心。陈其美很快批准为北伐女队提供军备和经费。接受报名,发放军衣军备,筹划后勤保障,研究战术,规划行军路线……黄绍兰忙碌不已,似乎要把所有浪费的时间都狠狠地补回来,都拉到这个辉煌的新时代来。

姐妹们英姿飒爽,素颜示人,再也不靠浓妆艳抹取悦谁。她们要还自己本来面目,明媚而美丽。

辛亥烽火连天烧的寒冬,她们的先头部队去了南京,进驻南京碑亭巷,被称为“女子荡宁队”。舆论一片褒扬:“九州深仇未敢忘,纤纤弱质冒严霜。沙场胜似香闺乐,抛却金针且荷枪。”

秋瑾的铁姐妹吴芝瑛女士盛赞她们:“一洗数千年来女子昧弱之习。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这支军队,冒着炮火,完美地配合革命军打赢了南京之役。无形的精神力量,有时真是不可估量。

后来,孙中山亲自对这支部队下达北伐令。作为革命军中唯一的女队,女子北伐光复军被改编为女子北伐队,重新编制为临阵、补阵、侦探、卫生四队,继续北上。

不知道黄绍兰是否注意到,部队里有一位大眼睛、鸭蛋脸、身材苗条的女教师。她在上海教授新学,芳名汤国梨。

参加女队前,汤国梨写下“莫道秋光多肃杀,经霜红叶烂于花”的诗句明志。女队初期,经费无着落,正是汤国梨建议组织游园会进行筹款,到处邀请有识之士参加,以高价推销入场券,同时准备许多高级饮料、纸烟、雪茄、饼干、糖果、水果、鲜花和妇女用的化妆品,还有队员们当场自制的三明治,在会场中举行不定价的义卖。最终总共募集到五万多元钱。后来,女队解散,向孙中山请示这五万元款项的用途。孙中山予以嘉奖,并建议作为办学校和报社的经费。

或许是匆匆一瞥,或许是有过一面之缘,也或许是压根就不曾相识,但黄绍兰与汤国梨这次共同的经历,必定为后来的交谊奠定了基础。

北伐队解散了,留守南京的黄兴留下这个本家后辈做事——教书,只是教授的群体很不一般。大批革命者牺牲在了新旧天地中,留下许多孤儿。

黄绍兰提议建立辛亥革命烈士忠裔院,“为造就忠裔,矜恤孤寒”,她自任院长。民国陆军部拨款专办,南京大石桥的昭忠祠辟为校舍,成立后响应者众多,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烈士遗孤多达数百人。

这些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年龄也有悬殊,教育背景更是参差不齐。为此,黄绍兰把他们分为两期:6—11岁的进行幼稚园教育,11—15岁的进行小学教育。以《小学章程》为标准,对他们因材施教,授以军事教育及国民应有之常识,量才培育,这样既解决了战争孤儿的生存问题,又为社会培育了大量建设人才。她与教员们精心编写的白话教材也效果颇佳。昔日的昭忠祠变身为辛亥烈士忠裔院,琅琅的读书声从院墙内传来,直至今日的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

这是1912年的5月,她站在学校大院里,看着金陵上空的飞鸽,看着孩子们渐渐从丧亲的阴影中走出来,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她觉得,这是她一生最美的事业。

有时候,她真想写封信告诉那个博学的老师兼学长兼族叔兼知己黄侃:我在这里一切安好,你好吗,你那里天晴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啊,就那么说些废话也好啊。是知己的话,就连废话都会弥足珍贵,都像镶嵌了密码,随时可以读出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些琐碎的事情,不过就是我掰碎了的思念。此时的黄侃在哪里呢?还没等黄绍兰找到确切地址,她的理想校园就在风雨中飘摇了。

仅仅过去了一年,“二次革命”失败,拖着小辫子的满人张勋攻陷了南京。全城哗然。忠烈遗孤危在旦夕,黄绍兰镇定自若,安排师生转移,革命军积极配合,护送他们的战友后代回家。

南京是肯定待不下去了,黄绍兰处理完学校事务后,直奔上海,向黄兴夫妇汇报了学校的善后情况。黄兴及夫人徐宗汉对黄绍兰大为赞许。这是个可用的巾帼。他们留下了她。

当黄绍兰正在筹谋着下一步该为革命做些什么时,陷入迷茫的她再次想起了那个写诗给她的黄侃。小心地摊开那张纸条,诗句映入眼帘──其实她早已经背诵下来了,但还是想亲眼看看,见字如面。她也纠结过,这个人毕竟已有家室,又是同姓尊辈,不可再生枝节。

人常说女人的理性远远胜过男性,其实不然。男人一旦决意他求,一定会断然离去。而女人则常常恋恋不舍,甚至走回头路。水做的女人,随容器而方圆。

上海的街头,摩登而迷幻,海派的花花绿绿与洋人的各色时尚掺杂在一起,构成这个中国最大都市的缥缈风景。在这里,黄绍兰想过见到一切能够见到的人:生人,熟人,亲人,未知的爱人,却唯独没有想到,见到黄侃。

关于两人的相遇,无论是正宗传记还是流传的黄侃日记,都表明是黄绍兰主动上门。此说颇有道理。黄侃为其长辈,又曾是其师,年龄也大她几岁,上门拜访合情合理,与男女感情谁主动无关。

黄侃的心是忐忑的。多年不见,这个女子是瘦了,胖了,美了,丑了,学问是否长进,性格是否变化,有没有许配人家?或许最后一条才是他最关心的。

他乡遇同乡,又是多有交情的同乡。两人短暂地沉默,时间似乎一下子静止了。在这滔滔黄浦江畔,在这繁花似锦的闹市一隅,他瘦了,她依旧是贤淑的美。四目交投,一股暖暖的热流,穿肠而过。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像是积攒了千万年。她有太多的惆怅想倾泻,像是从天上落下的银河。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对方。四周静谧,或许是他们忽视了那些庸俗的繁华。只想这么静着,生怕惊动了什么,敏感的东西。

长衫拖地,目光如火。黄侃打破了沉默。言语中没有多少值得记录的内容,更多的内容都隐含在了心里,隐含在那些普通的客套话里。她听懂了。

家乡义事失败后,黄侃觉得自己终不是个打仗的人。到上海后,他像中邪似的,一头扎进了书堆里,任窗外风雨呼啸,唯有书香宜人。

人说,上海是富人的天堂,你所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享受和奢靡,只要有钱,都能够随时获得。

但黄侃只是一介书生,且他追求的方向只是读书。他读书的方式很辛苦,必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他对书籍有着圣洁的敬爱。读书每有计划,不受任何因素影响,就算耽误了,也要秉烛夜读,直到读完计划页码,方肯就寝。

1913年的除夕夜,万家欢聚,爆竹轰鸣,璀璨的烟火升腾在外滩的上空。孤寂的黄侃,伴着书香一起守岁,凝神端笔,且读且注。他言,读书前“要如一字不识人”,方能读书。他喜欢随手圈点,许多书都不止圈点了一遍。如《文选》圈点数十遍;《汉书》、《新唐书》等书3遍;《清史稿》全书100册,700卷,他从头到尾,一卷一卷地详加圈点,绝不跳脱。直到临终前,他仍一面吐血,一面坚持将《唐文粹补遗》圈点批校完。

这一年来,《尔雅》、《广韵》、《说文》,等等,黄侃在学术上收获颇丰。饭桌上,他拿出了自己闲时就手而作的诗句,递给黄绍兰:

戎幕栖迟杜牧之,愁来长咏杜秋诗。

美人红泪才人笔,一种伤心世不知。

簪笔何殊挟瑟身,天涯同病得斯人。

文才远愧汪容甫,也拟缡辞吊守真!

菜不多,荤素搭配,黄侃还要了一壶酒。黄绍兰没有怎么动筷子,也拿出了她写的近作,有些犹豫地递给了黄侃。

黄侃阅后会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问黄绍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生逢乱世,除了漂流,还有什么更好的打算?绍兰含糊回答,她心里要强,哪里愿意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泄露心思。但她同时又是矛盾的,欲拒还迎。

章太炎一生之中最爱弟子黄侃,多次夸奖盛赞,得知黄侃去世时,他痛苦地喊道:“这是老天丧我也!”

与此成对比的是,章夫人汤国梨似乎对黄侃颇有“成见”,一再“揭发”黄侃:“据说,他一生共结婚九次。刊物上曾有‘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之说。因其有文无行,为人所不齿。”不过细想想,这样一位狂士,若是没有几个性格特点,岂不早就淹没在深不见底的学人中了?

从知道黄侃已婚的那一刻,黄绍兰心里便已惴惴不安。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次冒险的旅行,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不知道中途会发生什么,但却无法阻止自己往前走。

新旧交替的时代,多少新人娶了旧人。胡适、鲁迅、孙中山、蒋介石……无一例外地遭遇了“糟糠之妻”。那一拨人的原配,大多与丈夫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想的多是过日子、生孩子。她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海外到底有多大,她们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家,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恰恰心似狂野,恨不得拥有整个银河星系。这些旧人最终大多沦为“闲职”,慢慢枯萎而去。其中,胡适的太太江冬秀是个大大的意外,至死两人都是恩爱的,即便间有枝节,也不妨碍胡适这个“新三从四德”夫君的完美形象。

黄侃也不例外,原配王氏守在那棵大樟树下,眼望一双被誉为“砚池”的河塘,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直到油尽灯枯。

在摩登现代的大上海,这桩不伦之婚进行得恍惚而温暖。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语言。黄绍兰自小习经史,对文章、尔雅、六书、音韵多有研究,这些都是黄侃的强项。黄绍兰一手书法也写得漂亮,楷法直追溯到晋唐,模仿三代帝师翁同龢几可乱真,众多名家为之赞叹称奇。黄侃的书法则以“楷书四大家”的欧阳询、赵孟頫为蓝本,融会贯通,五体皆能。他自称常“照写《阁帖》中汉章帝、晋宣帝、张芝、皇象、索靖、蔡琰草书及所称古法帖”。

单单书法一题,两人就足以聊上几天几夜。当然,面对栀子花一样芳香的才女,黄侃不可能只与她谈书法。她21岁,正是丰腴诱人之际;他27岁,却是气壮如牛之时。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有些激动,觉得这是上天赋予他的神作。他天生多情,于“好色”此一爱好从不满足,甚至在词中发感慨:

沧波泪溅,算留得、闲愁未断。凭曲栏,讶瘦杨如我,难招莺燕。

“讶瘦杨如我,难招莺燕”,居然自怨长得不够帅,招惹的女子还不够多。黄侃真算不上帅哥,但这丝毫不碍他寻求“招莺燕”。这厮到底想招多少莺燕呢?或许,永远都不够。因为这取决于一种叫雄性荷尔蒙的物质。这种物质,才子中人人皆富足,王国维、徐志摩、郁达夫,谁又能说没有呢?只是黄侃善于发泄,不愿隐藏。含蓄的王国维则全都倾注在了古板学术上,直到投湖而去。

云散雨收。黄绍兰微微有些失意,但说不上来是欢喜后的失意还是因为担心失去而失意。幸好,还有正事暂时收心,创办上海博文女子学校的担子落在了她身上。这是个革命延续的学校,名流云集,众多要人关注。

当黄绍兰忙着筹办事宜时,意外还是发生了。黄侃在上海的生活几欲断炊,他接到了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引荐任教。这是个好机会,黄侃不顾黄绍兰的意愿,毅然而去。

黄绍兰日子也不富裕,平时兼职做家庭教师补贴生活。这时另一个意外接踵而来。她有了。别人称之为“有喜”,她不敢妄称。因为她始终有一种不踏实感。欣喜,忐忑,无助。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黄侃。但偏偏这个人不在身边,他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毕竟我们是夫妻啊,只不过他用了假名而已。但情感不假,夫妻生活是事实啊。

但这证人只有一个黄侃。意外还会有吗?会。吕碧城是响当当的先锋女性,她有个胞妹正在北京读书。其与黄绍兰有些交情。她的一封电报,险些让黄绍兰窒息而去。人间不幸的不是猜不中,恰恰是不幸言中。黄绍兰的不踏实感如影随形,现在终于降临,只是时间早了很多。

黄侃到北京不久,就与一位名叫彭欣缃的苏州籍女学生相好并同居。传言说,这位彭欣缃年轻漂亮。传言还说,这桩婚是有人做媒的,说女方出身名门,外祖父还中过状元。如此云云。黄绍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说好要相守相思吗?

前游如梦谁能记,回首空流泪。朱颜那得似从前,惟有秋光依旧自年年。天涯纵有知心侣,不解怜卿苦。夜长人静酒初醒,万境萧条何处诉深情。

难道这曲《虞美人》是写来糊弄小孩子的?

没有眼泪,没有痛骂,没有仇恨,有的只是痛苦。她要去问个究竟。

她太了解这个多情种了,但心里还是充满着侥幸。感情的事似乎常被侥幸蒙蔽。愤慨之余,她来不及收拾行李,就匆匆赶赴北京,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结婚证书,像是扼着自己的未来命运,还有肚子里孩子的呼吸(按汤国梨述,黄绍兰与黄侃育有一女)。

“情敌”见面,没有任何争执,有的只是两位高知识女性的温婉和文明,还有克制。然而,表面上理性使然,但内心中,明明流窜着一股怒火,对负心人的怒火。告他重婚罪,他应该受到惩罚。两位女子意见统一,联合起诉。

但很快,黄绍兰就发现了问题,结婚证上的新郎明明是李某某,而非他黄侃,如何能告得赢?她退缩了。但实际不如说是,在她的内心里,并不想这个人受苦遭罪。这么大的京城,这么大的国家,她所在乎的不过就是这一个男人。她不但要撤诉,还力劝彭欣缃好生照顾黄侃,说这个人只知道死用劲,拼命读书,你们若是幸福,我也欣慰了,之后颓然返沪。

回来后,黄绍兰原本泼辣外向的性格,开始变得幽闭内向。有什么事情,总是严严实实地裹在心里。肚子一天天大了,思念一天天淡了。孩子如期而至。新鲜生命的来临,总是给予母亲的惊喜。是个女孩,像玉一样透明,取名阿钰。

这个时候,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来了。是父亲,那个博学而固执的黄笑春。他本只是前来探望这个让他骄傲的女儿:高材生,参加革命,倡议办学,结识名流要人,前途无量,让其颇觉欣慰。但眼前这个女婴的到来,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当他知道这一切与那个他颇欣赏的黄侃有关时,更是大怒特怒。他有一千个理由去找那个负心的王八蛋讨个公道,但他没有,反倒为难起了自家女儿,冷然决定,与这个正需要照顾的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这对黄绍兰来说,不啻雪上加霜。体内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满目白色的医院,显得如此悲凉而绝望。是女婴的啼哭,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母性伟大之处在于,可以为一个男人死上上百遍,但一定会为孩子好好生一回。

抚养孩子,自习经史、书法,筹办学校,她忙得不亦乐乎。忙,成了最好的疗伤药。

在教育前辈黄炎培、黄兴夫人徐宗汉,以及邵力子、邹鲁、张继等人支持下,学校创办顺利,黄绍兰任校长。支持人中还出现了汤国梨的身影。就在黄绍兰与黄侃感情蜜月期时,章太炎迎娶了汤国梨。这段本该流传甚久的佳话,却成为黄绍兰不堪回首的郁闷往事。

交往期间,黄侃不可能不向黄绍兰提起章太炎。这个名字在学界,如雷贯耳。博文女校所在地为上海白尔路,距离章太炎先生寓所嵩山贝勒路礼和里,不过是十多分钟的路程。章家两个女儿都在博文女校小学部就学。就此,黄绍兰与汤国梨有了正式的交往,说起各种往事,那一年的女子北伐队自然成为共同的话题。

汤国梨很是欣赏这个木兰精神、菩萨心肠的女子。黄绍兰刻苦好学,写下了《易经注释》四卷本,一直压在箱底,不敢示人。章太炎是研究易经的大师,如果让他斧正,定有大收获。机会不容错过,她抱着追星般的虔诚之心,大着胆子请汤国梨帮忙。如果能有机会拜大先生为师,那真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章太炎门下弟子并不少,从日本一直拜到了国内,散布各处,但女弟子尚是空缺。或许是无人能胜任,或许是缘分未到。

黄绍兰于苦难背运中有了转机。汤国梨从中帮忙,说了她不少好话,其实只要把黄绍兰真实的学识如实转达即可。但也有可能,汤国梨有意让先生收下一位女弟子,一是这位女子的确胜任,且是章门第一弟子的女人;二是她自己平时常受先生的鄙薄,譬如她好不容易作了一首好诗,拿过去后,却被诬为哪里抄来的。既然你那么看不起女流,那就收一位女弟子试试如何?

名人收弟子多有门槛,大师更少不了这一关。章太炎淡然说:按说我是不大收女弟子的,但见你心诚,就试试吧。这样吧,你试着写几篇三体《石鼓文》,如写得好,就破例收徒。

什么是《石鼓文》?顾名思义,是一种刻在石鼓上的文字,它们三五字成句,刻在十个高约一米的鼓形的石头上,所刻字是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大篆。这种刻字据说最早追溯到了周朝,所记为秦国国君游猎四方的诗句。字形舒展大方,依倚磊落,如危岩乍缺,圆不至规,方不至矩,为书家指归。康有为曾赞这一字体“如金钿委地,芝草团云,不烦整裁,自有奇采”。

章太炎是明眼人,之前稍微留心看看黄绍兰的《易经注释》,就知道这个女子根底如何了。现在让她抄写《石鼓文》,也不知是考验还是刁难。但古有程门立雪,今天我章太炎大小也是一介大儒,哪能轻易应允?

字如其人,这话放在黄绍兰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黄绍兰的字方圆有度,张弛有力,看似秀气,实则刚劲,字形俏美,端丽有韵,看着不像女书,但也不纯粹是男书,通篇干净素雅,又潜藏着一股不甘心的倔强和善念。

汤国梨说:“绍兰便把《石鼓文》写成三体四卷,要我请太炎指正。所写一笔不苟,字均娟秀端正正如其人。太炎看了,赞赏不已,遂收为弟子。”

渐渐从个人情感中挣脱出来,黄绍兰全心投入到学校和学业上,压抑的情绪暂时有了喘息的机会。学校培养出了一大批人才,曾任上海同济大学校长的夏良厦即毕业于博文。稍稍闲时,黄兴两个儿子,黄一球、黄一美也跟着她学习,她尽心教授。一美后来出国留学,毕业于巴黎大学,先后服务于国民政府外交部和赈济委员会,与张继之女张瑛成婚。一球先后在德、美研究航空机械,抗战后回国,在民航公司工程部任职,后与程潜之女程博德结婚。

这一年来,黄绍兰过得充实而有力。女儿健康地成长,追在妈妈身后不停喊着“妈妈、妈妈”,有时还能念出几句古诗来。绍兰欣慰怡然。

学校越办越好,但是经费却越理越缺。汤国梨说,黄绍兰只知钻研学问,却不善于打理杂务。其实,她对外交际也是外行,财务出现危机不是偶然。黄绍兰的教育过于理想化,她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招生和教学上。而作为一所体制外的学校,脱离了收益,肯定会难以为继。

民国9年(1920),博文学校停止。黄绍兰去了南通,在状元实业家张謇的门下产业教学。不到一年,她又返回上海,收拾河山,重振博文学校。张謇给了她一笔钱。到底是被她的精神感动了,还是她自己求助的,不得而知。事实是,博文学校在民国10年(1921)春得以复学,地址就在上海蒲北路。章太炎还亲自书写校牌,撰写校歌,全力支持这位女弟子办学育人。

就在当年,1921年7月19日,上海的《民国日报》上还刊出一则启事:

博文女学招生? 黄朴君鬻书启

文艺专修科,注重中西文学,算术附属高小,国民各班均有余额插班,亦可寄宿,八月廿四号开学。名誉校长张謇,校长黄朴君女士。绍兰毕业北京女师范,学术湛深,文章、尔雅、六书、音均(韵)之学,深窥堂奥,性喜临池,楷法出入晋唐,于率更书体致力尤深,效北平翁学士书,几可乱真,造门求书者跃趾相接。创办博文女校,先后数载,家之为毁。此来学款不继,筹措益艰,君锐志进行,再接再厉,同人佩其毅力,热心劝仿海上名人鬻书助赈之例,酌收润金,以资苴补。君谦让未逮,强而后可。兹由同人公凝润格,□□代留心翰墨者勿贵远忽近,交臂失之。宗舜年、张謇、高野侯、宗书年、黄炎培、黄厚成,张志潜、章炳麟、王承谊、张美翔、章梫同启。收件处,上海法租界白尔路博文女校。

启事内容一目了然。其中对黄绍兰的简介精练到位,无论是书法还是学识,都有精准的介绍。关键是介绍人都是响当当的大腕。应该说,黄绍兰执着办学的精神深深感染了这些有识之士。一介女流尚且如此倾心,男人再不出头,岂不汗颜?

关于这则启事,章太炎的孙子章念驰先生曾提供信息,说章太炎在报刊上还写过一段有关博文女校校长黄绍兰的《附识》,全文如下:

博文女学校校长黄绍兰,余弟子也,其通明国故,兼善文辞,在今世士大夫中所不多见,勤心校事,久而不倦,观其学则之缜密,则知其成绩之优矣。女子求学,当知所以。附知数言,以为介绍。太炎记。

章念驰以为,太炎先生这短短一段文字,这是对女弟子和办女子学校的高度赞扬,因为太炎先生不是一个肯随便恭维人的人。在旧中国,女子唯下,女子成才尤难;女子难当,女子办学尤难,而黄绍兰一面钻研学问,一面勤于办校,博得了太炎先生和社会的尊敬,是很难能可贵的。

细读上面的启事,还能发现一个微小的信息:黄绍兰更名了,改叫“黄朴”,更字“君素”。木兰远去,素心归来。可以想象,一个来回奔波讲堂,并跟随大师研学的单亲妈妈,正在沉淀。尽管在老师处时不时地听到黄季刚这个名字。她如今亦只想把他当成一个名字,而已。

启事刊登五天后,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降临在她的身上。有人用“开天辟地”来形容这个事件。中共一大会议,从上海滩到嘉兴红船,相信很多人耳熟能详。但在当时,这是一个偷偷摸摸的秘密会议,相信也引不起黄绍兰多大的紧张和激昂。她所要做的,就是提供便利。

她是心存善念的人,助人是分内之事。只是这个忙是要冒大险的。结社结党,自古以来在这个国家都是杀头的缘由之一。

据说核心人物陈独秀因系上海租界当局严密注意人物,不能到上海参会,于是由陈公博代上。在经历了巡捕房的一番搜查与盘问后,陈公博已经有些忐忑,连出去走路,都觉得有暗探在对他盯梢跟踪。“7月31日那天早上5点多钟,我在睡梦中忽然听到一声很尖厉的枪声,继而便闻有一女子锐利悲惨的呼叫。”住在他隔壁的旅客被杀了,这个夜半插曲,令陈公博再也不敢待下去了,竟然带着新婚妻子去西湖避风头度蜜月去了。等他三天后回到上海,才知道最后一次会议已经在嘉兴南湖的一艘游船上开完了。

关于这次重要会议与黄绍兰的联系,草草几句就可说清:当时博文女校正在放暑假,与会人员借用女校作为会场和宿舍,黄绍兰给予了配合和招待。

但详细情况和内因还需要更多的人还原。

汤国梨说:“一九二一年七月底,正在学校暑假时间,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即在博文女校举行。参加者有张国焘、周佛海、陈公博、毛泽东、李汉俊、李达、陈潭秋、刘仁静等。参加者分别为一个地区的代表。如李汉俊、李达为上海代表。周佛海为日本代表。大会的组织是很简单的,张国焘被选为主席,毛泽东、周佛海为秘书。除李汉俊、李达家在上海,陈公博住在大东旅社,其余参加中共一大代表大会的各位代表,即以博文女学为临时宿舍。他们是用‘北京大学师生暑假旅行团’的名义为掩护的。据黄绍兰说:‘这次中共一大,在博文女学共开了四天。在第四天傍晚,忽发觉有法租界巡捕房的侦探,几次在附近出现。后来,就在博文隔壁的李汉俊家里继续开会。’”

据与会者包惠僧回忆,“(学校)当街的两间中,靠东的一间是张国焘、周佛海和我住,邓中夏同志到重庆参加暑假讲习会,路过上海也在这间住了几天。靠西的一间是王尽美、邓恩铭住,毛泽东同志是住在靠西的后一间。大会开始的前一天,在我住的那一间房子内商量过一次(算是预备会)”,“毛泽东同志在代表住所的一个房子里,经常走走想想,搔首寻思”。

想必那些后来登上中国最高位的要人,把最真实的一面留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女校中。有人以为,博文女校的重要作用,不亚于兴业路“一大”会址与南湖船舫,章念驰以为:“它绝不仅仅是一个‘临时宿舍’而已。但是,对这一点重要作用,过去不知为什么不十分强调。尽管博文女校在1959年即被作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但知它历史者仍寥寥。”

军阀混战,民心不稳,政治不明,各种新思想新势力正在崛起。1921年的盛夏,中国共产党诞生在上海。这在中国历史上绝对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更是改变中国史的大事。黄绍兰以一个民办学校校长,竟成为其中一个哨兵,有人说这是大历史的小巧合,但也有人觉得,巧合之中亦有一些必然因素。

这些说法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会议方直接与黄绍兰取得联系。说是这个住所是由李达夫人王会悟联系的,王会悟与黄绍兰熟识,博文女校正好距离开会地点较近,又值暑假,师生多不在校。后来很多人把王会悟的照片错用为黄绍兰。还有人说,黄绍兰本身热衷革命,与志士仁人有所联系,一大开会借用她的学校理所当然。黄绍兰与一大代表李汉俊都是湖北人,有着同乡之谊。李汉俊的嫂嫂――李书城的续弦薛文淑,当时便是博文女校的学生。

第二种则与黄侃有关。据何秉冲在《国学大师——黄侃》中说:“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事先他(黄季刚)受老同学董必武所托,另信给上海法租界博文女子学校校长黄绍兰,让‘一大’代表打着北京大学暑假旅行团的名义,由黄绍兰向他们提供了几间校舍。”

王庆元的《黄季刚先生年表》记载:“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董必武同志与先生(黄季刚)有旧交,特托筹觅会址,先生即函商于博文女中校长黄绍兰女士,届时会议代表即以北京大学旅行团名义寓居上海博文女中。”

叶贤恩先生的《黄侃传》则绘声绘色写道:“此后,时有革命志士往来于‘博文’。毛泽东曾多次过访,并以糖果饷钰钰。”

总觉得政治与女人无关,不是偏执偏见,是偏爱。女人,哪里是玩政治的角色?抛开政治因素不谈,黄绍兰敢在乱局之中,冒着抓捕危险,接待敏感人物,本身就是一种果敢。当然,也有人说,当时她可能真不知道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但从她过后的表现看,就算知道,她也会照常接待。无他,只因她是一个坦诚女子。

这次会议,让她再一次听到了黄侃这个名字。此时的他,已经在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教书两年多,但他并不怎么快乐,甚至有些哀伤。黄侃在给北大学生一封信中,结尾是:“离别诚独难,思之尚销魂。”

原配王氏已经去世多年,原本想着回家任教能多照顾些,结果三子因其母早逝而夭折。黄侃当爹又当妈,拉扯几个孩子长大。“索饭儿痴看冷灶,拔钗妇去对空帏”,这可谓是他的真实心情写照。

这个时候,他又遇到一个女子。她清新、无邪,像一朵初开在晨间的睡莲。走在武昌江边的大道上,她身上散发着溪水般的甘甜。她略微内向,知书达理,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她叫黄菊英。

没错,又是同姓同乡,甚至黄菊英还是他大女儿的同班同学。平常,黄菊英还尊黄侃为师,执礼甚恭。黄侃又欣喜又别扭。

黄菊英比黄侃小17岁。年龄上的悬殊是个诱惑。他摒弃师生之别,发起求爱。爱的礼物当然是他最拿手的文字: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一曲《采桑子》打动了那颗芳心。黄菊英也曾有过犹豫:同姓不婚?师生不伦?

黄侃的性格依然直率:让那些无聊的人说去吧,害怕闲言还不活了呢!不要怕,有我呢!

黄菊英默然应允。她哪里知道,后面的苦日子已经潜伏在不远处。

民国年间,师生恋比比皆是,沈从文与张兆和即是一对。但像黄侃这样,连续找了三个女学生为妻的,倒是鲜见。苏州彭氏早已经与他分居断了联系,黄绍兰更是心里堵着一股怨气。

偶尔黄绍兰也会看到报纸上刊登关于黄侃的花边消息,无非是这位为人师表者如何好色之奇谈怪论。她只是淡淡苦笑。就算确认了黄侃与黄菊英结婚的消息,她仍旧淡然,所有的情绪,不过是祝福与嫉妒两种。

黄绍兰携女在上海度日期间,汤国梨主动收留她母女俩,常常接济。在黄侃与黄绍兰之间,她显然更偏心绍兰。她回忆中有一事:

绍兰一度去南通当师范学校国文教员。一年后,即辞职返沪。在黄季刚未去北大前,绍兰以母女二人生活成问题,仍将与黄季刚的关系,向我全盘托出。我听后,以黄季刚实在可恶,但一时又无法协助绍兰解决问题。乃和太炎商量,为他们调解。那天,约两人都到我家来吃饭,我一见黄季刚便极力捺住心中的愤怒,而平心静气地指出他用欺骗手段玩弄女性,事后置绍兰母女于不顾,真所谓:“小有才适足以济其奸!”他对我虽不敢顶撞,却似充耳不闻,一手握一瓶酒,一面喋喋不休地责骂绍兰,为自己辩护而推卸责任。绍兰则一味哭。结果,太炎主张黄季刚每月给绍兰一百元,每季度付一次为三百元。黄季刚说:“没有钱。”向太炎借了三百元给绍兰,补助她母女生活,但以后黄并未履行诺言。

也有消息说,他俩是因为一时口角之争,愤然分开。民国癸亥年(1923),黄侃曾写下两曲《虞美人》,其一便是前文引过的“前游如梦谁能记”,另一首则更缠绵悱恻:

一夜秋寒人未寐,弄影疏萤,来照涓涓泪!万种缠绵无好计,高楼一样伤憔悴!落叶惊风飘暗砌。漏尽香沉,帐掩帘垂地。相见依然如梦里,可怜别去真容易!

盛夏的夜,黏湿而纠结。在湖北老家任教的黄侃躲在书房,遥寄绍兰,烛影摇曳中,他像是重回少时私塾,回到了那个曾与学梅赏青梅骑竹马的朦胧时代,那个叫黄季刚的少年,他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而她黄绍兰则记得真真切切。至死都记得。

历史的激变,让她暂时放下了情爱。北伐战争打响时,她与黄兴夫人徐宗汉积极参与上海工人运动。后来,黄绍兰还参军成为浙江省防军司令蒋伯诚司令部的秘书,“四一二”事件后,她退军回校。

此时,博文女校的另一位主政人汤国梨,身兼校董、教务长等职,尽心帮助绍兰兴办教育。“九一八”、“一二·九”事件爆发后,黄绍兰与徐宗汉、蔡元培夫人周俊等组成“上海反日救国大同盟”,投入到上海抗日烽火中,组织慰问,发送慰劳品,救治伤员,支持驻沪十九路军坚持抗战月余。

后来,黄绍兰的事业全部集中在了办学上。博文女校有小学和中学两部,学生从初创时100余名学生到后来的300多名。上海市教育局于1933年底以“设备简陋”为借口,取消了博文女校中学部。黄绍兰不能接受,决意将小学部也停办。

当时,章太炎正由上海迁居苏州,创设“章氏国学讲习会”,全国各地来求学者,不乏学界名人。黄绍兰作为章氏门下高足,被聘为讲师。台下众多男生听讲,不禁心生佩服,此人国学知识真是了得!黄侃也曾在此讲课,不知道两人是否有过客套交往?

此时的黄绍兰变得沉静了,一心只想着教书,教书。你黄侃不是才气大吗?我亦不比你差。这口气一直赌到1935年的10月,黄侃在南京的寓所突然病逝。他的书斋“量守庐”里一片冷清。新房初起,他却载着满腹经纶就此远去,给无知的世界留下深深的遗憾。

白发人送黑发人,66岁的章太炎号啕大哭,叫着:这是老天爷要灭我啊!这是老天爷要灭我啊!

而那一旁,守着孩子们的黄菊英情何以堪?为维持家庭窘境,她常常向娘家借钱营生。

黄绍兰本是恨这个负心人的,恨着恨着就成了一种习惯。他曾把酒骂她,如今死于酒精,吐血而亡。突然间人没有了,她心里一下子揪心的空。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打击接踵而至。翌年6月,恩师章太炎亦因病长辞,讲习会停办。憋了大半年的黄绍兰大哭不止,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此后,她沉寂十年。中途曾去过广州任教,自修《易经》,其讲义被出版传播,而后回到了上海,在法租界仍旧教书。

一天,她宁静如庵堂的清淡生活突然被打破了。有两个小青年寻上门来,他们是黄侃与苏州彭氏的孩子。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北京与黄结婚的彭氏特郑重叮嘱二子:“到了上海,先找黄绍兰,见面时,必须跪着叩头叫娘。”二子到沪后,遵照其母嘱咐,找到黄绍兰,立即双膝下跪,很恭敬地叫“妈妈”。绍兰明知此二子为彭氏所生,而二子的面貌,宛然青年时期的黄季刚,精神突然受到极大刺激,当天便发生了精神病。

看到母亲病了,阿珏赶紧送她入院治疗,但是没几天,医院就通知她说,母亲死了。她怯怯生地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见母亲面部连头颈覆盖着毛巾。黄绍兰的死因可疑。汤国梨说:“所以事后我们猜测,可能为自缢身死。黄绍兰的如此结局,难道不是这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黄季刚害她的吗?”

能够如此狠心责骂狂生黄侃的,也只有师母汤国梨了。黄侃心里最尊敬的那个人就是老师章太炎,这一点,恰恰与黄绍兰相同。对师母的责备,他也从不顶撞。

章太炎先生逝世三周年时,黄绍兰笔蘸深情,赋诗一首:

夫子文章可得闻,驱胡一檄静尘氛。

大观有教真无类,中行居贤不乱群。

否塞那堪天地闭,遁藏宁以死生分。

锄经长忆微言在,独抱韦编自策勋。

对于黄侃,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黄侃一生写过不少诗词,其中有一首《木兰花》,却似无意间为黄家木兰作的一个真实写照:

平生好作悲秋句,辛苦填词嗟已误。谁怜飘泊向江关,魂断故园无觅处。霜华镜里应无数,醉后雄心还自诉。天涯惟觉夕阳多,此意茫茫成独喻。

刘沅颖(1899─1936)鸳鸯蝴蝶玉梨魂

当读者爱上作者,情也《玉梨魂》,殇也《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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