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中国因为是儒教国，其思想是不必说了，其生活也不待说，是儒教的了。
乙诚然诚然，自小便死读什么《论语》、《大学》，还是书读百遍其意自通式的教法。
丙唔，且慢且慢，你们大误了。中国绝不是儒教之国。邬其山也曾经说过的，夫子庙（孔子庙）虽然到处有，却到处都被草和粪埋起来了。不断也有大事修葺的事情，但不相干，那一定只是政治家基于什么政治的意味而干的勾当。我们也只是跟在屁股后面乱嚷嚷而已。我以为儒教和一般的生活没有什么很深切的关系。
丁倒不如说中国人的生活是道教的呢。一年到头，样样事情离不开占卦，我以为总该是道教的影响。
戊固然不妨如丁君所说是道教的影响，但更进一步说来，是一种迷信生活罢了。
丙这种地方固然也有，但与其说是什么儒教的，道教的，由普及中国全国的佛教那种兴盛方面看来，倒不如说是佛教的，特别是那样隆重的葬礼以及乐于布施等行为，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佛教的。
己诸君的看法都有些道理，不过我还有一点不同的见解。中国人的生活是极有趣的，但我看的方面和诸君不大一样，我以为中国人非常爱好赌博。他们的生活，我以为是赌博的。胜者为王败者贼那样的话，深刻地反映了他们的赌徒心理，庚诸君都真下了功夫的研究。但都未能触着中国人的生活的实际。中国人之为人，都非如甲君至己君所说。敝人以为第一钱，第二享乐，便是中国人生活的一切了。中国人如何执著于金钱，已经不待多说。金钱比生命还重要。然而这金钱是用作享乐的。第一妻，第二，第三，……金屋藏娇多人，饱食终日，游手好闲，尽情地享乐。所以，敝人以为金钱和享乐，才是中国人生活的一切。
辛庚君所说，不中也不远了，我更进一步来看，中国人是先天的奴隶性的。他们第一没有感恩之心。因为不感恩，所以又不知报恩。不为恩惠所感，我以为连畜生都比不上。常言道，饲犬三日便知恩，而中国人则全然不知所谓恩惠之类，所以可以说是最下等人的人类，即可以说奴隶一样的人类。
壬这话失于太苛刻了。虽然说是中国人，也岂能说全部都没有报恩之心呢，大体说来，中国人是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已经病入膏肓，由个人主义，变成了利己主义，而造成了利己的生活。再没有比这更要不得的思想、行为了。
癸我以为适才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诸君全部所说都是不对的。但又都是对的……甲话说得真妙，否定了全部，又肯定了全部，这种诡辩式的说法，好不费解。
乙且慢且慢，也很有趣呢，请癸君再解释下去不好吗。
全体有理有理。请癸君说个明白多好呢。快说。
癸请大家暂停，我并不是在这里弄什么诡辩。因为我真的觉得诸君所说不真实，又都真实，所以才那么说的。如诸君适才所言，中国人的生活是儒教的，是道教的，是利己的之类，都欲以一个概念来概括一切，便是我觉得非常失常之处。至于又肯定全部的原故呢，因为诸君所说的虽不是中国人生活的全部，实际上呢中国每个人都综合着适才诸君所说的主义、态度，而且是更多种的教义、信条、哲学等等全部集中一身。我听诸君的议论时，觉得甲君因为是汉学者所以以为中国人的生活是儒教的。乙君是政治家，所以赞成此说。而丙君则因是僧侣，所以见到了佛教的一面。易占研究的专门家丁君呢见出道教的来了。其他诸君也都是藏在书斋里读文章为主，研究中国人，而能在街道上亲自去观察一下中国人的生活，连一位也没有呢。实际说来，即中国人之中，和诸君有同样眼光的人也有不少。而有这种眼光的人几乎全部都是留学日本或西方的留学生，他们多少沾了一点文明的风气。他们只是学得一些西式的解剖分析方法，以为解剖只是已死的身体的解剖，而忘记了是全体综合地活着的身体的解剖。
自然界所以美，因为有红黄白紫等各样各色的花儿；若全部的花儿都是一色的话，美感一定减色不少。如自然界非常复杂一样，中国人的生活也是极端复杂的。儒教的，道教的，迷信的，赌博的，奴隶的，利己的，享乐的以及其他，应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自由自在地分合取用。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的生活。集各个要素，不能造成一个人。我只知道活着的人类之中，有许多可以判明白的东西，又有许多不可判明的东西综合地存在着。总之，我认为中国人的生活是自然的综合。儒教，道教，迷信，利己，都不过只是分析了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而得的解答。所遗憾的一件事情，便是谁都没有讨论到中国人之间产生的禅，和中国人生活的关系如何深切这一问题。动物因不得不生而生，饮食也是不得不饮食而饮食。思索到如何地生，如何地食的，是人类。而顺从着自然，无意识地体会生法食法的，恐怕便是中国人了。人类对于自然界施以种种的人工，于是一时似乎已经征服了，人类也颇以此自豪。然而实际上人类却始终没有能够跨出自然界一步。若举证据，则人类岂不是连一颗米种，一只虱子，都不能制作出来吗？人类只破坏了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类的一切思想，都不外是对自然界的破坏。只要看一看西方文明的发展，就立刻明白了。西方文明的本家西方人，以及感染到这种文明病的人们，以解剖分析的眼光来观察中国人的生活，遂生出诸君样的纯一色的中国观来了。那只不过是诸君个人的说明而已。然而中国人的生活，则依然是一种不可解决，不可分析的综合的自然存在着的东西。哎呀，我适才说了些什么话呀，自己都忘掉了……甲怎么回事，你自己说些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吗？
全体仍然是漫谈吗，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