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骚乱事件平息后的一个星期天,红旗走出了鸽场那间满是血腥气的小屋。整整一年多时间,年轻人不分昼夜地为来自四面八方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做着结扎人流手术,几乎成了一台连轴转的机器。他压根儿没有想过将此作为生财之道,做一例手术只收取一毛钱酒精和棉球费。因此,他在为上万个女人解除生育忧患后仍身无分文。鸽场之所以比坟场还要晚几天被县里征用,完全是考虑到妇女需要红旗的民意。县医院院长吴信用按照县委领导的意思亲自上门动员红旗搬出鸽场。他告诉红旗,县医院马上就要建成使用,到时候专门为他留一处门诊。红旗仿佛这才从睡梦中醒来,不置可否地向吴信用眨着眼睛。他熟练地为最后一名中年妇女做完流产手术,告诉她,如果晚来半小时也许就见不着自己了,然后夜游神般地走出鸽场。已高高耸立和正在拔地而起的林立的方块楼丝毫没引起红旗的注意,就在吴信用动员他搬迁的那一刻,红霞的身影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心,使他产生了立刻见到对方的强烈渴望。在他短暂的睡眠梦境里,在两例手术的间隙里,甚至在为形形色色的女人做手术的时候,红霞的影子冷不丁地会冒出来,让他感觉与红霞一刻都没分开过。
一年时间里,他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特别是当一名工人将一只如倒悬的银葫芦般的灯泡安装到他房间里以后,连白天和黑夜都混淆了。不仅如此,他很少留意来请他解除生育之患的女人的形体和面容,注意力只集中在两腿间毛发掩藏的羞处。正因为这样,他把返城前特意向自己辞行的知青齐红霞当成了一名向自己寻求手术的女人。他头也没抬地询问对方是流产还是结扎。直到半晌听不到回答才抬起头,靠愚钝的记忆想起了这个差点儿与自己成为夫妻的知青。齐红霞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两眼痴痴地看着红旗。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屋外排队救助的女人已等急了,她们使劲地敲着房门,外边的人大声问屋里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别人只用五分钟,可你怎进去就不出来。他们也和方才的红旗一样,将齐红霞当成寻求手术的人了。红旗发现泪水在姑娘双眼里闪动,她将啼哭的婴儿放在木板床上,扭身开门逃去,同时,一个大骨架的女人侧身挤了进来。正当红旗面对婴儿不知所措时,恰巧刘氏来给他送饭,老人像捡个宝贝似的抱起孩子,在红旗的茫然中拍打着婴儿离去。红旗始终没弄清齐红霞来找自己的目的和为何给自己送来一个孩子,更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血。
尽管从鸽场到村子短短的路已被沙丘和石山以及一座座开工建设的建筑物间隔得曲折而漫长,可红旗还是不用辨别方向便走进了邓家院子。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奶奶一个人在院子里浇灌花草。“奶奶,我回来了!”他大声向刘氏打着招呼,刘氏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是不是饿了,厨房里还有温着的饭菜,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对时隔一年才想起还有这个家的二孙子,刘氏丝毫没感到吃惊和意外,仅把他当成一个一大早就出去直到肚中饥饿才回家的玩疯了的孩子,倒是正在自己屋里给孩子喂奶的花抱着孩子闻讯快步走了出来,红旗刚才与刘氏的大声说话使她心里一阵慌乱。红旗打开自己的房门准备进屋时,她几乎是惊叫着喊了一声:“红旗!”
红旗回过身来,打量她的目光仍像先前一样的冷漠。他发现了对方怀里的婴儿,一眼便认出那是不久前奶奶从鸽场抱回来的孩子。红旗提醒花脚上没有穿鞋,语气完全不像儿子与母亲说话的语调。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慌忙进屋穿鞋,可等她再走出来时,红旗已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进屋时红旗还下意识地琢磨多年前便被奶奶赶出邓家的母亲怎么又回来了,但几分钟后,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花此时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红旗满脑子都是红霞的影子,在把满是泥垢的头脸用肥皂洗净,对着镜子细心刮脸的时候,清晰地记起多年前也像现在一样蓬头垢面地回到家里红霞为自己剪头洗脸的情形,并由此联想到那些两个人在家里毫不避人的调情的愉快和烦恼的日子。多少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刻意修饰自己的仪表,为了不留一根胡楂,刀片将他的下颌划出几道血痕。他对着镜子走来走去,想象着红霞回家见到自己的惊喜表情。为了打发剩余的时间,他打算再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可屋里除了木床上的被子几乎一无所有,于是便一遍遍地把被子打开又叠起,直到折叠得棱角分明。
红旗是在傍晚才听到红霞走进院子里的脚步声的。他孩子般地冲到院子里,愉快地睁大眼睛期待红霞脸上出现惊喜神情。可与对方仅有片刻的对视,红旗便顿觉自己的精心准备其实是多余的。如果不是红霞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红旗几乎认不出对方了:厚厚的毛巾遮住了姑娘的大半个头脸,看上去与青梅一模一样;没被头巾遮住的部位纸一样惨白,一双眼睛修女般地毫无内容。她只看了红旗一眼,没说一句话,甚至连打招呼的表情也未流露出一点儿,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晚饭的时候,红旗才注意到全家人不同以往的变化:大家闷声不响地各自埋头吃饭,除了刘氏和几个孩子外,谁也不说一句话;几乎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母亲的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红霞是最后一个走进饭厅的,她仍然包着厚厚的头巾,在离自己最远的桌角坐下来。她一直垂着眼帘,只吃了几口饭菜便起身回屋。在奶奶和四婶冬青收拾饭桌的时候,红旗迷惑不解地走到红霞的房门前,受着以往的亲密无间的鼓舞,他没有敲门便想推门进屋,以解开心中的谜团,可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把房门推开,门已被红霞反锁了。
虽然连家里的青壮劳力也无所事事,可刘氏仍然肩负着繁重的家务。最初无事可干的日子里,一家人也想用干些家务来打发时间,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事实上在帮刘氏的倒忙。挣工分比男人还要多的跃进媳妇杏花曾主动争抢刘氏的纺车,以加快老人每年为全家添加一件新衣的进度,可在一个晚上她发现老人又将她纺的线穗打开了,重新旋纺一遍,这样比直接从棉絮里抽线更加麻烦。事后,杏花将自己纺出的线穗与刘氏纺成的一比才知道祖母重纺一遍的原因:刘氏纺出的线穗线绳细而韧性十足,且找不出一个线疙瘩;而自己纺出的连次品都算不上。同样的情况冬青也遇到过,她用刘氏裁出的布片缝成的衣服第二天就被婆婆又拆成布片,她将刘氏制作好的鞋底和鞋帮串联成鞋子刚一会儿却被婆婆拆开了。她也是与老人的活计相比较才发现自己的营生粗糙。闲下来的男人们争着担水浇灌院子里的花草,到头来却发现刘氏正费力地用铁锹挖一条通往院外低洼处的沟渠,以便让多余的积水流出去。这使得全家人撒手家务,女人们只帮着老人准备一日三餐,花则主动承担了照顾刘氏从鸽场抱回的婴儿的任务,虽然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而男人们则饭碗一扔便外出闲逛,像往年上工一样直到吃饭才回家。对此,刘氏不闻不问。她之所以忘记自己已七十多岁的高龄仍每天颠着小脚操持家务,既是因为年复一年养成的习惯,而更重要的是缘于不愿在儿孙们面前流露衰老的倔犟本性。这恰恰是老人在痛苦中挣扎的根源。事实上,近段时间她一直忍受着自责带来的折磨,虽然她的心事从未向人透露过也没有表露在脸上。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死在自己家院外的年轻人林唯高。小伙子仍然抱着那台手风琴,眼里满是绝望、怨哀。在林唯高那天夜里目光呆滞地抱着手风琴走出红霞的房间跌跌撞撞地走出邓家院门之前,她感觉这对年轻人已毫无障碍地走近了结合的门槛,她甚至开始准备二人结婚的衣服了。这是刘氏盼望已久而即将变成现实的夙愿。这个夙愿像块石头似的在她心头压了十多年。她之所以用不同于村人的积极态度接受城市建设对蛤蟆湾子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的冲击,完全是为了这个夙愿的早日成真。她的奇怪举止很长一段时间来让家人和全村人不解,不仅第一个安装了一直被自己视为洪水猛兽的电灯——谁都知道因为兆富的死老人对“电”有着刻骨的仇视,还像好奇的孩子一样对电影、电话这些洋玩意饶有兴趣,而更重要的是她对侵入蛤蟆湾子领地的外乡人表现出极大热情——这些完全是因为红霞的缘故。多年前,她便固执地认为姑娘的姻缘不在这片日益碱化的河父海母之地,而以蛤蟆湾子为中心的县城建设开始后,她发现竟然有那么多举止高雅可与红霞匹配的年轻人。这如同在老人绝望时点燃的一道希望之火。她带着孩子们在建设工地闲逛时,向每一个看上眼的年轻人发出到自己家做客的邀请,并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精心地准备丰盛饭菜。她这样做的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盼望着他们其中的一个早日走进红霞的心里。她根本听不进小儿媳冬青的劝告,为自己心中夙愿的早日实现我行我素。她是家里第一个发现红霞和林唯高之间产生微妙关系的人。林唯高第一次与红霞说话,她和红霞的心一样慌乱,当她清晰地看到红霞脸上泛起的红晕时,感觉自己满是褶皱的双颊微微发烫。两颗年轻的心日益靠近,她心如明镜。也正因为这样,在湖南小电工因摸一下孙女水水的头发而猝死的种种传言传进她的耳朵里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将水水的一头秀发剪掉了;而兆禄事件发生后,她采用了最为绝情的做法——划清老三与邓家的界线,尽管她常常深夜里为兆禄的安危而难以入睡。她絮絮叨叨地一遍遍向林唯高说明有关水水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兆禄与邓家已毫无关系的目的也仅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不因两桩事情的发生而影响林唯高和红霞的关系。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满心欢喜地准备两个人结婚的衣物,因为年轻人的表情已告诉她,即便面对死亡林唯高也绝不会改变追求红霞的初衷。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努力换来的竟是一场人力无法阻止的悲剧。她将林唯高的死全部归罪于自己:一个与邓家毫无关系的年轻大学生,要不是被一个令人无法看透的圈套所蛊惑,也许现在像他的同伴们一样正快乐地生活着,而现在却已成了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的灰烬。受着这种自责的折磨,她清晰地看到怀抱手风琴的年轻人每天都尾随着自己,用一双眼睛无声地诉说怨哀:她择菜的时候,林唯高蹲在她的对面;她烧火的时候,林唯高坐在灶膛边;她睡觉的时候,林唯高站在炕下;就连她一瓢一瓢地浇灌院子里花草的时候,年轻人也站立在花草丛里。“我知道,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太婆才让你变成这样的!”她对站在花草丛里的年轻人说,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你在跟谁说话呢,奶奶?”红旗把一桶水提到刘氏身边,好奇地问。
刘氏一愣,发现红旗站在自己身后,看上去他与怀抱手风琴的林唯高竟有着惊人相似的身材。她狠狠地瞪一眼红旗,大声警告他:“大人说话的时候,你们孩子别插嘴!”
邓家所有人只有红旗真切地发现了刘氏的衰老,衰老的并非老人的身体——刘氏仍提得动一桶水,而是她的心——如适才一样的自言自语红旗已听到过多次。无事可做的红旗终于通过家里不同人的口,知道了他在鸽场的一年时间家里和村里所发生的事。当他从小婶冬青那里听说红霞和林唯高的故事后,坚定了与红霞结婚的决心。他对打听着找上门来寻求结扎人流手术的女人们置之不理,甚至发现有几个女人竟然昼夜守在邓家院外也无动于衷。他一门心思地等待红霞放学回家的脚步声,寻找着一切能与她重叙旧情的机会。起初,他固执地认为红霞之所以拒绝林唯高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坚信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恢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里去。但他很快便陷入了绝望。自他回家那天起,红霞根本没与他说过一句话,每天除了到饭厅吃几口饭菜的短短几分钟外,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红旗再也无法忍受期待中时间的渐渐流逝了。一天下午红霞拿着几本书准备走出邓家院子时,红旗冷不丁地挡住了她的去路,两眼紧盯着对方的头巾。
“一天比一天热了,你三伏天也蒙着头巾么?”
红霞不用思考便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可她佯作不知,向红旗点点头,“是,三伏天我也蒙着头巾。”说完平静地从红旗身边走了过去。这是红旗与红霞最后一次对话,也成为了红霞命运的谶语,这位河父海母最美的姑娘一生未嫁,头巾至死未解开过,包裹着她一夜白头的秘密。
这次简短的对话使红旗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他从红霞平静的脸上清晰地看到了姑娘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冷漠。从那天起,他开始像家里其他男人一样,扔下碗筷便外出游荡,用双腿的酸病和寻求刺激来解脱内心的痛苦。红旗直到现在才发现所处环境的变化,使他惊奇的已不再是林立的高楼大厦,而是疯狂地涌入这里的女人和孩子。他们乘着一辆辆敞篷车而来,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行李,一下车就四处寻找自己的男人。有些女人很幸运,她们来之前,那些火柴盒似的楼房便已为她们和她们的男人准备了容身之地,当天夜里就能享受一身泥土或者油污的男人给她们的关爱。而更多的却连临时住的地方也没有。她们一边抱怨着,一边随手捡拾建筑材料搭建容纳一家人住的窝棚。她们把行李扔得满地都是,将整座建设中的城市搞得一团糟。没有人阻止她们的行为,因为谁也没有权力让数以万计的女人和孩子睡在露天里。这些女人来自四面八方,她们用千差万别的口音向蛤蟆湾子村人问这问那,也向村人倾诉自己的种种苦处。但一见到自己的男人又什么都忘了,眼里闪出的兴奋亮点,即使刚谙男女之道的大半孩子也明白她们最需要什么。她们并不避讳地将男人拉到自己刚刚搭建起的窝巢里,大白天便急不可待地寻欢作乐。受到这样一些男女的激发,红旗身体里的欲望被勾了起来,虽然他见过上万个女人的性器官,虽然他对红霞的爱刻骨铭心,但与女人交媾的欲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他像一头发情的公牛般无法压抑本能的欲火,因此,当一名建好帐篷,却几天都没找到自己男人的年轻女人在帐篷门口示意他进去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钻了进去。他将身下呻吟不止的女人竭力地想象成红霞,因而紧闭着双眼,直到事毕之后,才注意到女人的美貌。这是张从未被风雨吹打过的脸,如同熟透的葡萄般的鲜嫩。女人柔情似水地告诉他,只要找不到自己的男人,这个帐篷门就一直为他敞开着。受了这句话的鼓舞,红旗当天晚上又准确地摸进白天的那个帐篷,但他却听到了男欢女乐声,并看到了两个摞在一起的身子。帐篷的男女主人显然对突如其来的侵入者十分反感,男主人告诉他走错地方了,随后女人骂了声“讨厌”。红旗慌忙回身往外钻时,又听到了两个裸体的撞击声和男欢女乐的呻吟。
火葬场建成开张的第一天,便迎来了三名主顾。他们是不慎从离地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跌落下来的三名建筑工人。尽管那高耸入云的石砖烟囱,从它拔地而起时便让蛤蟆湾子村民毛骨悚然;尽管那个院子还在建设中便让村人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焦尸气味,但三名建筑工人被烧的那天,还是有上百名村民受好奇心的驱使,观看了三具尸体变成灰烬的全过程。他们奇怪于火葬场烧人的烦琐手段,本来尸体拉到这里就是要烧的,却还要在一间房子里对摔成肉饼的尸体进行修复。他们起初并不知将三具尸体推进那个房间作何处理,但当尸体被推出来时,死者全都恢复了生前的容貌。他们被摔碎的头变得完好无缺,大张着的口中龇出的牙齿被鲜红的双唇盖住,面色平静而红润,要不是被推向烈焰腾腾的火炉,大家几乎忘记他们已经死亡。三个写有死难者名字的骨灰盒在盛上一把灰后,被送往与火葬场相邻的骨灰存放大楼。这座新建起的楼房已于两天前挂上了一块大牌子,上书“安魂大厦”。在二楼的一间可容纳上千人的大厅里,县里和油田一起为三位死难者组织召开了场面庄严肃穆的追悼大会。三个骨灰盒被摆放在三张书有姓名的被放大了的照片后边。大厅里除了追悼会的组织者和死难者亲朋好友外,绝大多数是怀着好奇心看热闹的人,蛤蟆湾子上百人就夹杂在其中。他们在司仪的指挥下,听着低沉的哀乐,机械地脱帽、鞠躬,表达着对死者的哀悼。这是蛤蟆湾子村民所参加的第一次不同于乡俗的葬礼。此前,很少有人感到死神的恐怖,而现在却全都惴惴不安起来,只要想一想三具尸体眨眼间变成灰烬被装进骨灰盒,便会心惊肉跳毛骨发冷。每天入睡之前,他们扳着指头数着村里的老人,按年龄大小推测着谁将最先面对这种死亡后的处置方式。直到不久后小毛头和红旗的尸体先后被运往火葬场时,村人才猛地从毫无意义的推测中醒悟过来:火葬场的大门随时向每一个人敞开着,就像死神平静而残酷地恭候着每一个人一样——这和年龄根本搭不上边。
按照村民的一致说法,小毛头成为村里第一个被炉火化为灰烬的村民,是他为非作歹的因果报应:小毛头的劣迹甚至远远超出了邓家老三兆禄。这也正是上苍让他第一个死后成灰的原因。自小毛头与枝子结婚后,生活变得十分平淡,要不是他充满神奇色彩的死亡,村民几乎把他淡忘了。小毛头已于几年前辞去了民兵连长的职务,并将公社发给他的一身军装交到大队部,规规矩矩地与本队社员一起上工下工,在县城、油城建设展开的日子里,他整天抄着手随村人四处游荡,从未惹是生非,甚至在风举枪向两位推土机司机射击的时候,他也毫无声息地夹杂在村人队伍里,始终一语未发。那天他第一个离开了坟场,因为一直惦记着在家已怀孕八个月的枝子。此后,全村人一直没再见到他。他像常三对待小狗子一样不离枝子左右,在枝子为他生下一个八斤重的儿子后心甘情愿地为老婆伺候月子。他是在儿子出满月的那天突然精神失常的。当时,他当着全家人的面从枝子怀里接过儿子,高高举过头顶,逗满脸稚气的儿子开心。可这时,孩子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哭叫。枝子慌慌地来接孩子时,清晰地发现小毛头的背后有一个影子,在随着小毛头的身体移动。枝子起初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再看,那影子依然紧紧依附在小毛头身上。她神色慌张地将自己的发现说给家里人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可晚饭的时候,小毛头的嗓子一时变得女人般的尖细,并开始胡言乱语,他一会儿嫌饭菜做得难吃,一会儿狠命地打自己耳光。当住在同院里的常三和风的媳妇闻讯赶来时,小毛头两眼露着凶光,对全家人大声喝骂,话明明是从他口里吐出的,声音却完全像一个女人。他突然又把话题扯开,高一声低一声地痛斥自己在全村人夺权时的一桩桩罪行,有些是人所共知的,有些却闻所未闻。在全家人的慌乱中,常三进厨房拿出把菜刀,闷声不响地走到小毛头身后。小毛头的胡言乱语戛然而止,而他的身体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大约一小时后,小毛头才睁开双眼,面对枝子的询问,他迷惑不解,显然对一小时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第二天,在小毛头为枝子做饭时,枝子又清晰地看到他身后的那个影子。恐惧中一夜未睡的枝子忽然记起公公昨天夜里拿菜刀的情形,她跑进厨房握着菜刀再出来时,小毛头突然尖叫一声,往外跑去。尖叫声使枝子失魂落魄,因为分明是昨天那个女人的声音。这一次,几乎全村人都听到了小毛头用女人尖厉的声音发出的“还我命来”的喊叫。据在草桥沟边闲转的两个背回小毛头的村人讲,要不是他们及时将他抓住,恐怕小毛头早就跳进沟水里了。然而,几天后,小毛头还是喊着“还我命来”奔向了草桥沟。这一次没人将他拉住。他的尸体是在顺流而下的二里之外找到的,找到小毛头的村民抱着一线希望使劲挤压他的腹部,可腹腔里空空如也,没有一滴积水。小毛头的死使村里人一时全都记起了多年前跳河自杀的青菊。虽然谁也没对此发表议论,却心照不宣,仿佛一起明白了两个人惨死于沟水的原因,而此前,青菊的死一直是村民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在“安魂大厦”主持了小毛头的追悼会,他痛哭失声,对小毛头的赞扬远远高出了王志远对三名殉难的建筑工人的评价。他的悼词却没有几个人听到,参加追悼会的村民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骨灰盒上,那是几天前还活着的一个年轻人唯有的物质存留物。
村里人还没有从小毛头化为灰烬的惊惧中缓过神来,便得到了红旗从石油城最高的建筑物——河海工贸大厦楼顶摔下的消息。刘氏坐兆财的自行车赶到事发地点,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与红旗联系起来。她不顾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的劝阻,颠着一双小脚一直走到尸体近前。当她看到那身她亲手缝制的衣服和布鞋时,顿觉天旋地转,面前的高楼登时坍塌,瘦小的身子抽去筋骨似的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她三天后才从噩梦中醒来,看见一个制作精良的骨灰盒就摆在她屋里的桌子上,骨灰盒上刻着红旗的名字。好半天她才将所有的事想明白,让兆财将骨灰盒给她取来,紧紧抱在怀里,两天两夜都没有松手。红旗跳楼自杀成了蛤蟆湾子又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因为此前既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河海工贸大厦是一座即将竣工的十三层建筑,据建筑工人讲,后来从楼顶飘然落下的年轻人是哼着小曲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上来的,当时风和日丽机器轰鸣,有位中年建筑工人见年轻人从自己身边走过,还提醒他注意安全,因为建筑工人从穿着看出对方不是自己队伍中的一员。年轻人冲他淡淡地笑笑,继续沿楼梯往上走去。五分钟后,中年建筑工人看见一只大鸟般的东西从空中徐徐下落,尽管落物看上去轻如羽毛,但坚固的安全网对其没起到任何承接作用,灰纱般自动破裂,使落物顺利地坠落到地面。站在十楼上的中年建筑工人直到此时才将落物与刚才信步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他所看到的一切也几乎同时被所有的建筑工人看到了,大家谁也弄不明白人体从空中下落的速度竟那样缓慢,更不明白足可以承接住巨石的安全网竟脆弱得连蜘蛛网都不如。
红旗的死引起了石油城前所未有的震动,因为河父海母之地的女人几乎无不从他的发明中受益,昏迷中的刘氏没能亲眼看到孙子盛大的追悼会,宽大的“安魂大厦”根本容纳不下数以万计的送葬者,闻讯赶来的女人们痛哭流涕,比死了任何亲人都要伤心。
当一座崭新的城市出现在河父海母之地的时候,传来了常家老三风和邓家老三兆禄分别被判徒刑的消息。岁月在渐渐抹平蛤蟆湾子村人心头的伤口,草桥沟大坝上的千亩粮田,已变成了河父海母之地唯一的绿化带。第一个闯入河父海母之地的邓吉昌,成了这片土地上唯一保留坟头的人。他的坟头被包围在绿树丛中,村人仿佛这才领悟到老人临终要将自己安葬在大坝上的原因。此时,蛤蟆湾子和附近几个村庄,被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排挤成了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如同鸽群中的几只麻雀显得与整座城市格格不入,村民数十年作为河父海母主人的自信也被迅猛崛起的城市给无情地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