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其精神面貌和行为方式的基本特征,往往更集中、典型地蕴含着时代文化精神的内核和本质。狄仁杰所具备的种种品质和人格特征,则集中地体现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士人风习的主流,代表着一个时代士人的精神面貌。
狄仁杰的政治生涯主要是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度过的,因此,他的人格特征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这个时代的烙印。他勇于进取,不甘向腐朽残暴的势力妥协,却又机智灵活,比较注意立身处世的方式:既熟读诗书,满腹经纶,又注重经世致用,反对华而不实;一身正气,品格高洁,却又不乏诙谐幽默。总之,狄仁杰的人格特征既体现了唐初士风的时代风貌,也具有极鲜明的个性特征。
人们谈起古代文人士子的人格特征,大都认为儒家的社会理想和人生哲学,是其最根本内在的基础,这当然是符合历史实际的。有人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特征作了一个全面的归纳,总结出了4个相关特征:(一)他们习惯以“道”的代表者自居。(二)因此,他们自始便关心国计民生,以天下为己任。(三)他们认为“道”比“势”尊,所以面对权势者总是勇于批评,以尽“言责”。(四)由于所谓的“道”缺乏具体的形式,他们只有通过个人的自爱自重才能尊显其“道”,这便使他们特别注重个人的内心修养。这里所说的“道”,其具体内容不外是以孔子、孟子、荀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以上所说的这4个特征虽不能完全概括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全部特征,但也将其中最基本的、最重要的东西反映出来了。
上面所提到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人格特征的四个基本方面,都在狄仁杰身上有所体现,他关心国计民生,忧国忧民,不论身处逆境或顺境,都能做到始终如一,绝不自甘沉沦。他一生中多次被贬,屡遭挫折,却从未放弃自己的政治志向,勇于进谏,直到晚年仍矢志不渝。在酷吏与内宠势力极盛的时期,他仍然洁身自好,自重自爱,决不向这种势力妥协,更谈不上趋炎附势,助纣为虐了。
如果说武则天对酷吏只是把他们视作打击政敌的工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毫不犹豫地予以抛弃,那么她对武氏子弟和内宠则视为武周政权的基本依靠力量,授予高官,给予重权。从文明元年(684)至长安四年(704),20年间武氏子弟先后有7人次充任过宰相。连薛怀义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仅仅因为内宠的关系,就授予兵权,统率大军出征,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武懿宗胆小如鼠,畏敌如虎,也被作为将才而任用,让其统兵抵御突厥,结果没有达到御敌的目的,反而给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祸害。张易之、张昌宗二人虽未授予重权,那是因为他们的确太不成器,但不少趋炎附势者却通过他们得到了高官,有些人甚至登上相位。其实这些内宠的势力是很大的,甚至连武氏子弟都对他们敬畏三分,至于他们利用权势卖官鬻爵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不过仅是一位洛阳县令,就敢公开卖官。有一次他上早朝时,路遇一位姓薛的选人,当面给他黄金50两,请他帮助注授官职。张昌仪在朝堂见到天官侍郎张锡,便把此事交给他去办。数日后,张锡丢失呈状,便来问张昌仪,张昌仪骂道:“不会办事的家伙,我也不记得名字,只要姓薛的就给授官。”张锡惶恐而退,结果把这年选人中姓薛的60余人,全都注授了官职。
尽管二张权势显赫,但狄仁杰自重自爱,从不与诸武、二张往来,惟恐玷污了自己一生的清白。据载,岭南曾进贡一件集翠裘,即用羽毛织成的裘衣,珍丽异常。武则天就赐给张昌宗,命他披裘,与她玩双陆双陆,为唐代的一种博戏,有局有子,还有掷骰两个,两人对局,以决胜负,实际是一种赌具。正好宰相狄仁杰入宫奏事,武则天令就座,遂命狄仁杰与张昌宗玩双陆。狄仁杰自视甚高,本不屑于与张昌宗这类人对局,但君命难违,也就只好勉为其事了。当时武则天在旁边问二人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指着张昌宗所披裘说:“争先三筹,赌昌宗所衣毛裘。”武则天又问,卿以何物为注?狄仁杰指着自己所穿的紫袍说,臣以此袍为注。武则天大笑,说:“卿未知此裘价逾千金,卿之所指,为不等矣。”狄仁杰站起身来,正色说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乃嬖宠遇之服,对臣之袍,臣犹怏怏。”武则天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如此。而张昌宗听了这番话后,面红耳赤,神情沮丧,结果是一连数局,皆败下阵来。只好灰溜溜地脱下裘衣,狄仁杰接受裘衣,拜恩而出,出了宫门后,就将此裘交给家奴穿上,然后策马而去。
狄仁杰此举大挫了二张的气焰。他把这件珍贵裘衣交给家奴穿用的行为,不仅是对二张这类人轻蔑的表示,而且也是狄仁杰的价值观以及高洁品格的生动反映。这种不与宠同流合污,保持清白,自重自爱的风骨,也是许多杰出的知识分子共同具有的人格特征。
武则天直到晚年对武氏子弟仍然百般呵护,决不容任何人有不恭的行为,宰相吉顼就因对武懿宗言语不恭而被贬为县尉。久视元年(700)正月,吉顼与武懿宗当武则天之面争赵州(治今河北赵县)之功。突厥默啜进攻河北时,一度攻占赵州,后主动撤走,并非武懿宗或吉顼攻下。两人都认为是自己夺取了赵州,争执不休。吉顼魁伟高大,口齿利索;武懿宗短小伛偻,笨嘴拙舌,吉顼居高视下,声气凌厉,与武懿宗猥琐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武则天看到这种情况很不高兴,说:“吉顼在我面前,犹卑视我武氏子弟,他日异时如何可以依赖呢?”他日,吉顼奏事未完,武则天便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地斥责道:“卿所言,我早已知道,不必多说。太宗有一匹马,名师子骢,高大暴烈,无人能驯。我当时是宫女,对太宗说我能制服此马,只需要三物,一为铁鞭,二为铁,三为匕首。用铁鞭抽打不服,则以铁击其首,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我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我的匕首!”
吉顼一向被武则天视为腹心之臣,十分宠信。即使这样的人,一旦对武氏子弟不恭,武则天也会毫不犹豫地予以处置,更何况他人了!然而,武则天以铁鞭、铁、匕首这类暴力手段维护武氏子弟地位的做法,并不高明,不能使朝士心悦诚服。对于那些品格高洁的士人来说,更没有丝毫效果,因为他们自视清高,根本就不屑于与诸武往来。
狄仁杰就属于这类人,他和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等人同为宰相,却从未见到互有往来的记载。狄仁杰和诸武不相往来,保持距离,但也不公然指斥诸武,因为他深知武则天对诸武十分宠信,意气用事,图一时痛快,对国家政事并无助益,即使在拥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的斗争中,狄仁杰前后奏对多次,也无一字贬斥诸武两。这也是武则天比较愿意接受狄仁杰意见的一个重要原因。久视元年(700),武则天改控鹤监为奉宸府,使其成为一个供武则天追求享乐的场所,右监门卫长史侯祥等人,竟公然要求成为奉宸内供奉,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去。这些事在一些所谓正直的朝士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却得到武三思等武氏子弟的支持。狄仁杰作为宰相却对此未置一辞,倒是有一个小官右补阙朱敬则上疏进谏。这就说明晚年的狄仁杰虽好当面与武则天争论,但对军国大事,国计民生之外的事,他并不过多干预。武氏子弟在狄仁杰看来,不过是些纨绔子弟,自然更不屑去搭理他们。
有一件事很能说明狄仁杰晚年的处世方式。通事舍人元行冲,博学多才,为狄仁杰所看重,他曾数次对狄仁杰进行过规谏。元行冲当时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方,他说:“富贵之家,多藏有脯醢等物以供膳食,也藏有参术、芝桂等药物以防疾病。料想明公门下宾客堪充滋味者甚多,元冲愿意为一味药物以备明公之用。”狄仁杰事后笑着对别人说:“此吾药笼中物,何可一日无也!”这就清楚地说明狄仁杰晚年做事非常谨慎,而且十分注意听取别人的反面意见,使他既得以洁身自好,又不至于被权宠们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