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仁杰坎坷的一生中,除了晚年推荐了几位人才,可视为他的门生之外,竟无结交一位挚友。这不是史家记事的疏忽,而是他饱经生活的沧桑与劫难之后,总结出的一种障人眼目的护身术。拨开这种障眼的薄雾,呈现我们面前的竟是人生的悲凉与感慨。
在解读历史时不能不令人发出这样的疑问:狄仁杰为何没有一位挚友见之于记载?从他早年在并州帮助郑崇质的豪爽举动看,狄仁杰并非那种孤僻冷漠、独善其身、不喜结交的人。在分析了他与以下诸人的关系后,答案也许就在其中了。
娄师德与狄仁杰的关系颇为有趣,可以说是两种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之间一种默契的君子之交,表面上平淡似水,实际上浓烈如酒。
根据记载,狄仁杰的第二次入相是娄师德推荐的。狄仁杰就任后,屡次排挤娄师德,想把他外放充使。当时娄师德也是宰相(纳言)。娄师德知道此事后,心地坦然,并不痛恨狄仁杰。武则天发现此事后,召见狄仁杰,询问道:“卿以为娄师德贤否?”回答说:“作为一员统兵的将军能够守御边境,是否贤明臣实不知。”武则天又问道:“娄师德有知人之明吗?”狄仁杰说:“臣曾与他共过事,没有听说他有知人之明。”武则天最后不得不说:“朕用卿为相,乃是娄师德推荐的结果,亦可谓知人矣。”狄仁杰听到此话后,感到十分惭愧,叹息地说:“娄公盛德,我能为其所容,他的深沉真是难以窥知。”还有一种记载说,武则天在说了上述一番话之后,还命左右当场取来娄师德推荐狄仁杰的表章10余通,赐给狄仁杰,以证实她言之有据。
据此看来,娄师德荐引狄仁杰为相,是确有其事。娄师德与狄仁杰相识是在神功元年(697),当时河北地区遭受契丹的骚扰与破坏,百姓流离失所。这年六月,武则天命狄仁杰与娄师德、武懿宗一同分道安抚河北诸州。在这次行动中,狄仁杰政绩突出,使娄师德看到了他的卓越才干和不凡品格。回到洛阳后,娄师德于这年九月升任纳言,十月,狄仁杰就被任命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说明娄师德回到洛阳以后,马上就向武则天推荐了狄仁杰。可见娄师德荐贤之心切。
娄师德此次与狄仁杰共同安抚河北,两人志同道合,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至于狄仁杰排挤娄师德其实是一种假象,狄仁杰一生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从未干过排挤同僚的卑劣勾当,因为担心武则天怀疑他们有朋党关系,所以才故作姿态,给她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有的学者把狄仁杰的这种行动称之为“自其身”,认为更加难能可贵。娄师德与狄仁杰同任宰相大约有半年多,于圣历元年(698)四月调任陇右诸军大使、检校营田事。次年,又任检校并州(治今山西太原西南)长史、天兵道大总管。因为有这种到外地任职的事实,使人们更加相信狄仁杰排挤娄师德的说法,并郑重地记入史书。其实,娄师德在西北边境主持军事及营田数十年,对这类事务驾轻路熟,处理朝政非他所长,他再次调任陇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愿。至于他调任并州,是因为这时突厥侵扰的关系,实际上也是武则天对他这位宿将的又一次借重,和狄仁杰并无任何关系。
娄师德的性格与处世方式和狄仁杰截然不同,以宽厚大度而为世人所重,也是一位名重一时的人物。
娄师德是郑州原武(河南原阳西南)人,20岁时中进士,从而步入仕途。唐高宗上元初(674),升任监察御史。仪凤三年(678),中书令李敬玄奉命赴西北讨伐吐蕃,娄师德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应募从军。李敬玄战败后,娄师德收集散亡军士,军势重振。不久,迁殿中侍御史、河源军司马、兼知营田事。娄师德在这里屡建功勋,多次挫败吐蕃军,高宗遂升任他为河源军使。永淳元年(682)十月,吐蕃再次入寇,娄师德率军迎击,八战八捷,重创了吐蕃军。高宗因此称赞他有文武才。旧史说:“师德在河陇,前后40余年,恭勤不怠,民夷安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有关娄师德的轶事流传很多,可以说这些记载对他的性格及处世态度有入木三分的刻画。娄师德任兵部尚书时,奉命前往并州办事。途中经一驿馆,娄师德惟恐烦扰驿馆,就与随从人员一同在厅中用饭。他发现自己所食之饭白而细,其他人员的饭又黑又粗,便把驿长叫来,责问他为何饭分两种?当他得知是由于两浙之米尚未及时运到的原因后,就命令给他也换成和众人一样的粗黑饭食。
娄师德任纳言时,有一次奉命检校屯田,因为他有足疾,临行时便命随从吏员先行,自己坐在洛阳宫城光政门外的横木上,等待牵马来。一会儿来了一位县令,不认识娄师德,随便招呼了一声,就与他共坐于横木上。这位县令的儿子随后走来,远远就看见自己的父亲与娄师德坐在一起,此人认识娄师德,急忙过来告诉其父这位是当朝纳言(宰相)。县令大惊,站起来连声称:“死罪!死罪!”娄师德说:“人皆有不相识的人,法律上也没有规定这就是死罪。”这位县令乘机向娄师德诉说自己因年老眼昏花而被解职,其实眼睛并不昏花,夜晚起草表状也不成问题。娄师德风趣地说:“说是夜晚可以书写表状,为何白日里不识宰相?”县令大惭,灵机一动,急忙说:“纳言莫说我不识宰相,纳言就是南无佛陀。”意思是说娄师德是真神不露相。这时娄师德牵马的随从也来到光政门外,闻听此言,不觉大笑起来。
娄师德往灵州(治今宁夏灵武西南)检校屯田时,在一处驿馆用饭完毕,命驿官牵马,准备动身。这时他手下的判官也用完了饭,索要一碗浆水,再三催促也无人应承。娄师德对他说:“等我上马后,再为你料理此事。”娄师德命人叫来驿长,谴责说:“判官与纳言有何不同,你们竟不予供给?取杖来!”驿长见宰相动怒,惶恐不知所措,拜伏在地,连连谢罪。娄师德?说:“我本来要将你重责一顿,宰相打驿官,细碎小事,传出去有损于我的名声。如果把此事告诉所在州县,恐怕你性命难保。这次暂且饶你一次,以后不许再犯。”驿长跪拜流汗,狼狈退去。娄师德本意在于教育驿官,并不想抖宰相威风,责打下面的官吏。
娄师德的宽厚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早年他在吏部任职主管官员选授时,有些选人到部询问选用情况,竟然直接翻阅簿书,娄师德再三制止,选人不听,他无奈之下只好用笔把墨洒在簿书上,然后以墨污簿书,不便再查阅的理由,才把这些人打发回去。吏部选官决定选人是否重新任官,事关重大,选人通常对主管者都非常敬畏,不敢有丝毫怠慢,娄师德为人宽厚,人皆不惧,这才出现上述情景。
娄师德任纳言时,李昭德任内史,同为宰相。有一天二人相随入朝,娄师德体胖行走缓慢,李昭德屡次等待也不见赶上,不由得气恼起来,骂道:“叵耐杀人田舍汉!”是说他是一个使人难以忍耐的农夫。娄师德听到此话,不慌不忙地笑着说:“师德不是田舍汉,还有谁是田舍汉?”
娄师德不仅自己待人宽厚,还要求他的弟弟也要做到这一点。其弟任代州(治今山西代县)刺史,赴任时到其兄处辞行,娄师德告戒他说:“我无德才,位居宰相。你今又任刺史,兄弟显达,容易招人嫉妒,不知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保全性命?”其弟长跪不起,对其兄长说:“自今以后就是有人唾到我脸上,我也决不生气,只将唾液擦去而已。以此自勉,也许可以免去兄长担忧。”娄师德并不满意,十分严肃地说:“这正是我所担忧的事。你想人唾于你的脸上,说明十分恼怒。而你当面擦去,显然对对方的行为不满,应该笑而承受,让唾液不擦自干,岂不更好?”以上见《隋唐嘉话》卷下。
娄师德性格也十分豁达。据载:“娄师德位贵而性通豁,尤善捧腹大笑,人谓师德为‘齿牙春色’。”《清异录》卷下。这一习惯颇合现代养生之道。也许娄师德不是单纯为了养生,很大程度上是排遣郁闷之气,用以调整情绪。
娄师德还非常幽默,做事不露痕迹。他任兵部尚书时,有一次前往梁州(治今陕西汉中)检校营田。有一位同乡也姓娄,任屯官时有贪赃行为,被都督许钦明捕获欲治死罪。娄师德到梁州后,许钦明想释放此人,遂令娄师德的其他同乡去谒见他,让娄师德出面说情。娄师德说:“违犯国法,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免罪,何况他人!”第二天,许钦明设宴为娄师德接风。娄师德对都督许钦明说:“听说有一人犯国法,说是我的同乡。我确实不认识此人,只是童年时和他的父亲一同放过牛。请都督不要因我的缘故而宽贷此人。”许钦明就命左右将此人带到席前。娄师德见到以后,十分生气,严厉谴责说:“你离开父母,到异地求官,不能洁身自好,触犯国法,为之奈何?”随手端起一碟饼递给他,说道:“让你临死做个饱死鬼吧。”许钦明见状,遂将此人释放,没有再加追究。
娄师德外愚而内秀,是一个非常有心计的人,长期的官场生活养成了他事事谨慎的作风,决不做冒险的事。武则天一度禁止屠宰、捕渔。长寿元年(692)五月,江淮大旱,发生饥荒,由于不许捕渔,百姓饿死者甚众。右拾遗张德生子三天,按照习俗亲友是要登门贺喜的,主人也要设宴款待。由于禁止屠宰,张德只好冒险私宰羊以款待同僚。补阙杜肃饱啖一顿后,却又上表告发了此事,以谋取政治上的好处。次日,上朝时武则天对张德说:“闻听卿生男,甚喜。”张德拜谢。武则天又问:“待客的肉从何而来?”张德知道有人告密,赶紧叩头服罪。武则天进一步解释说:“我禁止屠宰,但吉凶之事不在其列。卿以后交友待客也要慎重择人。”然后拿出杜肃的表章给?他看。“肃大惭,举朝欲唾其面。”张德此次没有受罚,确系事出有因。如无故犯禁,就不那么幸运了,故江淮之民饥饿而死,也不敢犯禁渔猎。
娄师德这个时期和众人一样,也是很久不沾腥荤。当时他任御史大夫,曾前往陕州(治今河南陕县)办事,用膳时厨子端上一盘羊肉,娄师德问道:“敕令禁止屠宰,如何能有此肉?”厨子回答说:“这是豺咬死的羊。”娄师德十分高兴地说:“好个懂事的豺。”然后大吃起来。一会儿厨子又送上了鱼,娄师德又问:“此从何来?”厨子说:“豺咬死的鱼。”娄师德听后,斥责说:“你好糊涂,为什么不说是獭咬死的鱼?”厨子赶忙改口,说确是獭咬死的。于是,娄师德又放心地大吃起来。从这些记载可以清楚地看到,娄师德对人对事的细微,不留下把柄让人去抓。
娄师德的这一套处世之术,是他自我保护意识的体现,也正因为这样,才使他安然地度过了一生,身处高位而人不嫉,手握重兵而主不疑。关于这一点,前人早有评述,说他在“武后之年,竟保其宠禄,率是道也”《隋唐嘉话》卷下;“是时罗织纷纷,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又曰:“当危乱之朝,屠灭者接踵,而师德以功名终始,识者多之。”《大唐新语》卷7《识量》。这些评论用语虽不尽相同,但看法却出奇的一致。
在武则天统治晚期,宰相中最为当时人所关注的两个人就是娄师德与狄仁杰。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即都以功名始终,但保其禄位的方式却大不相同,当时人张评论说:“(娄)纳言直而温,宽而栗,外愚而内敏,表晦而里明。万顷之波,浑而不浊;百炼之质,磨而不磷。可谓淑人君子,近代之名公者焉。”这个评论非常中肯,所谓“直而温,宽而栗”,是说娄师德忠正而温和,宽厚而又坚定。“百炼之质,磨而不磷”,是说他是久经磨炼之人,虽屡次劫难却不足以改变其本质。可见娄师德是一个很有主见,决不随波逐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慧眼识英才,推荐狄仁杰入相。
张对狄仁杰的评价更有意思,他说狄仁杰是:“粗览经史,薄阅文华。箴规切谏有古人之风,剪伐淫祠有烈士之操。心神耿直,涅而不淄;胆气坚刚,明而能断。晚途钱癖,和峤之徒与!”涅,染黑;淄,黑色。“心神耿直,涅而不淄”一句,是说狄仁杰心志耿直,不向邪恶势力屈服。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只有最后一句批评狄仁杰晚年爱财,与和峤为同一类人。和峤是晋朝太子少傅,家产丰足,富甲王侯,然生性吝啬,大学者杜预讽刺他有钱癖,即有钱的癖好。通观狄仁杰一生性格豪爽、乐于助人,且爱民如子,不像是贪财聚之徒,如何晚年却改变心志了呢?很可能这又是狄仁杰的护身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所谓“自其身”而已。
娄师德与狄仁杰之间虽为君子之交,似不应如此神秘,之所以形成这种状况,是与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武则天是一位警觉性颇高的人,尤其是忌讳大臣之间往来过密,对于朋党之类的事非常敏感。她一生诛杀的大臣中有不少就属于此类情况。如宰相魏玄同与另一宰相裴炎关系亲密,是所谓始终不渝的好朋友,当时人“谓之耐久朋”。裴炎被杀后,有人诬告说魏玄同曾说过:“太后老矣,不若奉嗣君为耐久。”武则天大怒,联想起他和裴炎的关系,遂下敕赐死于家。如果说裴炎与魏玄同的死也与他们一贯不追随武则天有关的话,那么丘神和周兴的死就更能反映武则天这种怀疑一切的心态。丘神和周兴都是一贯追随武则天的大酷吏,他们对广大朝士来说是凶神恶煞,对武则天来说则是忠顺的走狗,鞍前马后,不知为她出了多少气力,可是当有人密告他们两人通谋时,武则天也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治罪,最终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前车之鉴,使娄师德与狄仁杰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反正君子之交重在心心相印,至于表面形式倒也是微不足道的。君待臣以诚,臣对君以忠,君既疑臣,做臣子的免不了也要耍些手腕以障其眼目,故李贽说:“梁公实重娄公,而反数挤之于外。……后虽忮忍,而不知反正之权,固已在此老掌握之中久矣。”《藏书》卷9《狄仁杰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