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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被盗去的情书

花狗

——[中国]萧红

在一个深坳的,很小的院心上,集聚几个邻人。这院子种着两棵大芭蕉,人们就在芭蕉叶子下边谈论着李寡妇的大花狗。

有的说:

“看吧,这大狗又倒霉了。”

有的说:

“不见得,上回还不是闹到终归儿子没有回来,花狗也饿病了,因此李寡妇哭了好几回……”

“唉,你就别说啦,这两天还不是么,那大花狗都站不住了,若是人一定要扶着墙走路……”

人们正说着,李寡妇的大花狗就来了。它是一条虎狗,头是大的,嘴是方的,走起路来很威严,全身是黄毛带着白花。它从芭蕉叶里露出来了,站在许多人的面前,还勉强地摇一摇尾巴。

但那原来的姿态完全不对了,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全身的毛好像要脱落似的在它的身上飘浮着。而最可笑的是它的脚掌很稳的抬起来,端得平平的再放下去,正好像希特勒在操演的军队的脚掌似的。

人们正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李寡妇戴着大帽子从屋里出来,大家就停止了,都把眼睛落到李寡妇的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把黄香,身上背着一个黄布口袋。

“听说少爷来信了,是吗?”

“是的,是的,没有多少日子,就要换防回来的……是的……亲手写的信来……我是到佛堂去烧香,是我应许下的,只要老佛爷保佑我那孩子有了信,从哪天起,我就从哪天三遍香烧着,一直到他回来……”那大花狗仍照着它平常的习惯,一看到主人出街,它就跟上去,李寡妇一边骂着就走远了。

那班谈论的人,也都谈论一会儿各自回家了。

留下了大花狗自己在芭蕉叶下蹲着。

大花狗,李寡妇养了它十几年,李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和她吵架,她一生气坐在椅子上哭半天会一动不动的,大花狗就陪着她蹲在她的脚尖旁。她生病的时候,大花狗也不出屋,就在她旁边转着。她和邻居骂架时,大花狗就上去撕人家衣服。她夜里失眠时,大花狗摇着尾巴一直陪她到天明。

所以她爱这狗胜过于一切了,冬天给这狗做一张小棉被,夏天给它铺一张小凉席。

李寡妇的儿子随军出发了以后,她对这狗更是一时也不能离开的,她把这狗看成个什么都能了解的能懂人性的了。

有几次她听了前线上恶劣的消息,她竟拍着那大花狗哭了好几次,有的时候像枕头似的枕着那大花狗哭。

大花狗也实在惹人怜爱,卷着尾巴,虎头虎脑的,虽然它忧愁了,寂寞了,眼睛无光了,但这更显得它柔顺,显得它温和。所以每当晚饭以后,它挨着家凡是里院外院的人家,它都用嘴推开门进去拜访一次,有剩饭的给它,它就吃了,无有剩饭,它就在人家屋里绕了一个圈就静静地出来了。这狗流浪了半个月了,它到主人旁边,主人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什么也不表示,冷静的接待了它,而并不是按着一定的时候给东西吃,想起来就给它,忘记了也就算了。

大花狗落雨也在外边,刮风也在外边,李寡妇整天锁着门到东城门外的佛堂去。

有一天她的邻居告诉她:

“你的大花狗,昨夜在街上被别的狗咬了腿流了血……”

“是的,是的,给它包扎包扎。”

“那狗实在可怜呢,满院子寻食……”邻人又说。

“唉,你没听在前线上呢,那真可怜……咱家里这一只狗算什么呢?”她忙着话没有说完,又背着黄布口袋上佛堂烧香去了。

等邻人第二次告诉她说:

“你去看看你那狗吧!”

那时候大花狗已经躺在外院的大门口了,躺着动也不动,那只被咬伤了的前腿,晒在太阳下。

本来李寡妇一看了也多少引起些悲哀来,也就想喊人来花两角钱埋了它。但因为刚刚又收到儿子一封信,是广州退却时写的,看信上说儿子就该到家了,于是她逢人便讲,竟把花狗又忘记了。

这花狗一直在外院的门口,躺了三两天。

是凡经过的人都说这狗老死了,或是被咬死了,其实不是,它是被冷落死了。

毒蛇

——[中国]石评梅

谁也不相信我能这样扮演:在兴高采烈时,我的心忽然颤抖起来,觉着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视讪讽的。想到这里遍体感觉着凄凉如水,刚才那种热烈的兴趣都被寒风吹去了。回忆三个月来,我沉醉在晶莹的冰场上,有时真能忘掉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那灯光人影、眼波笑涡,处处含蓄着神妙的美和爱,这真是值得赞美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梦随着冰消融了。

最后一次来别冰场时,我是咽着泪的。这无情无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万分留恋。这时凄绝的心情,伴着悲婉的乐声,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无论怎样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兴了。正在沉思时,有人告诉我说:“琪如来了,你还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的说:“在家里坐不住,心想还是和冰场叙叙别好,你若不欢迎,我这就走。”笑着提了冰鞋进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场上认识的朋友,她那种活泼天真、玲珑美丽的精神,真是能令千万人沉醉。当第一次她走进冰场时,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绳衣,法兰绒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鲜艳的衣服因为配合得调和,更觉十分的称体。不仅我呵,记得当时许多人都曾经停步凝注着这黄衣女郎呢。这个印象一直到现在还能很清楚的忆念到。

星期二有音乐的一天,我和濬从东华门背着冰鞋走向冰场。途中她才告诉我黄衣女郎是谁。知道后,陡然增加了我无限的哀愁。原来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凌心投海、子青离婚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来到这里了。我和睿很有意的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换鞋时,音乐慷慨激昂,幽抑宛转的声音,令我的手抖颤得连鞋带都系不紧了。睿也如此,她回头向我说:

“我心跳呢!这音乐为什么这样动人?”

我转脸正要答她的话,琪如揭帘进来,穿着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头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鲜丽,更服她浓淡总相宜了。我轻轻推了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们彼此都会意。第二次音乐奏起时,我和睿已翩翩然踏上冰场上,不知怎样我总是望着更衣室的门帘。不多一会,琪如出来了,像一只白鸽子,浑身都是雪白,更衬得她那苹果般的面庞淡红可爱。这时人正多,那入场的地方又是来往人必经的小路,她一进冰场便被人绊了一跤,走了没有几步又摔了一跤,我在距离她很近的柱子前,无意义的走过去很自然的扶她起来。她低了头,腮上微微涌起两朵红云,一只手拍着她的衣裙,一只手紧握着我手说:

“谢谢你!”

我没有说什么,微笑的溜走了,远远我看见睿在那圈绳内的柱子旁笑我呢!这时候,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忽然由厌恨转为爱慕了,她真是具有伟大的魔术呢!也许她就是故事里所说的那些魔女吧!

音乐第三次奏起,很自然的大家都一对一对缘着外圈走,睿和一个女看护去溜了,我独自在中间练我新习的步伐,忽然有一种轻碎的语声由背后转来,回头看原来又是她,她说:

“能允许我和你溜一圈吗?”

她不好意思的把双手递过来,我笑着道:

“我不很会,小心把你拉摔了!”

这一夜是很令我忆念着的:当我伴她经过那灿烂光亮如昼的电灯下时,我仔细看着她这一套缟素衣裳,和那一只温柔的玉腕时,猛然想到沉没海底的凌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说不出那时我心中的惨痛!栗然使我心惊,我觉她仿佛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柔软如丝带似的缠绕着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开了,回首时还看见她那含有毒意的流波微笑!

睿已看出来了,她在那天归路上,正式的劝告我不要多接近她,这种善于玩弄人颠倒人的魔女,还是不必向她表示什么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几天还来信说他这一生的失败,都是她的罪恶。她拿上别人的生命、前程,供自己玩弄挥霍,我是不能再去蹈这险途了。

不过她仍具有绝大的魔力,此后我遇见她时,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爱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睿也有时会迷恋着她。我推想冰场上也许不少人有这同感吧!

如今我们不称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唤她魔女。闲暇时围炉无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种什么人?什么样的心情?我总是原谅她,替她分辩,我有时恨她们常说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恶来了,都是让给女子负担,这是无理的。不过良心唤醒我时,我又替凌心子青表同情了。对于她这花锦团圆、美满快乐的环境,不由要怨恨她的无情狠心了,她只是一条任意喜悦随心吮吸人的毒蛇,盘绕在这辉煌的灯光下,晶莹的冰场上,昂首伸舌的狞笑着,她那能想到为她摒弃生命幸福的凌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杀人,你不能责她无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观。

今天去苏州胡同归来经过冰场的铁门,真是不堪回首呵!往日此中的灯光倩影,如今只剩模糊梦痕,我心中惆怅之余,偶然还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这也是一个不能驱逐的印象。

我从那天别后还未再见她,我希望此后永远不要再见她。

经纪人的罗曼蒂克

——[美国]欧·亨利

时间是早上,人物是证券经纪人哈维·麦克斯韦尔和他的女速记员莱斯利小姐。他们急匆匆走进事务所,麦克斯韦尔对机要秘书皮彻匆匆地说了声“早上好”,便冲向办公桌上那一堆等着他处理的信件和电报。

皮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因为他注意到今天女速记员的举止有些异样。她的眼睛充满了神采,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她今天没有与往常一样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而是踌躇在麦克斯韦尔的办公桌前,仿佛要对他讲一些悄悄话。

经纪人麦克斯韦尔此时已变成一部全速运转的机器。他有点不耐烦地扫了女速记员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工作?到这里干什么?”

“没事。”速记员回答,微笑着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像往日那样开始工作。

今天是哈维·麦克斯韦尔最忙的日子。飓风、山崩、暴风雪、冰川移动和火山爆发,自然界的剧变正在他的事务所里小规模地重演。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痉挛地吐出一卷卷纸条,电话铃声接连不断,电报、信件更是堆成小山,麦克斯韦尔忙得焦头烂额。

这时,皮彻引来另一位年轻姑娘,对麦克斯韦尔说,她是速记员介绍所派来应聘的。

“应聘?谁让来的?”经纪人感到不解。

“昨天你吩咐的,要再雇一个速记员。”

“笑话,不可能,莱斯利小姐完全胜任她的工作,任何人不能替代她。”

皮彻领着应聘的姑娘离去了。皮彻感到老板近来越发心不在焉。

繁忙的工作仍在继续,麦克斯韦尔开足马力,紧张而精确地运转。在这个小小的金融世界里,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人和自然。

午餐的时间到了,繁忙的工作暂时停止了,麦克斯韦尔站在办公桌边,手里满是电报和备忘便条,右耳上夹着的自来水笔随时准备为他效劳。窗子是打开的,忙碌的经纪人忽然感到了春天的优雅气息。他想休息一下。金融的世界骤然缩成一个遥远的小黑点,莱斯利小姐栩栩如生地显现在他的眼前。

“啊!上帝,”麦克斯韦尔脱口而出,“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说完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见了新烤出炉的面包一样,扑向速记员的办公桌。

“莱斯利小姐,明白告诉我,你愿意做我妻子吗?”经纪人匆匆说道,“我实在没有时间跟你谈情说爱,但我确实爱你。”

“喔,你说什么?”年轻、漂亮的女速记员不解地嚷道。

“我要你跟我结婚,我早想对你说我爱你。——电话又在叫我了,你答应我,莱斯利小姐!”

眼泪从女速记员惊讶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她泪花晶莹地笑了,胳膊温柔地勾住经纪人的脖子。

“啊!亲爱的!你忙糊涂了,我们昨晚不是已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了吗?你吓死我啦!”

误会

——[美国]马克·吐温

几年前,我由于要到东部去,中途须在纽约萨拉曼卡换乘卧车。我到时,车站里早已挤满了人,他们一窝蜂涌进了卧铺车厢,挤得车厢里几乎水泄不通,而且人声嘈杂,尘埃飞扬,这份罪可真够受的。这时,我问票房里一位青年人我能不能买到一个铺位,他粗暴地回答“没有”,一听到他的咆哮声,我不由得心惊肉跳,心里极不舒服,因为这种语调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走开了,又去苦苦哀求另一位站务员,问我能不能在一节卧铺车厢里弄到哪怕是一个破旮旯儿都成。哪知,他也气呼呼地嚷道:“没有,你别做梦啦,哪有旮旯给你留着,好了,别再烦我,走开!走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这时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简直到了没法儿说的地步。我心里是那样生气,所以我跟我的朋友说:“要是这些混蛋知道我是谁的话,他们会马上……”刚说到这里,马上被我的朋友打断了。“不要说那些,”他说,“要是他们果真知道你是谁?你应该知道结果,即使车厢里早已座无虚席,他们照样还是帮着殿下弄到一个空位儿。”

话虽这么讲,但对改变我的处境也还是一无用处,但是,恰好就在这当儿,我发现照管卧铺车厢的一个黑人茶房两眼一个劲儿瞅着我。我看见他黑黝黝的脸膛上顿时笑眯眯起来。只见他一边在与那穿制服的列车员低声交谈,一边还向我频频点头,显出谦恭的神色。一会儿,那个黑人茶房急冲冲走到我身旁,而这个列车员却径直向前走来,瞧他那种殷勤客气的劲儿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您需要哪些服务?”他开口问道,“您不是想在卧铺车厢里找一个铺位?”

“不错,”我说,“还得劳你们帮帮忙。做了好事——总要得到好报吧。”

“现在我们只有豪华的卧铺包厢,”列车员恭敬地说道,“里面有两个卧铺和两只安乐椅,您随便使用。喂,汤姆,把这些手提包搬上车去!”

最后,他十分郑重地举手碰了碰帽檐,以示对我恭敬。我和我的朋友于是就在那个被称为汤姆的带领下向豪华卧铺走去。我可忍不住真想跟我的朋友说上几句话,但我还是按捺住了,心想,等着瞧吧。汤姆把我们安排在那个豪华的大包厢里可真是舒服极了。接着,汤姆就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说:

“现在,您先生大人还要什么服务吗?我都可以给您办到。您尽管说,没关系的。”

“今儿晚上9点钟,我要用一些热水和一大杯热酒,行吗?”我问,“你知道苏格兰潘趣酒该温到什么程度吗?”

“好的,先生,您放心,这完全可以给您办到。到时候我亲自给您送来。”

“噢,那很好,不过那盏车灯挂得实在太高啦。你可不可以给我在床上放上一支大蜡烛,让我看起书来舒服一些?”

“那不成问题,先生,这很好办,我会亲自把蜡烛安放在那里,让它整夜亮着不熄。先生,您还有别的吩咐吗?不要客气,尽管对我讲就是了,好歹也得给您办到。嗯,就是这么一回事。”说罢,他就不见影儿了。

黑人茶房走后,我脑袋往后微微翘起,大拇指勾住袖子口,朝着我的朋友笑了一笑,轻声地说:

“嗨!朋友,到现在你应该说些什么?”

我的朋友似乎没有回答我问话的意思,他在想别的事。不一会儿,一声门响,那张黑黝黝的笑脸突然破门而入,紧接着是下面这一段话:

“上帝保佑您,先生大人。我一下子就把您给认出来啦。我跟那个列车员全说了。上帝啊!我两眼瞅着您,我一下子就把您给认出来啦,哈,哈!”

“是这回事吗?”我边问边把加了四倍的小费递给了他,“请问我究竟是——谁呀?”

“吉尼尔·麦克勒兰一个大富翁。”说完,他又不见影了。

被盗去的情书

——[美国]爱伦·坡

一天下午,我和我的朋友迪潘正在他的居所里的火炉旁抽烟聊天,正谈得高兴的时候,迪潘的老友——当地的警察局长乔治先生来了。

乔治坐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说:“发生了一宗奇案……”碰上难题,他常常寻求迪潘的帮助。

“但愿不是谋杀案。”迪潘说。

“当然不是,事情很简单,而我却没有办法!”

“什么事啊?能把我们的局长先生也难住了!”

“别说笑了,迪潘。案子是保密的,但我会告诉你,已经许诺了,谁找到那个东西,就给谁五万法郎。如果找不到,我就要被撤职了。”

“是吗?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迪潘说。

“是这样的,公主收到了一封重要情书。发信人在信封背面写上他名字缩写的大写字母‘S’。”

“公主拆开信正在看,伯爵夫人杜瓦尔进来了。她是个以传播别人隐私为乐的妇道人家,是个‘新闻’小广播,公主不想让她看到信,就连忙把信塞进信封去,放在桌面上。”

“不久,勒布伦先生进来了。他是政府的一个重要官员,也是个讨厌鬼,经常耍花招捉弄人。”

“我认识他,”迪潘说,“他很精明。”

“嗯,勒布伦见桌面信封上的大写字母‘S’,就猜出了公主的秘密。趁着谈兴正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装作看着,然后放在桌上公主的书信旁边。三人天南地北谈个不休。”

“在告辞时,勒布伦玩了个移花接木的花招,把公主的信当做自己的信拿走了。公主见了,却又不能说什么。”

“奇怪,为什么不能呢?”我问。

乔治答道:“还不是因为那伯爵夫人!如果公主制止他,他准会说:‘啊,你是说这信吗?真对不起,我看见了,是S寄来的。’这样,伯爵夫人就开始广播了:你们听说没有,公主有情人啦!他的名字叫‘S’。”

迪潘说:“可恶的妇人!”

乔治接着说:“勒布伦有了这封情书,就等于抓住了公主的把柄,这样,公主就不得不支持他。”

“你找过那封信没有?”迪潘说。

“我的人已经全面搜过勒布伦的家。你知道,这件事必须暗地里进行。但很走运,他晚上常常不在家,佣人又另住一间房子。我们连续搜了好几个晚上,但是一无所获。”

“信大概没有放在他家里吧?”我说。

“一定在,”迪潘说,“勒布伦用它来要挟公主,要随时都能用得上。”

我又说:“也许他随身放在口袋里。”

乔治答道:“这种可能已排除了。我的人两次化装为‘贼’袭击了他。搜查他的衣服,拿了他的钱,却不见那封信。”

“你的人袭击他!”迪潘嚷道:“你这么做不太合适吧!乔治!他并非傻瓜。他会想到警探要以某种方式搜查他的。”

乔治笑着说:“我们早已想好了对策,就是:捉贼,还钱。”

“那你们是怎样搜查他家的?”迪潘问。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查遍了,桌椅的上上下下,书桌书柜的里里外外,墙壁和地板,院子的石板缝,藏酒的地窖,甚至连桌腿台面都拆下来检查过。另外,还用长长的钢探针,插进床铺椅垫和其他柔软物件中去,结果依然是两手空空。”

迪潘陷入了沉思。我和乔治也只是静坐不语,一味抽烟。最后,乔治要走了,他问迪潘:“喂,老朋友,能给我什么好建议?”

“再去全面搜查他的家。”迪潘终于又说了。

“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乔治问,又说:“信肯定不在他家。”

“现在只能这样做,不然,你可以向政府告他。说他盗窃信件,犯了法。”

“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行不通,因为公主不想把此事公开化。”

“你能述说一下信的大意吗?”迪潘问。

“可以。”乔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说了信和信封的大致内容。

最后,迪潘说:“先照我说的试一试吧!”

三周后的一天傍晚,我和迪潘也是正在火炉旁抽着烟,乔治又来了。

我问:“乔治先生,那封情书找到没有?”

“没有。我们已照迪潘的高见,再次搜过勒布伦的家了。”乔治叹了一口气,又说:“情况日益严重,我的职位恐怕保不住了。”

迪潘吐了一口烟,待缕缕烟云飘散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说:“你把那五万法郎的赏金交给我吧,我把信交给你。”

顿时,我和乔治都惊愕得张口结舌,都望着迪潘,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乔治才如梦初醒,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又大又厚的信封,不声不响地交给迪潘。

迪潘接过钱,数了数,走近书桌,开了抽屉锁,把钱放进去,然后又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乔治。

乔治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看了一看,像触电似的从座椅跳起来,冲出门外……

迪潘说:“怎么说呢?这里的警探是很尽职尽责,也很聪明,但就是过于循规蹈矩,缺乏想象力。”

“他们从不想象一下别人的思维活动,用老办法对待一切问题。没头没脑的人偷了东西,警探几乎无所不破。然而,要是精灵鬼作案,他们会一筹莫展。”

“你是怎样得到这封信的?”我急切地问。

“一天早上,我去探望勒布伦,临时戴上一副墨色眼镜。我推说眼睛有毛病,请他介绍眼科名医。趁着谈得投机之时,我仔细察看了他的房间。”

“噢,这是你戴墨色眼镜的原因。”

“很对,”迪潘说,“他正在埋头翻他的通讯录,找他熟识的医生的地址。嗯……靠窗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放着报纸信件和几本书;两张小桌上啥也没有;一个书柜,六张椅子,几幅图画……这些东西,无一使我感兴趣。后来,我的视线移到壁炉上,只见到……”迪潘停了下来。

“快说,你看见了什么令你感兴趣的东西?”

“壁炉旁边有个普普通通的信插架子,用一根脏绳挂在墙上一枚生了锈的钉子上。”迪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香烟点上了火。

“信插架上有什么东西吗?”我问。

“有两三张明信片、一封信。信封很脏,而且破皱了。我看了看上面写着的地址,当然,和乔治说的大不相同,连信封规格也不一样大。但我料定,那一定是我要寻找的那封情书。”

“你的意思是勒布伦把信封换了?”

“一定是这样的,换个信封多简单。”

“这么说,勒布伦根本没有把信藏起来!”

“对警探来说,”迪潘说“已经藏得很巧妙了。”

“那你又如何把信取回的?”我问。

“我自有办法。在告辞的时候,我把金烟盒留在他的桌子上。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探望勒布伦并顺便拿回金烟盒。我跟他聊了几分钟后,街上一声枪响,接着传来有人呼喊、跑步的声音。”

“勒布伦走向窗口,伸出头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我则走近信插架,拿出那封信,放进口袋,然后把我预先写好的一模一样的信放进去。然后,我也走近窗口去。”

“街上有什么变故吗?”我还是不明白。

“是有人玩旧枪走了火,由于没有子弹,因此也没人受伤。警察赶来处理了此事。这时,我也离开了勒布伦的房子。半个钟头以后,我见到了那个打响旧枪的人,给了他一百法郎。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

“啊……”我彻底醒悟过来。

魔术师的报复

——[美国]托·索斯

台上的魔术师正得意洋洋地在台中间来回走着,他现在正在给观众表演大变金鱼的魔术。

全场的观众纷纷赞叹:“噢,太妙了!他是怎么变出来的?”

可是坐在前排的那个机灵鬼却大唱反调。他用不小的声音对他周围的人说:“鱼——缸——是——他——从——衣——袖——里——取——出——来——的!”

周围的人向机灵鬼会心地点头致意,说:“噢,是这么回事。”结果,全场的人都传开了:“鱼——缸——是——他——从——衣——袖——里——取——出——来——的。”

“下面,我要表演著名的魔术印度斯坦环给大家看一看。瞧,这些环是明显分开的,我只要敲一下,它们就会串连起来(叮当,叮当,叮当)——说变就变!”

全场响起一片激动的嗡嗡声,可很快又听见那个机灵鬼低声说:“他——袖——子——里——肯——定——藏——有——串——连——好——的——环。”

观众们再一次点头并交头接耳:“那——套——环——他——早——就——藏——在——袖——子——里——啦。”

魔术师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起来。

“现在,”他接着说,“我要表演一个最有趣的魔术,我将从帽子里变出鸡蛋来。想变多少变多少。有哪位先生愿行行好,把帽子借给我用一下?啊,谢谢您——说变就变!”

他从帽子里变出十多个鸡蛋来,有那么三、五秒钟,观众们开始认为妙不可言。可接着那个机灵鬼又在前排悄悄说开了:“他——衣——袖——里——藏——着——好——几——只——母——鸡——哩。”

结果可想而知,魔术师的每个魔术都遭到了破坏,机灵鬼还告诉观众,魔术师的袖子里除藏有金鱼、环、母鸡外,还藏着几副扑克牌、一大条面包、一个玩具摇篮车、一只活的荷兰猪、一枚五十分的钱币和一把逍遥椅哩。

人们对魔术师的热情很快冷了下来,在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魔术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女士们,先生们,最后,我将向大家表演一个著名的日本魔术,它是蒂波雷里的土著人最近发明的。好心的先生,”他转向那个机灵鬼,接着说,“您是否可以把您的表借我作道具用一下?”

机灵鬼很慷慨地把表递给了魔术师。

“您能允许我把它放在研钵里捣碎吗?”他狠狠地说。

机灵鬼点点头并且微微一笑。

魔术师把金表扔进研钵,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长柄锤。台上传来狠狠捣碎东西的声音。“他——把——表——转——移——到——衣——袖——里——去——了。”机灵鬼低声传播着。

“好心的先生,您允许我使用您的手帕,并在这手帕上面烧几个洞吗?噢!非常感谢。女士们,先生们,这可不是骗人的,手帕上这些洞一目了然。”

机灵鬼的脸开始神采飞扬了,这一回的表演实在叫人猜不透,他被吸引住了。

“现在,好心的先生,您能把您的丝帽递给我并允许我在上面跳跳舞吗?噢!谢谢您的配合。”

魔术师用双脚迅速跳了一通快步舞,然后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那顶面目全非的帽子。

“先生,您现在愿意把您的赛璐珞衣领摘下来,并允许我在蜡烛上烧掉它吗?谢谢您,先生。另外,您愿意让我用锤子把您的眼镜敲碎吗?噢,您真伟大!”

此时,机灵鬼已由刚才的兴奋转为迷惑不解了,“这下可把我给难住了,”他低声说,“我一点都看不破它的窍门。”

然后魔术师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机灵鬼一眼,接着就发表了他的收场白: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在这位先生的许可下,砸了他的表,烧了他的衣领,敲碎了他的眼镜,还在他帽子上跳了舞。要是他还愿意让我在他的外套上画绿条条,或者把他的吊裤带打成结的话,我非常愿意这么做,以博诸位一乐。要是不行的话,那今天的演出就圆满结束了。”

乐队热烈的演奏骤起,帷幕缓缓落下。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席。至此,他们已明白,魔术不完全是靠魔术师的衣袖才表演成功的。

买空气

——[美国]阿·布奇沃德

住在洛杉矶的人已经非常习惯烟雾了,就连尤特、蒙大拿及纽约的人们也适应了这种混有烟雾的空气,呼吸新鲜空气反而有些不舒服。

最近我到各处讲演,其中有一处就是亚利桑那州的弗拉洛斯塔夫,那里海拔大约1000米。

当我走出机舱的时候,我立即就闻到一种独特的气味。

“这是什么气味?”我问了一下在机旁接我的人。

“没什么气味,很正常。”他答道。

“不,这气味很特别,这是我所不能适应的。”我说。

“啊,你讲的一定是新鲜空气。许多人从飞机走出来就呼吸到他们从未呼吸过的新鲜空气。”

“这会怎么样呢?”我不免有所顾虑地问。

“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的,相反,它对你的肺部会有好处的。”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我说,“但是要是这是空气的话,我眼睛为什么不淌水呢?”

“对于新鲜空气,眼睛是不淌水的,这就是新鲜空气的优点,你还可以节省许多优质纸揩眼泪。”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周围一片明亮,这可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反而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的主人已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安慰我说:“你大可不必担心。反复试验证明,你可以日日夜夜呼吸新鲜空气,这对你的身体是非常有好处的。”

“你刚才所讲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叫我不要离开这里。”我说,“在大城市生活过的人,谁也不能长时间呆在只有新鲜空气的地方,他忍受不了新鲜空气。”

“如果你认为你适应不了它的话,你为什么不给鼻子捂上一块手帕而用嘴呼吸呢?”

“这个提议不错,不过,如果我早知道要到一个除了新鲜空气便没有别的空气的地方的话,我就应该准备好一个外科手术用的面罩。”

在车上,他们开始一言不发,过了十多分钟,他突然问我:“现在你觉得如何?”

“是的,我想对了。现在可以肯定,我不打喷嚏了。”

“这里是不需要打什么喷嚏的。”这位陪同的先生自豪说。他又问道:“你在原来那地方是不是要打大量的喷嚏?”

“不错,一天之中要打好多喷嚏。”

“你喜欢打喷嚏吗?”

“打喷嚏并非必要,可是,你要是不打,你就会死亡。——请问,这一带为什么没有空气污染呢?”

“弗拉洛斯塔夫大概吸引不了工业的光临。我猜想我们确实是落在时代的后头了。当印第安人相互使用通讯设备的时候,我们弗拉洛斯塔夫才开始嗅到唯一的一点烟尘,可是风似乎又把它吹跑了。”

新鲜空气实在使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们这里有内燃机汽车吗?”我问道,“让我呼吸几个小时也好。”

“现在不是时候。不过,我可以帮你去找一部载重汽车。”

我们找到了载重汽车的司机。我偷偷塞给他一张五美元的钞票。于是,我得以在汽车排气管口呼吸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使我的精力得到了恢复,又能够和人家长谈了。

离开弗拉洛斯塔夫,最高兴的当然要数我了,我的下一站就是洛杉矶。当我走出飞机的时候,我在充满烟雾的空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这时,我的眼睛溢出水了,喷嚏也呼之欲出,我有一种重新为人的感觉。

横祸

——[俄国]契诃夫

一阵困意袭击了我,我决定下班后回家睡觉。

下班后,我草草地吃过饭,回到家躺在床上,小声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真是好啊,好舒服,好开心!……”

我不住地微笑,伸懒腰,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好比晒太阳的猫。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我闭着的眼睛里仿佛有些蚂蚁爬来爬去。还有一团雾在旋转,有些翅膀在扇动,一些白毛从我脑袋里飞出去,腾上天空……天上不断飘下来一团一团棉花,有些好像飘进了我的脑子里,拉不开,拽不走。那团雾里有些小人东奔西跑。他们跑一阵,转来转去,隐到雾的后面,消失了。等到最后一个小人不见了,睡神的工作大功告成,我却打个冷战,惊醒了。

“伊凡·奥西培奇,你过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大叫一声。

我睁开眼睛。隔壁房间里有脚步声,有开酒瓶的声音。我在床上翻个身,拉起被子来蒙上头。

“我爱过您啊,现在也许还爱您……”隔壁房间里有个男中音不阴不阳地唱着。

“您这儿应该摆设一架钢琴。”另一个声音大声道。

“这些混蛋,”我嘟哝说,“不让人睡觉!”

那边又开酒瓶,盘盏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有人迈步走路,靴子后跟上的马刺发出声响。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季莫费依,麻利点,赶快,烧好茶炊!老兄!另外还得拿菜碟来!怎么样,诸位先生?咱们按基督徒的规矩办事吧,每人只需一小杯,噢,羊蹄小姐、蜻蜓小姐,你们行行好吧!”

酒宴在隔壁房间里开始了。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去。

“季莫费依,如来了个高身量的金发男人,穿着熊皮大衣,你就把他领到这儿……”

我啐口唾沫,跳起来,敲几下墙。隔壁房间里就静下来。我又闭上眼睛。于是蚂蚁爬来爬去,还有白毛、棉花……可是,过几分钟,他们又大声吼叫了。

“先生们!”我用恳求的口气喊道,“这太不像话了!我求求你们!我有病,要睡觉。”

“你睡你的觉,关我们什么事?你身体不舒服,那就该出外去找大夫!‘骑士的爱情和荣誉啊……’”男中音又不阴不阳唱起来。

“这多么愚蠢!”我说,“愚蠢极了!简直下流。”

“少说废话!”一个苍老的声音隔墙响起来。

“莫名其妙,居然跑出发号施令的人来了!好一个大人物!可您到底是什么人?”

“少说废话!”

“你这个鲁夫,灌饱了白酒,就哇哇地嚷!”

“少说废话!”苍老沙哑的声音重复了十来回。

我在床上不住翻身。我想到那些闲散的浪子害得我不能睡觉,怒火就渐渐地升上来……那边开始跳舞了……

“如果你们还这样胡闹的话,”我叫道,气愤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就打发人去叫警察来!”

“少说废话!”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叫道。

我忍无可忍,疯了似的闯进隔壁房间里去。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达到我的目的。

只见那些人围着桌子正狂呼乱叫,他们的眼睛像龙虾似的突出。房间深处的长沙发上,有个秃顶的小老头半倚半躺着。一个金发妓女把头靠在他胸脯上。他瞧着我旁边的那面墙,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喊着。

“少说废话!”

我振了振精神,就要破口大骂。谁知,我仔细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那个秃顶老头就是我公司的经理。一刹那间,我的睡意、我的愤怒、我的高傲,一齐从我身上飞掉了。我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

足足有一个月之久,经理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们互相躲避。一个月后,他侧着身子走到我桌子跟前,低下头,瞧着地板,说:

“我……我原先以为你会有自知之明的,但现在我改变了看法,我承认我看错你了。嗯……您不用激动,您甚至可以坐着。我认为,我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一起共事了。您在布尔狄兴公寓里的那种举动……使我的侄女受到惊吓。您明白吗?那么,把您的工作移交给伊凡·尼基契奇吧!”

然后,他抬起头,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就这样被人扫地出门了。

丈母娘——辩护律师

——[俄国]契诃夫

今天是米舍利·普济列夫和丽莎·玛姆尼娜结婚一个月的日子。天气很棒,米舍利喝过早咖啡,抬眼寻找帽子,正打算悄悄溜出门去上班,这时候丈母娘走进书房找他来了。

“米舍利,您等一下,我有话对您说。”她说,“别皱眉头,我的朋友……我知道,女婿都不爱跟丈母娘谈话,但是,我们之间相处得挺好。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对吧?”

丈母娘和女婿在长沙发上坐下。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母亲大人?”

“您是个聪明人,米舍利,非常聪明,这一点我承认……我希望我们能相互了解。我早就想跟您谈一谈了,我的孩子……请您坦白地告诉我,看在一切神圣事物的面上,您要把我的女儿怎么样?”

女婿瞪大了眼睛。

“怎么说呢?我知道科学是好东西,没有文学也不行……但这件事不必太认真。一个女人有文化修养当然挺好……我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我理解……不过,我的天使,这件事不必太认真。”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的丽莎!您娶了她,可您真的把她当做您的妻子、伴侣吗?她是您的牺牲品!科学啦、书籍啦、各种各样的理论……全都是非常好的东西,可是,我的朋友,您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您对她这样!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您在要她的命!她跟您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瘦得像根劈柴棍儿了!她在您这儿整天坐着看书,读那些愚蠢的杂志,抄写什么文字材料!难道这是女人干的事吗?您不带她出门,不让她过丰富的生活!在您家,她不跟人来往,不跳舞!简直没法相信!结婚以来她没有赴过一次舞会!一次也没有!”

“不错,她是没赴过任何舞会,但这不能怨我,是她不愿去,您可以跟她沟通一下您就会知道,她对您的那些舞会啦、跳舞啦是个什么看法了。恰恰相反,她对您的无所事事很反感!至于她整天读书和工作,请您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强迫她,那是她自愿做的,而我只是越来越爱她!恕我向您告辞了,并请您从今以后别再管我们俩的事。丽莎如果需要对我说什么话,她自己会说的……”

“您真的这样认为?难道您看不见她变得又温驯又沉默?爱情捆住了她的舌头,要不是有我,您怕早给她套上笼头了。您是个暴君,专制国王!请您从今天起改变您的行为!”

“我不要听……”

“不要听?那算什么?那说明您理解,如果我不从我女儿角度出发,我才不来跟您谈哩!我可怜她!是她求我来跟您谈的!”

“您这是在撒谎……这是撒谎,您不能否认……”

“撒谎?那您就瞧瞧吧,自以为是的东西!”

丈母娘一跃而起,把门柄一拉,房门大开。米舍利看见他的丽莎站在门口,两手揉搓着,正在不停地哭泣。她那漂亮的小脸蛋儿上满是泪痕。米舍利一步跳到她跟前。

“你听见你母亲跟我说什么了吧?去告诉她,这一切是她在撒谎。”

“妈妈……妈妈说的是真话,”丽莎边哭边说,“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在受罪……”

“什么?真的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不自己对我说呢?”

“我……我……你会因此大发脾气的……”

“可是你自己经常谈起你反对无所事事呀!你说,你正是因为我的观点才爱我,你对那种无所事事的人深恶痛绝,我非常赞赏你这一点,结婚以前你一直鄙视和憎恨那种空虚的生活!你如何解释你现在的变化呢?”

“那时我害怕你不娶我,所以……亲爱的米舍利!咱们今天上玛丽娅·彼得罗夫娜家去赴宴吧!……”丽莎说着扑在米舍利胸前。

“您看见了!我说的是真话吧?”丈母娘说罢,便趾高气扬地走出了书房。

“哎,你怎么这么傻!”米舍利低声道。

“你在说谁傻?”丽莎问。

“我在说认错人的人傻。”

无罪的女佣

——[法国]莫泊桑

珞莎丽·白吕唐是一个女佣,在莽台村瓦郎博家干杂活。她在东家毫无察觉下成了怀孕的妇人,并且在一天夜晚,她在她所住的房间里面把小孩生了下来,随后又将小孩弄死,埋在园子里。

这种事情对女佣而言本属于常事,但有一件事情却不能轻易放过去,原来那次在这个女佣的卧房里所进行的检查,竟发现了一套完整的婴孩衣服。这些东西却是珞莎丽本人花了三个月的夜工,亲手剪裁缝纫的。她当时因为这种长时间的工作,用了抵押品购买蜡烛,现在那卖蜡烛的杂货店的老板,也到庭证明了此事。并且还调查到本村的那个接生婆,曾因知道她的情形,已经给了她一切的指导和一切的经验上的劝告,以备那件事在一种不及求助的情况下应急。此外,这个接生婆还在巴昔村给这个叫白吕唐的女子找了一个位子,她早就料到了东家会停止她的工作,因为瓦郎博夫妇对于道德要求一向很严。

这两夫妇也都到了庭,他们是外省式的小资产阶级。他们愤愤地攻击这个玷污了他们房子的贱人,竟然想不等到法庭裁判就将她问斩,并且以他们所处的举发者地位的口吻,用憎恨的陈述来使她屈服。

珞莎丽·白吕唐算是下诺尔曼第漂亮的女子,也有一些学识。此时,她哭得梨花带雨,并且什么问话也不回答。

因为一切的事实,都证明了她早愿意保留和抚育她的孩子,由此大家便认为她不是在一种失望而发狂的时节做出了这种野蛮行为。

那庭长又费了一番心力劝她说话,以取得口供。他用一种极和蔼的态度感动她,让她明白他们法庭之所以这样做,绝不想置她于死地,而且还能给她伸冤。

她这才决意把一切都说出来。

那庭长说道:“这就对了!请您先把那婴孩的父亲是谁告诉我们。”在这庭长未曾说这句话以前,她一直极力遮掩着这一层。这时她忽然瞧着她那两个刚才正带着激怒来控告她的东家,大声回答道:

“就是约瑟先生,瓦郎博先生的侄子。”

瓦郎博夫妇闻言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这不可能!她说谎!这是一个无廉耻的女人!”

那庭长止住了他们的狂叫,接着又问道:“继续说呀,我央求您,并且请您告诉我们这件事的过程是怎样的。”

于是女佣放开胆子,在这几个一直被她当做仇敌和执拗的审判官看待的严酷的男人们跟前,放开了她那颗久受拘束的心,那颗寂寞而被捣碎的可怜的心,倾吐她的伤感,她真的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公布于众:

“对呀,就是约瑟·瓦郎博先生,当他去年告假回来的时节。”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炮兵上士,先生。他夏季里来这里住了两个月。我,我那时什么想法也没有。最初他开始注意我,随后又向我说些殷勤的话,又经常巴结我。在我,我听其自然,先生。他对我说,我长得非常漂亮,十分中他的意……在我,他也中我的意,确实中我的意……您要我怎样呢?一个人听见这类的话,当这个人是孤单的,她会被这些话感动的。我是孤单的,在世界上,先生……我的烦恼,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没有父亲了,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当他与我亲切交谈的时候,就使我拿他当做一个回家的弟兄。并且随后,有一天晚上,他要求我同他到河边走走,使我们可以高声说话而不惊动别人,我便去了,我……我知道什么呢?我知道以后的事吗?……他把我拦腰抱住了……说句确实的话,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没有能够……那时节天气尽管好,可我想放声大哭……满天的月光……我没有能够……没有,我向您发誓……我没有能够……他便照他所要做的做了……这件事玩了三个星期,当他住在家里的时节……我可以跟他走到天尽头……他却动身去了……我那时不知道我已经怀孕,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

说着她又痛哭起来,看样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止住哭声。

随后,那庭长仍然拿教士们在忏悔台前所用的态度说道:“好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她又继续说话了:“我知道我已经怀孕时,便去通知接生婆布丹师母,对她说明原委,并且我还请教她那种不能等她帮忙、措手不及时的办法。随后,我夜夜缝那些婴孩衣裳,一直到一点钟为止,天天如此。在这以后,我又求人找了份工作,因为我明白我一定会被人辞退,但是我要尽力在固有的地方一直蹲到底,以便多赚几个铜板,因为我本来没有多少钱,而为那个婴孩我必须多赚些钱……”

“这么说,你原先并没有把婴儿弄死的想法?”

“不错,先生。”

“那为什么后来您把他弄死呢?”

“请您听我说这件事罢。这件事比我所计算的来得早一些。当时我正在厨房里洗那些碗盏,他却已经在我身上发动了。”

“那个时候,瓦郎博先生与太太早已进入梦乡。我扶着楼梯的栏杆,费了很大劲才走到楼上,进了房间,我躺在那楼板上面,免得把我的床弄脏。这件事也许熬了一个钟头,也许两个,也许三个,我当时痛得已忘记了时间,随后,我用全身之力把他向外一送,我便觉得他已经出去了,接着我把他抬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那时真高兴!照着布丹师母告诉我的话做过了一切。随后我把他放在床上,正在那个时节,又一阵剧痛从我身体内部传来,天啊!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倘若你们男子体会一下这种疼痛,你们这些人就不会那么欢喜干那种事了!我因疼痛而跌倒了,随后我又仰面躺在地上了,末了,这阵疼痛又闹了一、二个钟头,仅仅这一阵……随后又出来了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婴孩……两个……是的……两个……我如同对付那第一个一样把第二个婴孩放在床上,这个靠着那个——两个——这是做得到的事吗?请您说罢,两个孩子!我是一个一个月只能赚得二十个法郎的人!请您说罢……这件事叫我如何处理?一个,行的,省俭一点,可以做得到……但是两个就不行了!这件事那时真使我想昏了脑袋。您知道吗?我能够选择吗?请您说罢。”

“尊敬的庭长先生,我别无选择,我下意识拿起我的枕头压在他们的上面……我不能够两个一齐保留……于是我再躺在上面。随后,我又在上面滚着哭着,一直到我从窗子看见天明才停止,那两个婴孩无一例外地都死了,于是我拿胳膊夹着他们,便下了楼,到了菜园里,寻了种菜的锄头,并且尽我的力量深深地在这边埋了这一个,随后又在那边埋了另外的那一个,我不能把他们放在一起,这样他们死后就不能在一起议论我了。”

“随后,我便很不舒服地睡在床上,不能起来。有人找了医生过来,接下来的事,都很清楚了,不用我再说些什么了。庭长先生,请您照那个能够合您的意思的办法办罢,我已经预备停当了。”

多数陪审员拿出手帕去擦鼻涕,以免眼泪流出来。

许多女客已经在旁听席上呜咽了。

庭长问道:

“您把另外的那一个埋在什么地方?”

她却转而问道:

“您们找到了哪一个?”

“就是……那个……那个埋在种白菜的地里的。”

“啊!另外的那一个是埋在种蛇床子的地里,就在那井边。”

她又开始痛哭了,那哭声悲悲切切,听了让人难受。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珞莎丽·白吕唐最终被法庭宣判无罪,并当庭释放。

猫的天堂

——[法国]左拉

在我姑母死后留给我的遗产中,有一只肥胖的安哥拉猫。在我看来,它不但肥胖,而且愚蠢。下面是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给我讲的一段它的经历。

“两岁时,我幸福地生活在您善良的姑母家里,那时,我鄙视一切无所事事的家庭生活,然而我应该怎样感谢老天爷啊!他把我安置在您姑母的家里。她非常宠爱我。在一个大橱里面我有一间真正的卧房,还有羽绒的垫子和三层厚厚的毯子。吃的和睡的一样好,虽没有面包和汤,但却有充足的鲜肉。”

“然而,这样的生活已使我厌烦。我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梦想,那就是从半开着的窗子溜出去,逃上房顶。抚摸让我觉得乏味。我的床太柔软,让我感到厌恶。我胖得连我自己都恶心。我因为生活幸福而整天感到厌倦。”

“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极大的渴望,我时不时伸长脖子看正对着窗户的屋顶。那一天,有四只猫在房顶上打架,浑身的毛倒竖着,尾巴翘得老高,他们在太阳下的青色板瓦上打滚,我被这种欢乐的场面迷住了。从那以后,我的信心就非常坚定了。真正的幸福就在这扇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后面的房顶上。我给我自己的解释是:在这样关好了的橱门后面藏着肉。”

“我决定外逃,我认为生活决不仅仅是这样,它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这就是未知,就是理想。一天,厨房的窗子忘了推上。我趁机来到下面的一个小房顶上。”

“多美的屋顶啊!方顶边沿的檐槽宽宽的,散发出扑鼻的香味。我快活地沿着这些檐槽走去,我的爪子陷在稀稀的烂泥里,烂泥极其暖和、极其柔软,那感觉如同走在天鹅绒上。在太阳下面是暖烘烘的,非常舒服,简直好像要把我浑身的油都晒化了。”

“不怕你笑话,快乐是快乐了,但也有很多惊险事。我尤其忘不了有一次我吓得真够呛,差点儿一个跟斗栽到街上去。三只猫从一所房子的屋脊上朝我冲过来,当时我被吓昏了,他们说我是大傻瓜。他们告诉我,他们喵喵叫,是叫着玩的。我也开始跟他们一起喵喵叫,真有趣。这些家伙都不像我那样长得脑满肠肥的。当我像球一样在被太阳晒热的锌板上往下滑时,他们发出极其快乐的笑声。在这些猫中,一只老雄猫向我表示了他的友好。他主动提出要承担教育我的任务,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

“啊!让那些带血的鲜肉去见鬼吧!我喝污水坑里的水,加了糖的牛奶也从来没有这么香甜可口。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既美好又完善。一只迷人的雌猫走过,我一看见她,心里顿时充满从未有过的激动。过去,我只是在梦中见到过这种脊梁柔软得可爱的尤物。我们,我的三个同伴和我,迎着这个新来者冲过去。我跑在他们前面,正要向这只迷人的母猫致意的时候,我的伙伴中的一个出其不意地在我脖子上来了一口,我大声嚎叫起来。”

“‘算啦!’老雄猫一边对我说,一边把我拉开,‘这样的事你以后会遇到很多的。’”

“在快乐一个小时以后,我感到有些饿了。”

“‘在房顶上吃什么?’我问我的朋友老雄猫。”

“‘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很有学识地回答我。”

“说实话,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我搜寻了半天,一点儿食物都没找到。最后我看到在一间顶楼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工人在准备午饭。窗子下面的台子上放着一大块排骨,颜色红红的,非常吊胃口。”

“‘我找到我的食物了。’我十分天真地想。”

“我跳到台子上,去咬那块排骨。但是女工人发现了我,用扫帚狠狠地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下。我丢下肉,一边逃走,一边发出狠狠的咒骂。”

“‘难道你是个乡巴佬?’老雄猫对我说,‘放在台子上的肉是供你我远远地望着的,食物应该到垃圾堆里去找。’”

“我对这个回答迷惑不解,但那时已无暇顾及,因为我肚子越来越饿了。叫人伤心的是,老雄猫对我说要等到夜里,那时我们可以从房顶下去到街上的垃圾堆里去寻找。等到夜里!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像个冷酷无情的哲学家。我呢,只是想到挨饿的时间还得延长下去,就感觉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那个黑夜来得特别迟,而且异常寒冷,最可恨的是还下着冷雨,在一阵阵狂风的鞭打下,这濛濛细雨一直湿透了我们的皮毛。我们从楼梯上装了玻璃的窗洞下去。街道此时在我看来多么丑陋啊!没有了温暖,没有了大太阳,没有了我们在上面如此舒服地打滚、被阳光照成一片白色的房顶。我的爪子在泥泞的路面上打滑。这时我不由得记起了我的三层厚厚的毯子和我的羽绒垫子。”

“走了没多久,老雄猫突然之间瑟瑟发抖,一副害怕的样子。他把身子偷偷地贴着房子朝前溜,并且叫我紧跟着他。等到他遇到一座能通车辆的大门,便立刻躲到里面,此时他才发出满意的呼噜呼噜的叫声。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他反问我一句:”

“‘您看见那个背着一个背篓,拿着一个钩子的人吗?’”

“‘啊!对,是有这么一个人!’”

“‘嗯!如果他看见我们,就会打死我们,穿在铁钎上烤着吃!’”

“‘穿在铁钎上烤着吃!’我惊叫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街道属于他们而不属于我们?我们非但没有吃的,反而要被吃掉?’”

“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只有添饱了肚子再说。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在垃圾堆里搜寻。我找到了两三块沾满了灰、没有肉的骨头。这时候我才知道新鲜的肉有多么鲜美。我的朋友老雄猫像位艺术大师那样扒拉着垃圾。他镇静自若,领着我一直跑到早上,把每一条街都转到了。我被雨淋了将近十个钟头,冻得浑身直打颤。丑陋的街道,饥饿的自由,那时我是那么想念我那失去的监狱啊!”

“天亮以后,老雄猫看见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便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我:”

“‘你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吧?’”

“‘啊!的确,我受够了。’我回答。”

“‘你想回家吗?’”

“‘当然,不过我已找不到我的那所房子了。’”

“‘来,昨天早上看见你出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只像你这样的胖猫是不配享受自由带来的充满苦难的快乐的。我认识你的家,还是让我把您送回去吧!’”

“这只可敬的老雄猫,直截了当地对我这么说。不久,我们回到了您姑母家。”

“‘再见。’他对我说,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示。”

“‘不,’我叫了起来,‘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开。您跟我一起去。我们分享同一张床、同一块肉。我的女主人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停吧!’他粗暴地说,‘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家伙!那样的生活会使我忧郁而死。您的优裕生活只适合那些杂种猫。自由的猫决不会用监狱作为代价来换取肉和羽绒垫子……再见。’”

“他欢快地跳上房顶。我看见他又高又瘦的侧影在初升太阳的抚摸下舒服地抖动着。”

“我回到家里以后,您的姑母拿起掸衣鞭揍了我一顿,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顿打。我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还在想挨打之后的美食。”

“您从中得到了什么?”我问。我的猫在舒服地伸长了身体,下结论说:“真正的幸福天堂,我亲爱的主人,就是关在一间有肉吃的屋子里挨打。”

屠杀不朽的人

——[法国]让·雷维奇

我叫杰罗姆·杜波瓦萨。我年轻时那段时间过得又穷困又悲惨;但是在我发表我的第一部小说《一座坟墓的探求》之后,也就是在我获得龚古尔奖金的那一天,我的命运发生了转变。我当时二十五岁,干的是六年级教师这行可憎的行当。在我的成功公布一个钟头以后,我的名字传遍了法国的大街小巷。在我的出版商的客厅里,有上百个新闻记者问我:“您比较喜欢哪些作家?……您是不是受了福克纳的影响?……”摄影记者喊着:“杜波瓦萨先生,头朝这边!”他们好像用身体形成一道屏障,把我跟客厅里挤满的人群分开了。最后我终于挤到了这群人中间。我认识了许多文人,他们握着我的手,说:“我非常喜欢您的书。”我常常听见“才能”这个字眼,这个字眼是文学的本钱。这种以我为中心的热闹场面,我并不觉得讨厌,我发觉光荣带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但是,我对这个文学世界还是很中意的。据别人告诉我,那一天,我的态度“自然”得令人诧异;我自由自在地谈话、微笑、行吻手礼。其实,一个人要想在交际场中应付自如,只要把自己当作是在许多影子中间就行了。庆祝一直到夜里很晚很晚才结束;我真巴望它永远延长下去。

写一本书其实很简单。每一个大学生都办得到。课程表的目标就是把平庸的学生培养成一个作家,或者说得正确一点,培养成一个批评家。在得到龚古尔奖金以前,我的作品没有人注意;这个成功给它带来了上百篇的文章;我只记住一篇:“二十五岁的杜波瓦萨得到了龚古尔奖金。没有一个人反对嘉永广场的评判员的裁决。但是一个这样辉煌的成功预示着他将来不会有任何好结果。我们可以打赌,杜波瓦萨将来一定是个只有一本书的人。”成功不久,我离开了教育界;六个月后我又出版了《在一个城市里散步》。这本书受到的批评非常严厉:“杜波瓦萨未免太急躁了一些,在他的第二部文体极不统一的书中,无法再找到他头一部书里受到别人那么称赞的坚实思想。”但是,公众并不同意这个看法,我的才能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从今以后,法国又多了一位作家。

十年里出了八部小说,四本论文,三个剧本。我对光荣和财运已经习惯了;我因为写人不免一死的情况写得太多,所以已经失去了虚荣心。

在我那个时代,有才能的人相当稀少。但是,我也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出名的人,弗特隆也胜过他同时代的人百倍。况且公众认为我们俩的才能不相上下。我呢,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一个无神论者:我的作品观察人生,在两个虚无(它出来的那个和它回去的那个)之间来考察它。弗特隆是基督教文学的作家,这种文学虽然并不新奇,但是好像给他革新了,他这个家伙把那些宗教上的伟大主题——罪恶啦,通奸啦,爱情上的赎罪啦——变得有声有色,甚至就好像生活中真有其事一样。我们在朝着荣耀上升的过程中互相监视着。我相信尽管我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这也并不是说我们之间毫无相似之处。

当然,我很早就想到学院了。但是一个手上握着剑,头上戴着尖角帽的三十五岁的人是不可能跨进学院的门的。那些院士我都认识;没有一个写得像我那么多;但是我们必须听他们的。在文学方面,多谈比多写更能使人成功。我根本没有耐心等待七八个年头。说到这儿,我还得承认我的弱点:我的每一本书,跟头一本一样,写的时候都不知道最后会受到怎样的批评,但是都得到了成功。然而每一次成功,都不像头一次胜利那样,给我带来甜蜜的陶醉之感。现在,我常常想,要想获得同等的快乐,只有进入学院。真正的光荣,就是龚古尔奖金和法兰西学院。

在一场疯狂的梦中,瑞普兰这个名字来到我的心里。这个梦想越来越明确,而且到了最后我认为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瑞普兰以杀人为职业。近二十年来,杀人的行当有了很大的发展。到下层社会去找凶手的时代也早已过去,杀人的买卖掌握在巴黎和外省的五六家企业手里。瑞普兰领导的企业是其中的佼佼者,常常替银行、教会,甚至替政府办事。我要求瑞普兰谋杀十个院士;他回答我:“不简单。”接着他双手捧着头,考虑了很久。最后,尽管他认为事情很棘手,但还是满足了我的要求。一个礼拜以后,他交给我一张名单。我同意了这张名单,因为牺牲这个院士或者牺牲那个院士关系都不大,只有院士的席位才是重要的。

在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那个夜晚,屠杀成为现实。十个遭难的人,有的是鳏夫,有的是光棍。都在半夜到早上五点中间这段时间里被闷死在他们的枕头上了:显然,这是一个凶手干的事。这件案子激起了极大的恐慌。表示哀悼的、而且在危险中的学院由警察守卫着。三十个活着的院士由暗探保护。不久,怀疑集中到有给文学家写信的怪病的人身上。三十个人给抓起来了;有三个自动承认,可是后来又否认了。我看到一份专事敲诈的刊物上登了这样一篇报导:“难道不应该在这次犯罪行为对他们有利的那些人中间去寻找罪犯吗?”但是我对此毫不担心。经过两个月的徒劳的搜索,警察局也好像厌倦了。我造成了一些幸运的人;大伙儿已经在谈论着后继的人选了。出殡的那天,我在教堂前面挂着黑布的空场上遇到了弗特隆。我们握了握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相信他会疑心到我,但是他的忧郁却比以前少了很多。

一直哀悼了一年,我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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