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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小吉兆村(4)

月亮终于冲出了云围,勾勾地弯在天上,朦胧的天地顿时清楚了许多。房檐,瓦舍,屋脊上的兽头……一一凸现出来,连那流动的夜气里也呈出灰白的迷茫。只有村街的墙跟处还隐着一溜溜的黑。

从吉昌林家走出来,学文的心越发显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确确在等山根,等他来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这些,吉学文都不怀疑。可他等人来求!等人在他面前下跪!

“铁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这响在心灵深处的轰鸣使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这面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处处维护他的威信,就连他把他当小孩子耍的时候,他也没有计较。为了工作,为了他的年轻,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学文也不是傻子呀!

于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过去,想起了硬汉子山根的处境,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现,使人不由得脊梁骨发凉。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来就轻而易举当上支书,他甚至觉得选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他正因为看不起他,才让他接替支书位置的。

他面临着挑战,这挑战像飘动的夜气一样叫人看不见摸不着。那是一根树了十八年的“铁旗杆”哪!这“旗杆”虽然在他心里倒下了,可还在这块土地上树着。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却一条也没有。惟有的,是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如果他想有所作为,那么,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山根渡过难关。假如他不能把这件事情办好,今后,也许是永远,他就别想在吉兆村抬起头来。

没有比人生的挑战更能刺激年轻人的心了。吉学文牙关紧咬,热血沸腾,很想找人面对面地干一架,打出个输赢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浇灭这熊熊燃烧的心火。他也说不清自己要到哪里去,只快步地走,走。当他走到村外潭边的时候,连衣服都没脱,便一头扎了进去。

夏夜,潭水凉凉的,待他在水里奋力凫了几个来回之后,身心顿时清醒了许多。他躺在水面上仰游着,望着布满铅云的夜空,望着偶尔从黑云里钻出钻进的月牙儿,久久,久久。然后,他深深地吸口气,一猛子扎进了七丈潭底。

夜半时分,浑身湿漉漉的吉学文走进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汉依旧陪山根坐着,他看到的是两双满含期望的眼睛。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轻声对兆成老汉说:“兆爷,给我拧根烟。”

兆成老汉从烟布袋里倒出烟末,拧一支递过去。他接过来点上,辣辣地吸了两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里的烟捏碎,纵身站了起来,两眼盯住山根,严肃地、一字一板地说:“山根,你先别急。既然我当了支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难万难,我一管到底。”说完,扭头就走。

年轻的支书去了,那“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里,兆成老汉依旧哑着喉咙在说:“……那时候,我也想着过不去了,再也过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后窗处监视山根院里的动静。她脚下垫着一个四条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面很窄,只能容下一只脚,另一只贴墙吊着,低溜酸了的时候换一换,继续“金鸡独立”。她的两条腿(吊着的和那立着的)站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全像是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可她还不下来,不时地弯腰捶捶这条腿,又捶捶那条腿,那个痛哟,钻心透骨,像过电一样。她竟也忍下了,大气都不出一声。

女人哟,女人!她那身歇过吗?她那心歇过吗?踏进婆家来,她曾有过一刻的空闲吗?有多少事需要她筹划呀。

早上,她要喂猪,喂鸡,做饭,骂着赶男人下地干活,还要捎带着看住撒在院里的谷,提防别家的鸡来偷偷啄上一口。中午,从地里干活回来,又得稍稍地晚走一会儿,待没人的时候,好去人家菜园里薅两把小葱,摘一个大菜瓜,这就省了家里的。夜里,一边赶做娃儿的衣裳,补汉子肩上的补钉,一边盘算一年里的用项、收入。要是孩子在外边吃了亏,总得扯了娃儿赶去骂上一阵吧。地里的田亩,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沟。逢年过节,婆家亲戚、娘家亲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细细地虑一虑吗?用得着的人和用不着的人咋样摆开这亲疏远近,这是一盘推不完的“磨”哟!乡下里有多少强女人,就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韧性,胜过多少男人!

当然,她原也不曾有过大的奢望,仅仅是有些心计罢了。可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想头,心也就渐渐变得硬起来,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叫人害怕。话说回来,一日日地、没完没了地推着这生活的“磨”,她还能有别的遐想吗?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她惟一的榜样,不就是村里的首富“铁旗杆”吗?

此刻,李喜花的脑海里满满地塞着这“二进院”的计划,别的什么也不想。这处宅院,她是为刚刚才不穿露裆裤的儿子小保筹划的。这年月地越来越少了,划宅基地也要请客送礼,只怕将来儿子长大的时候更难办,她要早下手,这是个机会。精明的女人,不是虑得很长远吗。她就这样贴在后窗上,两眼发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声带着激动的颤音。

夜露下来了,凉凉的。叫夜的蛐蛐儿孜孜不倦地歌唱着。李喜花还在“金鸡独立”……

出来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见南墙上有一团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门口“浇”起来。待他定下神,从晃动的影儿认出是娘,便摇摇地走过去怯声喊:“妈,妈吔。”一连三声,李喜花竟没听见。小保刚扯了扯她的衣裳,只听“噗咚”一声,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双腿“哎哟”。

小保吓了一跳,刚张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别吭!”

“财神”兆保立一夜都没合眼。

约摸四更天的时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村街里静静的。月光像水一样凉。浓重的夜露挟着泥土的湿味,随小风从田野那边灌过来。不时有鼾声从临街的窗口传出,闷闷地带着强汉的蛮力。这正是睡好觉的时候啊!

兆保立缩着脖,尽量把步子放轻,紧紧地贴着墙边那一溜暗处走。从下午碰见邻庄的吴家三兄弟开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宁,自然也就无心再和那些急用钱的人搞交易了。吴家三兄弟一得信儿,可不好缠啊!那都是些能拼刀子的主儿!一晌工夫,他打发了七家来私下求他贷款的主儿,打着官腔说:“缓缓,缓缓。”既不接烟,也不收礼,连一位老关系也给得罪了,出门骂他“装洋蛋”。

他心焦啊。这“城市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得谨慎小心才是。这话又怎么跟人说呢?

两只发情的狗“出溜”一声从他背后窜过去了,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好半天才把神儿收回来。他又不由得可怜起自己来,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着我这钱好挣,我这钱是好挣哩?

来到村街中间的时候,他停下来,大着胆用手电四下照了照,确信没人之后,才提着心朝山根家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又用手电照了照,发现山根靠墙坐着睡着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声喊。

山根睁眼看看他,却又闭上了。

“兄弟,恁哥心里老愧老愧。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掏给你二十块钱,想想,老对不起人哪!”兆保立唉声叹息地说。

山根又睁开眼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兆保立慌忙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说:“兄弟,这是五十块,你先拿着。日后,总还有用着恁哥的时候……拿着吧,兄弟,拿着吧。”

山根不接,只定定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

“兄弟,那钱到恁哥手里也不落几个了。为这贷款,恁哥也得走走上头的‘人事’,也是见‘庙’都磕头哇!唉,不说了。恁哥心里愧,来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尽一点薄意吧……”兆保立说得情真意切,心里竟也酸酸的了。

山根把钱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摇了摇头。

“收住,你千万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话,抓住钱往山根怀里一塞,推门走了出去。

钱从山根怀里掉下来,可最先落在床上的竟是一张车票。

?十一

第二天上午,三辆红色的“嘉陵”气势汹汹地开进了山根的院子。邻村的吴家三兄弟来了。

吴家老大跳下摩托车,像柱子一样立在当院,高声叫道:“山根,你不仗义,别怪俺哥儿们做事短见。听说你有钱只还本村哩债,外庄欠的想赖!今儿个咱挑明说,有钱拿钱来,没钱扒房走!”

一听见这炸耳的吆喝声,村里人都跑来了,一时间墙里墙外站的都是人。心软的女人们悄悄地嘀咕说:“娘吔,这是谁翻哩嘴吔!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吗?”

这时,李喜花像一阵风似的“刮”进院来,当院站定了,一叉腰说:“先说,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给俺了!”

“恁哩?”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还厉。

“好哇!”吴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来这一手,那咱就不客气了!”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来。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着脚喊。

吴家老大根本不把这女人放在眼里,手指着山根说:“山根,就要你一句话,还钱还是扒房?”

山根两手抱膀蹲在院里,既不解释也不求饶,只冷冷地瞅着这一切。

“财神”兆保立匆匆赶来了,他慌得连衣服扣都没系好,一进院就掏烟:“吸着,吸着。三位老弟,听我言一句,再宽限两天。我保证山根能想出办法来。爷儿们,给我个面子。”

吴家三兄弟不接烟,依旧虎风风地立着。老三斜斜眼儿:“财神,你那钱挣哩容易,俺这钱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换来的!”

“啥话,唉,啥话……”兆保立咂咂嘴,脸红一阵白一阵,想恼又不敢,吴家三兄弟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宽两天,宽两天。”

“啥话?一个字一一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就这话!”吴家老大瞪着眼说。

“敢,谁敢?俺哥是县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头发,坐在当院撒起泼来,“天神吔,地爷哟!不讲理了不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村街上黑压压的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墙头上望,小娃儿骑在大人的脖里瞅。女人们掉泪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声嘀咕说:“去吧,快去喊‘吉老板’吧。他只要来,他只要做保,吴家三兄弟就不会那么横了。他们常给他拉砖,是老关系。”可是,话是这样说,却只是心里急,没人肯去。最后,当兆成老汉赶来的时候,才打发他孙儿毛头去叫。

天瓦蓝瓦蓝,白云儿悠悠地飘,一只“吃杯茶”从云眼里钻出来,一猛扎下去,划了一个椭圆的弧线消失了。蓦地,从“老姑奶奶”的院里传出了肃穆、庄严的诵唱声,那缓缓的哑哑的“圣歌”霎时灌满了整个村街,飘向蓝天去……

主啊,

求你垂听我呼求的声音,

我在向你祈祷……

人们傻傻地听着。知道是逢五,信主的人在做礼拜。可此时此刻,这诵唱显得那样沉重,揪人的心。

一会工夫,几十个做礼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门,齐伙伙地朝山根院里涌来,走着唱着,简直像是在“天国”里漫游。叫人一时间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这人世的纷争。

随着“老姑奶奶”走过山根院子的婆婆们积德行善了。院子里像下雨一样落下一地分币,白晃晃地在阳光下闪着,耀人的眼。

这钱,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现实中来。是呀,多少年来,人们缺钱,想钱,恨钱,可没有钱,怎么能过日子呢?山根要手里有钱会叫人逼成这个样子吗?钱还得挣,还得挣。善良的信徒虽然尽了心,可这一把把分币又能解救什么呢?两万元的债呀!

兆成老汉红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硬话的老人终于站了出来,他一拍胸口说:“我是党员,我做保!”

年轻人是不信这一套的。吴家老三斜斜眼儿,哼了一声:“党员?党员值几个钱?拿钱来,我认你这做好事的党员;没钱,你这党员牌牌先往后搁搁。”

“你——”兆成老汉气得浑身发颤,“我,我院里有十棵桐树!”

“十棵桐树?哼,那还是留着做棺材吧!”吴家老三不轻不重地挖苦说。

兆成老汉脸憋得像酱一样紫,他正要抓住那娃子去论理,从人缝里钻过来的毛头拉住了他:“爷,昌林爷有病,说来不了。”

人群里立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失望了,彻底失望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人扒山根的房吗?

突然,山根站了起来,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来,“啪”地往地上一摔,接着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不知如何才好。

“慢着,”随着这一声,半截土墙后跨过一个人来。他,就是刚从外边回来的吉学文。吉学文慢慢走进院子,既没有动高腔,也没拿架势,只是很平静地说,“我有几句话想说说。要是在理,恁就听听,不在理呢,恁再动手也不迟。”

吴家三兄弟瞅瞅他,没有吭声。吉学文转过脸来,对着众人说:“我没有钱,队里也没有钱,政府也没有这笔开支。不过,我想请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东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几个钱。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两万块吧?这请各位想,我不多说。”

“要是缓一缓呢?山根身强力壮,不会还不上。好日子还长,山根也不会就这么认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平时用的日记本来,翻开看了看,“我说三条供大家参考。头一条,山根参军前当过村里的电工,这,大伙都知道。上午我去了乡政府,乡里准备拉一条高压线路,横穿十八个村,工价五万。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这个头?”

人群里“嗡嗡”了一阵又静下来。这是学文娃子吗?不像他了,不像他了,仅仅过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两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来的呀!

“第二条,我有个战友在县车队当队长,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儿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这台是新车。就是不要车了,采取破坏性打捞,捞住啥是啥,不说零件,光那八个车轮子恐怕买台小手扶拖拉机还够吧!据行家说,开小拖搞运输一天可挣三十来块。咱按低里算,二十。不算地里收成,一月可净挣六百。一年呢?两年呢?”

“最后,我再说一点,更关键的一点。我,一个普通党员,支部书记,帮山根拿不出这两万块钱。说实话,我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攒下。可想想吧,乡亲们,在人遇到难处的时候不伸一伸手,那么,轮到自己呢?谁又能保证他自己一辈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会怎样呢?日子还长啊!”

吉学文说完,不等人们愣过神来,便默默地脱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处,“忽”地一下,把地下放的一盘钢丝绳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动了,用力过猛,钢丝绳一下子扎破了他的脊梁,顿时一股鲜血顺着白背心淌下来,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样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独独一个人走出了院子。阳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样鲜红……

短短的两天,山根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他终于站起来了,沙哑地对着老乡爷们说:“支书给我做保了。我对着天、地、祖先的坟起誓:我不死,不跑账,三年还完!”说着,指指扔在地上的手表,又“哐当”一声推开屋门,大步跟了上去。

年轻支书脊背上的血像烙铁一样烫着人们的心。是啊,学文没有吉昌林那样的神通,也没有靠山和“关系网”,可他献出了一片真心,尽到了最大努力。渐渐,兆成老汉跟上去了,兆武老汉跟上去了,一个、两个、三个……人们默默地、默默地跟着他往村外走。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而又庄重的咳嗽声,吉昌林“吉老板”挺胸走来了。人们听到了这令人敬畏的咳嗽声,却没人回头。

当吉昌林看清这一切的时候,似乎还想高声喊点什么,可他张张嘴,却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没有看透学文这娃子,他一直觉得学文还只不过是个孩子,可这娃子突然长出本事来了。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看错了人。十八年来,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没有他吉昌林参与的情况下,竟也想干成一件事。那么,在这片土地上……

“财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又放到肚里去了。他骑上新“飞鸽”,哼着小曲,朝乡农贷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贷款再做一笔交易,只不过得小心罢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为那“二进院”,为那一畦一垄,她还得再精心筹划筹划。精明的女人哟!

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大地发出了颤音,打捞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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