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一心一意想当作家,树人当作家当成个傻子了。村里人都说他傻。他高中毕业,先是好好的在村里小学当民师呢,却不好好教书,狂着想当作家,红着脖筋跟校长吵了两架,校长不让他教了,于是就回家当作家。先是在稿纸上写,稿纸一分钱两张,他写一摞子,尔后背着手,高擎着头,一窜一窜在村里走,见人也不理,嘴里还念念有词,河边望望,地头望望,一副贵人派头。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饭的时候,才又背着手走回去。一时村里人谁也不敢小瞧,看样子不时就可成气候了。自此,树人就整天带着那摞子稿纸往外跑。先是借国正家的自行车,骑着到郑州去送稿,车上还带着一布袋黄豆,就这么死蹬活蹬地蹬到郑州去了,回来把国正家自行车的脚蹬都踩坏了,气得国正家女人大骂……尔后有一张盖着红霞霞大章的笺儿飘回来,树人就拿着这笺儿四下张扬,说是省里来信了,作品马上就要发表了,一发表钱就汇来了,就是作家了!据说上头还给乡里发了信,说树人是人才,要乡里重用哩。树人就更狂,更是闲人不理半个,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拧着分头,眼看着立马就成气候了。又写,一年一年地写,终也不见有个屁放出来……开始树人家女人还好言好语说说,后来骂起来了,祖宗三代地骂,树人也不吭,只管闷着头写,稿纸使不起了,就用烟纸写,写了又四下邮,就这么写着写着把个好好的女人写跑了……爹骂娘骂,四邻乱戳脊梁骨,树人一概不理,只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树人不相信自己写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点,省城的编辑也说他差那么一点点,可那一点点就是突不破。有人给他出主意说,送点“人事儿”吧,这年头都兴。于是就到处借钱送礼。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凑来的二百块钱夹在寄稿件的信封里,把钱夹在稿纸的第二页,还自做聪明地用浆糊加上几根头发把钱粘上,又写上了许多恳求的话……然而,一个月后,熬了许许多多个夜晚,修改了无数遍的稿件还是退回来了,信封里却没有钱……他急了,那钱是他好不容易借来的,他不能当这样的冤大头,就再一次地来到省城的编辑部,转弯抹角地说了钱的事,可他没想到,却当头挨了一棒:没有人承认这件事,谁也不承认拿了他的钱。还有一个编辑竟当众教训了他一顿,说他不好好写稿,把心思用歪了……这是个好编辑,他知道这是个好编辑,他无话可说,他只恨自己。回到家里,他哭了,他用头往墙上撞……又是许多个日日夜夜,等他写到脸发绿的时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这一次他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把家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而后夹着稿子再闯郑州。可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编辑却生病住医院了。他匆忙赶到医院,把门的又不让进,万般无奈,他又闯进那编辑的家里,给那编辑的妻子说明来意,匆忙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钱放在桌上,不料,那城里女人的脸却变了,一把把钱塞在他手里,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说着,不容辩解,竟一下子把他从门里推出去了,门“咚”一声又关上了……
现在,树人在家门口站着,愣愣地站着。女人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家里空空的,只有那一堆钢笔尖磨出来的废纸……
树人心说: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镜头二十二
坤江在小磨面房门前蹲着,槐也蹲着,两人脸儿对脸儿,都不说话。槐吸着烟,坤江也吸着烟。槐吸的是“阿诗玛”,坤江吸的是“一头拧”。坤江跟前还放着一包“许昌”,那是给槐准备的,槐没吸。槐不吸坤江心里很愁……
坤江很想让槐吸他一根烟,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没有办法,槐不吸他的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坤江很无奈,勾着头拿烟烧地上的蚂蚁……很久,坤江说:“兄弟,你咋老停我的电呢?你停我的电,我还咋磨面呢?”
槐乜斜着眼说:“我不停你的停谁的?你不交电费叫我咋办?恁都不交电费,人家电业局还捣闸呢!”
坤江说:“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没挣住钱呢。挣住钱能不交吗?恁哥是那兑赖的人吗?宽宽,再宽宽吧,挣住钱一准给。你看,你老停我的电,没人来磨面,我上哪儿给你弄钱呢?”
槐说:“哥,你哄谁呢?一个多月了,开门一个多月了,你没挣住钱?你哄谁呢?”
坤江说:“兄弟,我给你赌咒吧?几十几的人了,我能哄你?一个多月不假,开初是机子没安好,老出毛病。今这儿了,明那儿了,一项活也没做成。后半月光夜里来电,你说这半夜三更的谁来磨?你说说。这话越往下说越丑,兄弟,都是一样的人,你咋不一样待承哪?你对洪昌家啥样?你对国正家啥样?你对广臣家又是啥样?人家有钱,人家都是大户,可你也不能就这样阴报恁哥呀?恁哥给你烟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烟赖呀?兄弟,咱是近门,没出五服呢,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槐说:“哥,你中,你敢日骂恁兄弟。你人物!你头圆!不错,我没掐过他们的电。人家月月交电费,我凭啥掐人家的电?这年头你也别说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门不近门,近门你也没把磨面机抬俺家?我当个鸟电工,黑天白日熬,也没少落骂,我图啥?还是那句话,你交电费我就送电,你不交电费我就掐电。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爷,这年头情面不值钱……”
坤江说:“兄弟,我骂你了吗?我就是长天胆也不敢骂你呀。兄弟呀,你抬抬手我就过去了。你能眼看着恁三奶奶点油灯?”
槐把烟碎了,抬身站了起来,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坤江也慢慢站起身,望着槐,说:“兄弟,你真不叫恁哥过了?你是看恁哥没成色,你欺负恁哥哩?他们电费真的都交了?真的就恁哥一个没交电费吗?洪昌家昨个还说,她家差着一千多块电费钱哪!”
槐又乜斜着眼说:“不错。可人家跟你不一样,人家是大户,一张支票就拨过来了……”
坤江盯着槐,吐一口气,说:“兄弟,你欺负我呢?……”
槐傲傲地说:“随你说,我就是欺负你呢……”
坤江说:“你不叫人过了?”
槐说:“不叫人过了……”
四目相望,眼很毒……
镜头二十三
快晌午的时候,狗蛋被五花大绑地捆进了乡联防队。
乡联防队归乡派出所领导,人都是各村抽来的,平时协助派出所管管治安,也协助乡政府收收罚款什么的,“形势”来了,就是“小分队”。也都是发一身绿衣裳,一个个走出去横横的。一般人见了派出所的人不怕,那总还是讲理的地方,有法律管着呢。怕的就是这些“二爷”,惹上了二话不说,先捆一绳……
狗蛋是在镇上惹上乡联防队的。开初狗蛋只是在镇街上闲逛,没干啥坏事。后来一晃晃到打台球的几只破桌前,看台球桌的小伙说:咋,来一盘吧?狗蛋说:来一盘就来一盘。说着,就上去接过杆子。那小伙给他摆好球,说:先说好,一盘五毛。狗蛋也想耍耍大爷,两手伸在兜里晃晃说:爷儿们,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那小伙气了,说:没钱出来“胖”什么?一边去!狗蛋心说,你算个鸟啊!毛孩子一个……就很气派地笑看着这毛孩子,一把抓起球托,甩手扔了出去……那小伙一愣,也不去拣那甩在粪堆上的球托,就说:你等着,有种你等着!……说着,扭身跑去了。狗蛋很大胆,就站在那儿等着,狗蛋心说,我怕谁呢?然而,等他想跑的时候已经晚了……
狗蛋栽了,狗蛋没想到那家伙跟联防队的人有亲戚。现在狗蛋被铐在树上,屁股上也挨了几脚,踢得狗蛋想尿……联防队的人说:又是你,又是你,操你妈!又出来捣蛋了不是?先罚款二百!……狗蛋说:该咋贿咋了,我没钱……联防队的人说:日你妈还嘴硬?!……于是又照狗蛋的屁股上“亲”了几脚……后来狗蛋娘就来了,狗蛋娘拧着小脚见人就央告,举着买来的一包好烟四下敬……联防队的人说:回去拿钱吧,罚款二百。啥时钱凑齐了,啥时放人……一时,抱树而立的狗蛋就觉得身上的血很热,喊道:娘,你别管我,别去借钱。看他能咋我?……娘看看他,眼里的泪下来了,娘说:鳖孙,还嘴硬呢,你不就是吃嘴上的亏了吗?在家好好的,你出来干啥?……娘数叨了他几句,又去求告联防队的人:同志,同志,你看,日子紧巴,家里也没啥进项,错是犯下了,能不能少罚点?少罚点吧?……一个人说:不行,二百。一分也不能少!……另一个说:看你态度不赖,一百五,不能再少了……这个说:你干啥?二百,我说了,二百,一分也不能少!这回谁说也不中!……狗蛋娘扑咚一声就跪下了,说:同志,求求你了,家里确实没进项……另一个就说:算啦算啦,看这老婆子怪可怜的,一百五就一百五吧,不能再少了。去吧去吧,去凑钱吧……
阳光很好,阳光下的狗蛋在榆树上铐着。狗蛋对着阳光高声喊道:娘,你别管我,你走吧,你走啊!!……说着,狗蛋竟嗷嗷地哭起来了……
镜头二十四
晌午时分,村长领着几个村干部在村街里走,一个蒙头窝瓜似的,走得很散漫,后边还跟着两个乡联防队的人。村长头勾着,腰一磨一磨的,像是别了扁担,身后的影儿拉得很长。村长走得很慢很沉闷,鞋踢哒踢哒的,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村长是出来收款的,趁晌午人都在,村长领人出来收款。款是县里派的,县里要修一条公路,叫做“致富路”。县里没钱,只好集资修。全县按人头摊,一人摊三块。乡里呢,干部们也都急辣辣的,顺势加了两块,这就五块了。村里干部也得活呀,上头来人检查工作,总得管人家吃顿饭吧?来人还一拨一拨的,又总是赶到饭时,酒赖了人家还不喝……村里不敢多加,只加了一块,这就六块了。上头千条线,下边一根针,针眼儿小,穿不进也得穿哪。那就收吧。
走着,会计问:先收哪家?村长闷闷的想了好一时,说:楼院?就楼院吧……一行人就往楼院走,仍是慢腾腾的,走得很愁。
楼院是洪昌家。一行人来到洪昌家,人还没开口,狗先叫了。洪昌家喂了一条大狼狗,狗像虎犊子一样,蹿起来一人多高!狗汪汪叫着,吓得人不敢往前走……村长就远远地叫:洪昌,洪昌……
这时,大铁门吱扭一声开了,洪昌家女人探出头来,问:谁呀?
村长说:洪昌家,你看恁家玛丽(狼狗),咋不拴住它,老吓人!洪昌呢?
洪昌家女人说:有啥事儿?……说着,依在门框,也不让人往里进。
村长知道这女人不当家,也不与她多说,只管趄着身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赔着笑说:县上派下的事儿,见见洪昌,见见洪昌……
女人很不情愿地开了门,嘴里嘟哝说:啥事儿都找俺洪昌,俺家也不是栽着摇钱树哩……
女人也太不给情面了,说得干部们十分尴尬。村长硬着头皮往里走,人们也跟着走,个个小偷似的。一行人进了院子,又怯怯站住。村长说:来吧,玛丽(狼狗)不咬,进了院玛丽就不咬了。洪昌家这狗是洋种,起了个洋名。人家家弄哩老得劲哪!……又喊:洪昌,洪昌在家吗?
洪昌这才从客厅的沙发上欠了欠身子,问:谁呀?上屋吧……
村长领人进了门,便赔着笑说:洪昌在家呢,知道你老忙,有点小事,不多耽搁……
洪昌笑笑说:看老叔说哪儿了,坐吧,坐。有烟,抽烟……
众人欠着半个屁股坐下,村长拿起茶几上放的半包“红塔山”,四下散:洪昌这儿有好烟,都吸都吸……说着,很自觉地自己也叼上一支……
洪昌笑笑说:有啥事吗?老叔。
村长笑着说:小事儿。小事儿。搁你身上是九牛一毛。是这,上头闹腾着修路哩,款派下来了,论人头摊,也没几个钱儿,我想着跟你商量商量,要是……?
洪昌皱了皱眉头说:老叔,这事儿还用着你说么?别说了,该多少是多少,我摊。五口人,该摊多少?咪咪她娘,给老叔拿钱……
一时,村长的脸像霜打了一样,结结巴巴说:是是是这,我想着数也不大,要是……
洪昌摆摆手说:老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看我这一摊子怪大,可大有大的难处。市里县里乡里轮番来,这儿也要钱那儿也要钱,集资哩,办学哩,扶贫哩,办电哩……锅再大也搁不住窟窿多。
洪昌家女人插嘴说:我就知道是来要钱的,来了就没好事!这也叫俺出那也叫俺出,不给,一分不给……
洪昌瞪了女人一眼,说:瞎吵啥?哪儿有你说的话!……一语未了,女人立时不吭了。洪昌很客气地说:这样吧,老叔,各位跑跑颠颠的,也老不容易,我拿五十块钱,不用找了。余下的不用找了,各位弄包烟抽……
听了这话,村长像吃了个蝇子似的,吐又吐不出,嘿嘿笑了笑,讪讪地站起来说:不了,不了,该咋咋吧……
洪昌站起身说:那好,就不多留各位了……说着,又看了乡联防队的小伙一眼:二位是乡联防的吧?回去跟你们王所长带个好,老王和县局的刘局长是我这儿的常客……
当几个人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就对着日光骂起来了。骂一阵,待肚里憋的那口恶气出了,几个人又慢慢往前走。这回村长走在最后,村长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日他娘,如今这事儿老难办。这事儿,本想着叫洪昌兜了算了,他是大户,不在乎这几个。日他娘,弄个长脸!这干部是老难当啊,成天跟要狗肉帐样儿……接着,又说:往下,看我的眼色行事。唉……
村长领人进的第二家是保国家。进门时保国正捧着老海碗吃饭呢,村长上去照他头上捋一把,说:鳖儿,你还老美哩!……会计也跟着上前捋一把,跟着说:鳖儿,美哩,可吃上了……
保国一边躲闪着,一边赔笑说:爷儿们,干啥哪?不到二月二哩,摸啥摸?等龙抬头那一天儿再摸吧……
村长说:鳖儿,没工夫跟你哩嘻,掏吧?……
保国眨眨眼说:啥钱哪?又叫掏哩……
村长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掏吧,鳖儿,不亏你。上头派下来的修路款,好事儿……
保国嘟哝说:多少呀?
村长说:三口人不是,三口人十八块。掏吧。
保国捧着碗,抬头看看村长,说:不能缓缓?手老紧……
村长说:鳖儿,就你的事多,哪恁些废话?……
保国把碗往地上一放,说:中中,恁等着,我去给恁拿……
村长感叹地说:你看难不难,这还是好说的,要是遇上那楂子,遇上那二杆子货,你算没法儿……
当一行人站到满仓家门前的时候,村长的喉咙都喊哑了,就是没人开门。院里很静,鸡们在悠闲地觅食,一些碗筷还在院里的石块上放着,人却没影了……
村长站在门前日骂道:满仓,日你娘,出律的没影了!你他妈是兔子?钻老鼠窟窿里了?你知道找你干啥?给你送钱哩。鳖儿,给你送钱你也不要?你不要俺可走啦……
院子里仍然没有动静。村长仍旧站在院门口不动,只说:俺走了,你不要俺可走了……片刻,只见屋后的厕所里慢慢探出一个头来,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着面条碗,正是满仓那小舅!村长厉声喝道:满仓,藏吧,看你还往哪藏?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娘那脚,你吃面条吃到厕所里了?!……
满仓一怔,知道躲不过,就势往地上一出律,说:我没钱,反正我没钱。恁把我捆走吧,恁法办我吧……
两个乡联防队员刚要上前,村长拦住了。村长拍拍二位的肩膀,小声说:算了。我知道他是真没钱,你把他捆走还得管他小舅饭呢,算了。这是个没成色货,挣不住啥钱,还好玩。这鳖儿头日从他女人兜里掏两毛钱,想玩玩(小玩),女人死活不给,两人祖南三北地骂,厮打到街上……村长又大声对满仓说:鳖儿听着,县上修路呢,伸头一份,谁也少不了。知道你一时手紧,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必须凑齐!……
满仓一听,知道躲过去了,忙满口应承:行啊行啊,凑齐我给你送去,一准送去。
村长小声嘟哝说,送你娘那脚!……尔后招呼人说:走吧爷儿们,走吧。
一行人又进了两个门,拍拍,没有人,只好退出来。日光斜斜的,再走。村长一边走一边埋怨:老难,如今办啥事儿老难。上头光会说……
国正家一窝正蹲在窑场上吃罐饭,村长领着一干人来了。村长打招呼说:吃饭呢,国正。窑上咋样?……国正愁着脸说:唉,费用老大,顾不住本儿……村长说:慢慢就中了,刚扎摊……是这,国正,上头修路款派下来了,催得老紧。你看……国正家女人立马接口说:没钱,俺没钱……国正娘说:税上人刚走,收拾得净光光的……国正娘看了村长一眼,又说:老歪,早先你咋说哩?你不是说能免就免……村长赶忙截住话头,(村长盖房时来窑上拉过砖,那时村长说过话,说以后上头有啥事,能免都给你免。)说:大娘,这,这回不比往常……你看,上头催的老紧……国正家女人说:歪哥,税上人才把钱弄走,真没钱,你贿看着办吧……村长看看国正,国正却一声不吭。村长为难地说:你看,县上领导都在这儿呢,(说着,村长偷偷地跟乡联防队的两个人挤挤眼……)这回不比往常,要有一点办法,我也……?这时,国正开口了,国正说:歪哥,真没钱。拉砖吧,你还拉砖吧……村长尴尬地说:国正,看你说哪儿去了?这话都不够一句儿。要不这样吧,缓缓,也没多少,等过两天有钱再说,有砖还怕变不成钱吗?村长又看众人,众人看着村长,都不说话。看样子都不想得罪国正。村长只好说:那,忙吧,俺走了。国正依旧坐着,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村长来了又去了……村长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日他娘,不就拉了你两车砖吗?
当村长领着一行人转到村口的时候,刚好碰上收破烂的老蚰。看见老蚰,村长招呼说:蚰哥,忙哪?
老蚰淡漠地应道:忙啥,穷忙。
村长像孙子似的赔着笑说:蚰哥,上头修路呢,款按人头下来了,数不大……村长本不想这样,可这个收破烂的老蚰养了三个好儿子,三个儿子现在都在外头上大学呢,将来有一日万一哪个做了大官也就说不定……
老蚰自然知道三个儿子在外上大学的份量,说话也就不怵:老歪,咋又收钱哪?那集资款不是才收过……
村长说:蚰哥,不是一码事。那是那,这是这。你一口人,六块钱。要不,我给你垫上算啦……
老蚰很固执,竟然一点情面也不给。老蚰说:六块钱是不多,这情我欠不起,我不能塌你的亏欠。这政策我也懂,你把那“政策”拿来我看看?
村长自然拿不出“政策”。县上的确下的有文儿,可那文儿上写的是三块……村长笑着说:蚰哥,这还有假吗?县里……乡里领导跟着哪。县上有文儿,可那文也到不了咱手里呀?你说是不是……
老蚰翻翻眼说:官凭文书私凭印。我不管你咋说,只要你拿出“政策”,一百我也拿,别看我是个收破烂的,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要是没“政策”,一分我也不掏……
两个联防队员先就躁了。跑了一晌午,口干舌燥的,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就日骂说:这老头熊事儿不少!推他的车子,车儿给他下了!叫他去乡政府交钱领车子,烧尿哩?!……
老蚰翻眼看了两人一眼,慢吞吞地说:推吧,把车推走吧,我不拦恁。一个收破烂的,谁想咋欺负咋欺负……
村长忙拉住说:算了蚰哥,算了。咋也不会弄到这份上。年轻人不晓事儿,你别计较。钱的事儿不急……村长心想,说来老蚰也不算啥,老蚰算个尿,可人家有仨好儿,人家那儿子说不定哪天就站住步了,就当上大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不能为这事成了仇家……
于是,又走……
在狗蛋家,狗蛋娘说:歪哥,家里真是没钱。我也不嫌丟人了,狗蛋不成器,在镇上叫联防队弄住了。一家伙罚二百,不交钱捆住不让回来。好说歹说才减到一百五,亲戚邻里都借过了,刚把钱给人家凑上。我要说一句假话叫龙抓我!……
村长挠挠头说:你看,你看这……
一个联防队的小伙瞪着眼说:那不行!罚是该罚。这是修路款,不一码事儿。该交就交了,交得晚了还得罚哩……
狗蛋娘说:真没钱哪,他哥,他叔,真没钱……
村长蹲在地上,眼塌蒙着,一声不吭……
这时,狗蛋从屋里跑出来,气冲冲地说:干啥?又要钱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两个联防队的小伙更冲,日奔儿就蹿上去了,手里晃着绳子,日骂道:好啊,又是你!捆起!再捆他一绳,看他鳖儿还犟不犟了?!……
狗蛋娘慌忙上前拦住,求告说:同志,干啥哪?这是干啥哪?俺又没犯法。有啥恁说么,咋动不动就绳儿人哪……
联防队的小伙说:你没犯法他犯法了。扰乱治安,对抗政策!……
狗蛋娘看拦不住,又转脸儿求告说:他叔、他叔,你说句话吧。你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