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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乡村蒙太奇(2)

广臣家的拖拉机在门口停着,该装的东西都已装上。听说要走,邻里们都来了,说些热话,搭手帮着装车。保根在队伍上干了十三年,喂了七年猪,一年连部文书,二年排长,一年半司务长,一年连长,干着干着就混上了少校营长。部队上的事情村人们不晓得,只知道保根混上大干部了。大干部可以带家小,这很好,很叫人羡慕。然而,却没人知道,那一台儿一台儿爬的是多么艰难……庄稼人,家里破烂东西太多,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都送人了,还有些东西是舍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显薄气,都在屋里地上放着,看了让人心里难受。

十三年,酱一个随军,凤芝心里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为了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疯了,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却像掉了魂儿似的,心里很空。该搬的东西都已搬净了,她还屋里屋外地来回跑着,不知道要拿什么……

保根在门外的拖拉机旁站着,一圈一圈地给人散烟,顺便说些感谢的话。体面话是不经说的,说着说着就有些口干,词儿好像不够用了,也不想再哕嗦了,还是笑着散烟,那笑容已被风刮干了,蔫头窝瓜似的,很皱。他看见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屋里屋外来回跑,一股火就蹿到了脑门上,他厉声喝道:“干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个啥?!……”

风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保根愣了,跑上去说:“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话……”

凤芝哭着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去车上搬东西……

众人忙拦住说:凤芝,凤芝,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给你挣个户口容易吗?多少人争还争不来呢,别傻了……

保根也气了,保根说:“别理她!不去也成,娘那个卵子!……”

凤芝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说:“离婚就离婚……”

众人忙拉住说:干啥呢,这是干啥呢……众人把两人拽到屋里,屋里的东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凄凉。凤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脸黑着,无话……

一把老锄在墙上挂着,旧日的襻绳也在墙上挂着,还有一包一包的陈年旧报纸包着的菜籽,发不出芽芽儿了的菜籽……

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劝两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日他娘,日他娘耶!……

?镜头十六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

来喜的提包里装的是药丸。来喜不种庄稼了,农民不种庄稼就去卖药。来喜卖的不是药,是一张嘴。可来喜却说不好话,他是个结巴,一说话就打结,结结巴巴的说不成句。说不成句的人显得很诚恳,来喜靠的就是这结巴出来的诚恳。提包里装的药丸名叫“金不换”,六代祖传,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损伤……药是很好的。也有证明,证明是大机关里开出来的,盖着红霞霞的公章。包装也很好,很讲究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假家伙:药丸是红薯面高粱面豆面拌蜂蜜团成的,证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装更是假的,来喜不瞒村里人。然而却没人知道来喜制造这种假家伙究竟用了多少心思。来喜是精明人,按说不管干什么精明人都是可以发财的,可来喜偏偏喜欢造假药。那公章那大机关的证明是怎样造出来的呢?这很让人纳闷。来喜自然不说。这也是一门艺术,造假的艺术。来喜终日钻研这门艺术。村里人好奇,常问:城里人就那么好哄吗?来喜说:好好好……好哄。人们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么呢?来喜大部分日子是在路上度过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很散漫也很惊险……回来的时候,来喜就躲在屋里开始新的制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时候,来喜把剩下的药丸送给邻居喂猪。邻居笑说:这可是金不换呢!来喜郑重地说:药药药……霉霉了。偶尔,来喜会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穿漂裙,一晃一晃地跟来喜进村了,过不两日,又突然不见了,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村里人问:来喜,这是你拐来的女人吧?来喜很生气地说: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来学学技技术哩。来喜有自己的宣言,来喜常对村里人说:这这人干干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坏坏良良……心,咱不不不坏坏良良心,咱这这药药药吃吃不死人人……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长的,来喜走得很有信心……

村里人看见来喜,就说:“这一趟又上哪儿日哄去?”

来喜就说:“北北北……北京。”

村里人很高兴,就说:对,上大地方,坑死鳖儿们!不知怎的,村人们越来越恨城里人了……

?镜头十七

月琴家盖房今天扎根脚。

这盖这所新房,月琴家跟广臣家先后打了一年六个月零七天的官司。官司打得很艰难也很执著。月琴家先后扎过七次根脚,都被广臣家扒掉了。争执原本是很小的,也就一尺来宽,但广臣家就是不让。广臣家住的是老宅。月琴家是村里规划的新宅,村里把房子划到广臣家的老宅上,也就占了一尺,按说这责任在村里,可村里面对广臣的时候,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广臣家有拖拉机,村里干部们办事没少用广臣家的拖拉机,当然广臣也算是场面上的人。这样,月琴家盖房的事就很不好办。月琴爹是个死鳖货,月琴娘是个病秧子,月琴的弟弟还小,月琴呢,又是个闺女家,正上高中。这样,月琴家盖房根脚扎了七次,广臣娘就去扒了七次。乡下人盖房不容易,人召集的来了,钱也花了,房却盖不成,广臣娘就躺在工地上,匠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垒。事就这样耽误下来了,一天一天的,耽误的都是血汗钱呢!开初的时候,月琴娘曾去求过广臣,广臣很体面很大度地说:盖吧,知道恁难,请盖了,老太太糊涂了,别理她……于是月琴家就重新请匠人,买烟买酒割肉备菜……又是人召集来了,广臣娘又是往工地上一躺,要死要活的,匠人们又是只好蹲在一旁吸烟,谁敢垒呢,那是广臣他娘啊……于是月琴一家抱头大哭。月琴气不过,月琴说:没王法了吗?咱去告他!先是告到村里,村里干部说:也知道恁难,可这是民事纠纷,事稠,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决的,研究研究吧……一研究就研究到麦罢了,房子还是盖不成。

于是又告到乡里,开初乡里判他们有理,说宅已是乡里统一规划的,谁也无权干涉,请盖了,乡里给恁撑腰……过几日,又去找,那话又变了,说是这事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得调查调查再说……风说变就变了。广臣就站在村里的高埂上说:还告我呢!让她告去吧……村里晓事的人说,送送人事吧,现在都光送人事……于是就给乡里管民事的送礼。礼也送了,盖房的事还是遥遥无期。月琴娘总是哭着去又哭着回……又有晓事的人说,礼太薄了,人家广臣家送酒,一送就是一箱。可是,礼重了送不起呀……那日子只好在泪水里泡着……

今天,月琴家又要扎根脚了。匠人们来的很齐,夯声也打的很响:石磙圆周周哟,抬高猛一丢哟!抬高再抬高哟,抬高不弯腰哟……广臣娘没有出来,广臣家门关着,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着,默默地站着,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叫人不能相信。那仅仅是一张纸,一张很薄的纸。月琴收到了一张纸,这张纸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月琴考上大学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这张纸是邮递员送来的,月琴收到这张纸的时候并没有给村里人说,可村里人还是知道了……于是村里干部就有人递话说:盖吧,贿盖了,村里给你作主!广臣家也太不像话了……广臣也托人递话说:多年的邻居,不能为这一尺坏了情分。盖吧。贿盖了,缺啥少啥言一声。老人糊涂了,别跟她一样……

匠人们就在眼前,村庄就在眼前,更远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眼里只有仇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摧毁了,彻底干净地被摧毁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决,她心里也许还会留存一点什么,她会尽力寻找说理的地方;恨也只恨一个人,还有着期望,还有着承担苦难的屈辱,还有一点点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月琴很恶毒地笑了,月琴心里说: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张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声说:这人就是一张皮呀!……

?镜头十八

保松在果园里打药。

保松三年前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承包期是十五年。当时村里人谁都不愿承包,一是树苗还小,得几年恩养;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抢;三是怕得罪人,果下来了不让谁吃呢?于是承包基数定的很低:三年不交钱,第四年头上一亩交二百块钱。当时就保松愿包,保松就包了。村人们曾私下议论说,保松是冤大头,白尽三年义务,今后还不定咋样呢……保松说,管他挣钱不挣钱呢,园子里怪静,他就喜欢静。就此,保松一家就搬到果园里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药呀松土呀,挺忙活的……保松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园里的草庵里住着,衣裳挂得烂花花的,夏天里蚊子咬一脸疙瘩。人们又说,图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保松终是不吭……

三年后,果树齐唰唰地长起来了,也开始挂果了,果园里飘荡着一股清香气,人们才看出来,保松是真能啊!三十亩苹果园,一亩才二百块钱,那简直就是白给呀!村人们很生气,看见那果园眼黑。然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保松听见有人说闲话也很生气,心里说,早些时候,让谁包谁不包,这边没明没夜地折腾了几年,刚说见点沫儿,可眼红了……以后再见面话就少了。

保松已经迷上这个果园了,可以说他已把自己种在这个果园里了。三十亩大的果园,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来。临村的这面他用废铁丝结了一道五尺高的网;其它三面种上了蒺棘;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入迷地干着这样的活计。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一醒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树,一遍又一遍地巡查那花儿那果儿,每棵树上每个果儿的微小变化他都能看出来,果儿一点一点在长,果儿的生长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喜悦。他把自己圈在这个果园里与果儿一起生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当他发现果儿生虫了的时候,除了打药之外,还到处找些废报纸废塑料布一个一个把果儿包起来……有风的日子,远远看上去,那树就像长疯了一样,白花花的,晃着一头帽子……

这会儿,保松正背着喷雾器给果树打药。他丫环在梯子上,侧仰着身子,一片一片地给树打药,雾状的药液落了他一身一脸……三十亩大的园子,打一遍需要许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边打一边看树上的果儿。打着打着,他突然觉得眼有点痒,就用手背去揉眼,轻轻地揉了两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说:我看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了呢?……他紧抓住梯子,心里说,别慌别慌,就用脚探着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脚没踩好,就一头栽下来了……保松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大声喊:叶他娘,我看不见了,我咋看不见了呢?……

?镜头十九

一到天塌黑的时候,锯家就骑车回村了,车上载着两只空空的大筐。

锯家是个贩儿,菜贩,每日里骑着辆破车进城卖菜。菜是从大棚里批的,并不零卖,只是转转手,再批给城里的摊贩,挣个差价和脚力钱,锯家骑车进城卖菜时曾惊动过不少城里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能骑车不说,车上竟然还绑着两只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里路,她是怎么蹬来的呢?……锯家满脸枯树皮,嘴里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岁月一样苍老,其实还不到六十岁,她五十八了。五十八岁的老女人,已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很让人心酸的。可锯家并不觉得苦。她也有伤心的事,那是因为儿子,她可怜儿子。男人是个匠人,很能挣钱的匠人,可男人瘫痪了,很早就瘫痪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里的许多日子是她撑过来的,她还养大了三个儿子,一个个都养得很壮。儿子养大了,媳妇娶下了,可儿子却不争气,很不争气呀……大儿子叫大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张罗着要做大生意,只是赔了一谷堆儿又一谷堆儿,最后赔得把老娘的肉都快卖了;二儿子叫二锛,肉头,是个怕老婆货才,人也窝囊,总也看不住媳妇,倘有俩钱儿也花到找媳妇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锛子,中学光一年级就上了三年……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每日里蹬车卖脚力了。天已黑下来了,土路上有很多车辙,很不好走,眼也不济事了,她只好推着车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只想把肉卸下来好好歇一歇,却又不能歇,一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慢慢走吧,一点一点拧,总会拧回家的。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很朦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远远,她看见路边有一黑黑影儿,坟头一样,慢慢近了,就觉得那温黑像是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味儿很近……蓦地,那黑影儿叫一声:“娘。”锯家吓了一跳,锯家说:“大锛,黑灯瞎火的,你蹲这儿干啥?”大锛说:“娘,我等你呢。”锯家没好气地说:“等我干啥?”大锛嚅嚅说:“娘,那计划生育又罚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锯家说:“咋又罚哩?罚就罚了,你蹲这儿干啥?”大锛就不吭了,久久,大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俩钱儿。”锯家望着蹲在黑影中的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锛儿,恁娘老了,恁娘也没栽摇钱树啊……”

?镜头二十

妞妞在坟地里等洪恩。

坟地里很黑,萤火一闪一闪的,柏树上的老鸦扑扑愣愣的,妞妞却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洪恩跟妞妞那个很长时间了。两人是在石固会上认识的。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赶会,会上人多,一挤一搡的,妞妞被挤到石桥边上,差点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说:“串亲戚呢?”妞妞说:“串亲戚呢。”两人就认识了……尔后,两人在镇上交粮时又见了一面,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树的了。交了粮,洪恩领妞妞在镇上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烩面。吃饭时洪恩说他爹是在县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县城去了……妞妞心里就潮潮的,羞羞地抬头看了洪恩两眼……吃了烩面洪恩要去送她。一送送到河坡里,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摊泥……往下就有点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见面,一见面就那个……后来妞妞也怕了,催他赶紧托人提亲,洪恩一声声应着,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遂了……妞妞遂一回后悔一回,遂一回后悔一回,而洪恩说的话一样也没兑现。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觉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吓坏了,见了面就央告洪恩,说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骗我呀!你要骗我我就死给你看!洪恩说我不骗你,我骗你干啥?妞妞说你可来呀,你要不来就把我坑死了!洪恩说我来我来我一定来。洪恩解释说,主要是俺娘不愿,俺娘原先给我说了个河西周庄的,我不愿,就这么一直拖着,等那边的事了了,这边就好说了……妞妞问:真的?洪恩说:真的。妞妞说:你不骗我?洪恩说:我骗你干啥?妞妞说: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说,七天,七天我一准给你信儿。妞妞说,我就等你七天,这七天我夜夜来坟地里等……说着说着,妞妞哭了。哭着哭着,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声说:你听,他动呢,他动呢。洪恩很烦,烦着烦着就又想那个了,妞妞不让,妞妞说,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说,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个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坟地里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还是没有来。妞妞眼里已没有泪了,只木然地坐着,像坟头一样地坐着。

妞妞在等洪恩,怀里揣着一把刀……

?镜头二十一

树人站在屋门口,望着树上的老鸹窝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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