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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唐诗概说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突然而至的安史之乱打破了大唐王朝歌舞升平的美梦,使朝野上下措手不及。在经历了逃难四川、新帝即位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平叛战斗之后,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被平定,这也成为由盛唐到中唐的重要转折点。此后,慷慨高昂的盛唐之音渐渐归于沉寂,兴象、风骨兼备的盛唐气象留给后人永远的追忆和无尽的想象。自唐代宗大历年间开始,唐诗发展进入中唐阶段。

内忧外患的中唐社会

安史之乱虽然结束了,但给唐代社会造成的创伤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地方上藩镇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朝廷上牛李党争,各逞意气;宫廷里宦官专权,气焰嚣张;农民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剥削,农村经济遭到极大的破坏……昔日的繁华化作梦中的幻影,留给人们咀嚼不尽的苦涩回味。

然而,人们不愿仅仅在回味中重温盛世的辉煌,中唐时代的有识之士更愿意承担起属于自己的历史使命。特别是宪宗贞元年间,随着经济的逐渐恢复,如何实现政治上的中兴,成为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引为己任的当务之急。政治上的“永贞革新”,文学上大规模的新乐府运动蔚然成风,古文创作全面复兴,参与其中的知识分子们虽然有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和立场,虽然这些改革和运动并没有完全达到预期的效果,但他们奋发进取的改革精神、救国图强的良苦用心仍然值得我们深深敬佩。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唐文人的创作,往往不是为了文学而文学,而是将文学作为自己干预政治、实现理想的手段,作为对社会人生的理智反思。只有有了伟大的胸襟,才能创造出不朽的诗篇。中唐诗人们本着各自不同的文学理念,共同创造了唐诗史上继盛唐之后的又一次全面繁荣。

风格各异的中唐诗

盛极难继,这是摆在中唐诗人面前的严峻考验。盛唐诗人,一路高歌着理想和抱负,用天赋的才气在诗歌的领域里纵横驰骋,他们的人生本身就像一首昂扬的诗篇。世异时移,中唐诗人们再也没有了盛唐时代的豪迈胸怀。伴随着社会的巨变,诗坛也经历了一个从迷茫到务实的转变。

大历诗人们的创作,最早体现了与盛唐诗歌不同的风貌。“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十余年漂泊动荡的经历使他们再也没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非凡自信,没有了用生命去践行理想的巨大勇气。大历诗人或多或少都有消极避世的心态,与意气风发的盛唐诗歌相比,“气骨顿衰”。大历时代成就比较高的诗人是钱起和刘长卿,他们的诗歌往往充满了一种哀伤低沉的情调,最早透露出中唐的气息。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说:“诗到钱刘,遂露中唐面目。”

经过了相对沉寂的大历诗坛后,元和时期,伴随着政治、经济上的中兴,中唐诗歌也终于建立起自己的风格特色。盛唐时,“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他们创造了后人无法企及的诗歌辉煌。特别是杜甫,博采诸家之长,“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所独专矣”。因此,杜甫对后代的影响至为深远,开后代诗歌之无限法门。中晚唐各种流派几乎都是对杜甫某一方面的发挥,如韩孟侧重其奇崛排奡,李商隐侧重其锤炼精工,刘禹锡侧重其雄壮苍郁,白居易等人更多继承了杜甫的新乐府诗缘事而发、描写民生疾苦的特点。在李白、杜甫已臻极致的诗歌高峰上,中唐诗人向不同方向深入发展,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中唐诗坛最有影响的是两个创作主张截然不同的诗歌流派:一个是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重主观、尚奇怪的韩孟诗派,主张“不平则鸣”和“务去陈言”,在诗歌史上别开生面;另一个是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重写实、尚通俗的元白诗派,大量创作新乐府,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和通俗化倾向。“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韩愈、白居易等大诗人不但自身成就很高,而且还团结了周围很多怀有同样审美理想和创作观念的诗人,互相提携,互相唱和,互为支援。他们深厚的友谊和创作的诗歌作品一起,成为千古流传的文坛佳话。

同时代还有两个颇有特色的诗派:一是以韦应物、柳宗元为代表的韦柳诗派,远绍陶渊明、谢灵运,近续王维、孟浩然,风格清丽淡远,在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上成就斐然;二是以李益、刘禹锡为代表的追摹盛唐诗派,他们的创作气势阔大,风格悲凉豪放,有诗人勃然不灭的主观意志体现在其中。

白居易在写给元稹的一首诗中说:“诗到元和体变新。”比较而言,盛唐诗是理想化的,中唐诗更加生活化;盛唐诗是充满激情的,中唐诗更趋于理性;盛唐诗追求浑融的意境,中唐诗则讲求字句的锤炼;盛唐诗像热血沸腾的青年吹响了号角,中唐诗则像成熟的中年充满了哲理性的思考;盛唐诗宛如秀峰迭起的山峦,而中唐诗则更像一座异彩纷呈的百花园。

空灵纤巧的大历诗派

大历年间,战争的阴影还没有从人们的心头消散,诗坛笼罩在一片感伤寂寞的情调中,以“大历十才子”为主的一批年轻诗人逐渐崭露头角。“大历十才子”的说法最早见于姚合的《极玄集》,其中有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夏侯审十人。后来又有些增删变化,将刘长卿、戴叔伦、郎士元等人列入。他们彼此唱和,诗风也相近,以清丽空灵、省净纤巧为主要特色。

大历诗人大多在开天盛世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有些诗人还与王维、杜甫等大诗人有过交往和唱和。他们在盛唐之音的熏陶下成长起来,对仕途人生和诗歌创作都曾有过很高的希望。然而,前辈诗人们的光辉成就就在目前,自己面对的却是安史之乱后国家的残破衰败。前途事功变得渺茫,国运衰败甚至不足以维持自身的安乐。他们生活的圈子狭窄,创作的内容也比较贫乏,多是借自然山水的描写来抒发个人内心的感受。昂扬奋发的意气在这些文人身上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感伤的情感。如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在一个除夕的夜晚,诗人滞留他乡,与亲人相隔万里,只有摇曳的孤灯作伴,想起前尘旧事,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愁苦和凄凉。这不仅仅是戴叔伦一个人的感受,也是当时很多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代表了人们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时代变迁的无奈和感慨。

生活中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大历诗人就转而追求诗歌语言的典雅和造句的精美。大历诗人留下了很多锤炼精工的句子,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意境苍凉,很有艺术感染力。“开宝诸公用心处,在诗之大端而好句自得。大历后渐渐束心于句,句虽佳,而诗之大端失之”。盛唐时期的诗歌好在总体意境的营造,大历以后的诗歌虽然也能够写出优美的句子,但往往缺乏整体的艺术效果。

大历诗人中成就比较高的是自诩为“五言长城”的刘长卿,他的诗在“子美之后,定当推为巨擘”。大多数读者熟悉刘长卿,是从那首入选了小学课本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开始的: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淡淡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优美的风雪夜归图。他的诗,往往描绘一种孤独、寂寞、惆怅的情思,宛如一位踽踽独行的长者,经历过无数的人世悲欢,心中充满了凄凉与叹息。如《瓜州道中送李端公南渡后归扬州道中寄》:

片帆何处去,匹马独归迟。惆怅江南北,青山欲暮时。

去者已去,留者已归,同是寂寞客,在暮色四合的傍晚时分,留下不尽的寂寞幽思。

和同时代的诗人一样,刘长卿的诗中有很多优美的诗句,如“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等。不过,刘长卿的诗歌取径过于狭窄,意象雷同现象严重,比方说象征心灵归宿的“青山”和象征高洁人格的“白云”,这两个意象出现的频率极高,以至于中唐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批评他的诗“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

“盛唐前,语虽平易,而气象雍容;中唐后,语渐精工,而气象促迫”。大历诗歌开始了从盛唐诗歌到中唐诗歌的转变,虽然创作的成就并不突出,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中唐诗人们用自己的诗歌记录了时代的声音。

险怪奇特的韩孟诗派

“元和之风尚怪”,韩孟诗派最能体现当时诗坛“怪”的特色。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韩愈、孟郊、贾岛、李贺、卢仝、刘叉等人,他们往往选择怪奇的主题或意象,大量使用议论或散文化的句式,创造了以险怪为美的艺术风格,富有创新意味。

韩愈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渴望跻身政治舞台,从不故作清高地隐藏谋求官职的愿望;他反对当时朝野上下普遍的佞佛风气,将兴儒反佛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在骈文一统文坛的唐代,他大力提倡并亲自写作古文,在当时形成风气。只有内心不同流俗的人,才敢于如此特立独行而又轰轰烈烈。“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韩愈以他的天才和努力,为传统诗歌开拓出崭新的审美途径。

韩愈写诗和作文一样,往往以气势取胜。他描写瀑布,“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他感慨人生,“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晚唐司空图评价韩诗说:“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当然,作为一个古文大家,韩愈的诗歌中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散文的结构、句式和议论、铺排的手法。比如《石鼓歌》描写了石鼓形成的历史;而《南山》诗,连用51个带“或”字的诗句。

当然,韩愈早年也写过一些清新素雅的近体诗,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情景交融,很像盛唐时代的诗歌。不过,韩愈更擅长写作长篇古体诗,追求的却是对传统风格的突破,形成了一种怪怪奇奇的诗风。他描写一些丑陋、可怕的场景,以恶为美。这是引起后人争议的地方,但在韩愈而言,却又是刻意为之。他想突破大历诗派和元白诗派平庸圆熟、浅切平易的诗风,虽然难免有点矫枉过正。

韩愈用超绝的想象力和豪壮的气魄创造了一种奇崛险拗的艺术特色。如“我愿生两翼,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用想象和夸张相结合的手法,表现自己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的状态。再如“芭蕉叶大栀子肥”,充满了男子汉的阳刚之美。金人元好问将韩愈和秦观的诗歌对比后作出如下评价:“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韩愈的诗风对后代的影响,特别是对宋诗的影响,则更为深远。可以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

今人知道孟郊,多半是由于那首脍炙人口的《游子吟》,真挚地抒发了远游在外的游子对母亲深切的思念和感激之情。然而,在孟郊而言,这样的诗歌并不能代表他的主要风格。孟郊和韩愈并称“韩孟”,和贾岛并称“郊岛”,在当时的文坛上声誉卓著。

孟郊命运坎坷,早年屡试不第,晚年又遭遇丧子之痛,一生都在穷愁潦倒中度过。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中下层文人生活中的某些侧面。中唐以前的诗人,大多数才华横溢;而到了中唐,出现了“苦吟”一派。“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愁”,形象描绘了学诗的艰苦历程。在四处碰壁的孟郊看来,“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的确,孟郊的生活是艰苦的,他“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到了冬天,“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平常的日子,往往是“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水滴梦破,寒风刺骨,体弱多病,愁思百结。韩愈说他作诗“刿目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另一位经常与孟郊并提的诗人,是同样以“苦吟”著称的贾岛。他自述创作心得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的诗歌非常适合当时主流的创作风尚,韩愈曾经写诗说:“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以我们现在的诗歌观点来看,贾岛的诗歌显得内容狭窄,而且往往有句无篇。“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典型代表了贾岛推敲锤炼的艺术风格。

李贺是一位短命的天才诗人,相传七岁的时候,就写了一首《高轩过》,韩愈见了大惊,李贺自此出名。和所有早慧的儿童一样,李贺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也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苦恼。“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在生活的打压之下,20岁的李贺已经感到内心的衰老。他虽然出身皇族,但家族已经败落,而且为了避父亲李晋肃的讳而不能参加进士考试;他自命不凡,但又事事不能遂己心愿,转而创作诗歌,就带有浓厚的绝望、怨愤的情绪,由此形成了一种凄艳诡激的艺术风格。看到秋风吹来,他感到“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欣赏美人歌舞,他想到“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有感于边疆战事,他也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慷慨豪迈;但更多时候,他只能抒发“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的沉郁无奈。

李贺作诗,极其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他往往能够超出常人的智力和自然时空的局限,选取光怪陆离甚至荒诞不经的意象,使用感情强烈或生新拗折的字眼,构思出奇特的诗歌世界。李贺还特别擅长使用通感的修辞手法,如“冷红泣露娇啼色”、“霜重鼓寒声不起”等,使诗歌充满幽冷哀伤的色彩。后世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价李贺的诗:“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一体不得。”可称得上是李贺的异代知己。

浅近通俗的元白诗派

文学最初是产生于民间的,是和普通百姓的生产劳作相结合的。《诗经·国风》和汉魏乐府中质朴的民歌都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产物。只是到了文人手中以后,文学才越来越“阳春白雪”,和普通民众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中唐元和年间,兴起了这样一个浅近通俗的诗派,他们用当时民间口头流行的语言创作明白易懂的乐府诗,掀起了新乐府诗创作的高潮,一般文学史上称之为“新乐府运动”。

当然,任何一种大规模的文学现象都不会凭空发生。早在白居易之前,元结、顾况就写过一些反映民间疾苦的诗篇。他们的创作虽然在当时没有产生广泛的社会反响,但对后来的白居易有很大的影响。大约在元和四年,李绅写了《新题乐府二十首》。稍后,元稹写了《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白居易又写了《新乐府五十首》以及《秦中吟十首》。这些作品广泛反映了中唐时代的社会现实,艺术水平也比较高,而且带动了很多关注现实的文人们大量创作乐府诗。张籍、王建就是当时创作乐府诗的中坚力量,后人称之为“张王乐府”。

作为诗派领袖,元稹、白居易有着非常自觉的诗歌创作主张。他们认为,诗歌应该“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短短十个字,就涵盖了新乐府运动的全部宗旨。白居易还提出了一系列口号,如:“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等等。除了系统的理论,他们的创作成就也颇为显著。这些乐府诗大都有着明确的讽喻主题,形式上“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并以其典型化的人物和事件以及通俗流畅的语言,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

白居易创作的讽喻诗《秦中吟》和《新乐府》,涉及唐代历史和社会的各个方面,指出了当时社会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从他的讽喻诗中,我们了解了中唐时代有“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有“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的上阳白发人;有呼喊着“剥我身上衣,夺我口中粟”的杜陵叟;也有“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的新丰折臂翁。他告诉我们,在中唐,曾经有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贫富差距;曾经有过“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的横征暴敛。这些诗大多写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白居易希望达到“老妪能解”的地步,以此实现自己诗歌的最大影响力。不过,这些诗作只是白居易早年积极用世思想指导下的产物,并不能代表他最高的艺术成就。但是,白居易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始终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白居易用自己的人生完美践行了孟子对读书人提出的处世原则。早年积极参与政治,却因为越职言事被贬为江州司马。可以说,江州之贬是白居易一生思想和创作的转折点。在这个转型的过程中,他创作了两首长篇叙事抒情诗——《长恨歌》和《琵琶行》。由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个人情绪,诗中充满了浓郁的感伤情调,白居易后来将之称为感伤诗。王定保《唐摭言》中记载了唐宣宗凭吊白居易的诗,其中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的盛誉。这两首诗都具有双重主题,《长恨歌》既批评唐玄宗的荒淫误国,又同情他和杨贵妃之间真挚的爱情;《琵琶行》既描绘了一个不幸的歌女,又寄托君臣之义,抒发了自己贬谪后的苦闷心情。在艺术手法上,二诗也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抒情和叙事的巧妙结合,体现出中国诗歌的特色。中国的古诗缺少叙事的传统,这两首诗都有叙事的成分,但在叙事时,都把史实部分尽量压缩,淡化叙事的过程。我们既可以说这是具有抒情色彩的叙事诗,也可以说是具有叙事色彩的抒情诗。其次,结构安排上的独具匠心。长诗的创作最忌平淡枯燥,因此要有节奏,要有警句穿插。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能忘怀诗中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声声誓言,不能忘怀江州司马和琵琶女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灵共鸣。最后,善于将抒情置于景物中,堪称借景抒情的范例。当然,两首诗也各有侧重,《长恨歌》长于色泽描写,如“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等等;《琵琶行》长于声音描写,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等等。这两首诗多次被改编为各种戏剧,在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

面对变化莫测的宦海风波,白居易渐渐远离了政治斗争的漩涡,过起了“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的生活。没有了创作“讽喻诗”的义愤填膺,也没有了创作“感伤诗”的幽愤伤痛,白居易转而写下了为数众多的“闲适诗”和“杂律诗”。在《钱塘湖春行》中,他描绘了春天的湖边: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

在《暮江吟》中,他描绘了秋天的江边: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纯美的诗歌世界。和友人相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与情人幽会,则“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些清新可喜、浅切自然的诗歌被称为“白乐天体”,在当时就广为流传。

元稹和白居易志同道合,他们一起创作新乐府诗。不过,元稹的乐府诗总体水平不高,说教气比较浓厚。他的代表作是堪与《长恨歌》齐名的叙事长诗《连昌宫词》,借“宫中老翁”之口,叙述了连昌宫的兴废变迁。元稹的抒情诗成就较高,如《离思》、《遣悲怀》等,抒发了对亡妻韦丛深切的哀思和怀念,“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心灰意冷,“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无奈慨叹,至今仍能打动有情人的心扉,成为世人凭吊妻子的绝唱。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元稹与白居易交往密切,正所谓“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元稹被贬通州司马时,白居易“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急于知道友人的处境;几年后听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元稹“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的身影长久地定格在后人的心中。

清丽淡远的韦柳诗派

文学史上向来有“王孟韦柳”的说法,指的是盛唐时代的王维、孟浩然和中唐时代的韦应物、柳宗元。他们的诗歌创作,都以山水田园诗成就最高。苏东坡曾经做过这样的评价:“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韦应物谢世之后,柳宗元才登上文坛。但就他们的诗歌创作来说,他们都取法于陶渊明和谢灵运,不过韦较多近陶,柳较多近谢。

韦应物出身世家,少年豪宕任侠,“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安史之乱后,他折节发愤,入太学读书。后来虽然做了几任地方小官,但总的说来,他的精神生活更倾向于淡泊平和。对于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韦应物往往有着“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的深深自责。不过,中年以后的韦应物追求“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我们读《滁州西涧》、《寄全椒山中道士》等,能够感受到在从容清淡的风格背后,蕴含着诗人醇厚真挚的情感。和陶渊明一样,诗人在对从政感到失望之后,退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从中寻找心灵的慰藉。

相比较而言,韦应物的五言诗成就更高。“绿荫生昼静,孤花表春余”的静谧;“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的兴味;“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的寂寞,营造了一个属于韦应物的青青世界。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称:“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柳宗元家世显赫,才名早著,美好的人生蓝图正在他的面前展开。然而永贞革新的失败,使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十年,最终客死柳州。政治生涯的悲剧反倒促成了他文学创作上的飞跃。柳宗元今存160多首诗,几乎都是贬谪之后的作品。“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把自己满腔的悲愤之情化为诗歌,可谓“得骚之余意”。永州的山山水水都能够引起他心中不灭的思乡之念,如《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深于佛理的柳宗元创作了很多清新淡雅而意味深长的作品,但其中总是有一种“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的抑郁不平。外表的悠然自得掩盖不住内心的孤独寂寞,看似平和清丽的背后总流露出难以排遣的幽怨悲凉,这就是苏东坡所说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柳宗元的著名五绝《江雪》中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片茫茫大雪之中,****踪迹皆无,唯有一个渔翁,独自在天地之间,这个渔翁就是诗人自己的象征,他的心灵仿佛和大自然合为一体,堪称真正的无我之境。

追摹盛唐的中唐别调

这是一群追摹盛唐之音的诗人,他们的诗风和中唐的主流风格不尽相同,更多体现的是盛唐诗歌才有的昂扬气象。他们虽然没有自觉的创作主张,或者像其他诗歌流派一样结盟,但是他们的创作有着明朗的气息和豪迈的胸襟。他们不属于上述四派中的任何一个,可以说是中唐诗歌的别调,代表人物是大历时代的李益和元和时代的刘禹锡。

李益在文坛成名很早,“二十挥篇翰,三十穷典坟。辟书五府至,名为四海闻”。他虽然进士出身,然而一直沉沦下僚,于是转而到幕府中寻找机会。边塞生活为他的诗歌创作注入了活力。作为大历时代唯一一位真正有过从军幕府生涯的诗人,李益的诗歌呈现出与当时大历诗风不同的气象。他的边塞诗,或者歌颂将士们的卫国豪情,或者抨击上层统治者赏罚不公,颇有盛唐边塞诗派的余韵。不过千年以来,最感动人心的却是他那些表现士卒思乡怀亲的诗歌,如《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默默无声的画面写尽了征人思乡的情愫,在当时就广为传唱。

李益的七绝成就最高,“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这是说他的七言绝句和李白、王昌龄的风格相近,善于营造出气势豪迈的整体意境,不像中唐诗歌那么注重字斟句酌。当然,他的边塞诗和盛唐时代的边塞诗在情调上也有不同,因为大历时代毕竟国力大不如前,反映在诗歌中,难免有一种伤感、衰飒的意味。

如果说,李益身上留有的盛唐余韵是因为他生活的年代距离盛唐比较近,是文学创作惯性作用自然而然的一种体现,那么,生在安史之乱后的刘禹锡则是有更多自身性格的因素。他和柳宗元同榜进士及第,同样参加“永贞革新”,同时被贬。但与柳宗元不同,刘禹锡性格坚毅豪迈,即使被贬谪,仍然保持了坚强的意志和昂扬的斗志。他的诗歌也是他精神面貌的一种体现,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中写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中唐后期文人唱和之风渐渐形成高潮。各有不同的诗歌理论和创作手法的“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内部彼此诗歌酬唱的情况非常普遍,但两派之间很少有唱和的作品。刘禹锡是其中比较独特的一个,他和两派诗人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都有唱和诗传世,如《酬乐天扬州席上初逢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两人神交已久,初次见面就能够对彼此的思想心领神会。

刘禹锡创作过一些寓言体的政治讽刺诗,如《聚蚊谣》、《飞鸢操》等,虽然艺术成就不是很高,但是写得很深刻,能够揭示出事物的本质。在被贬夔州、和州期间,刘禹锡凭吊三国、六朝时代的遗迹,写了一系列咏史诗,最为后人称道。特别是《金陵五题》,白居易以为“后之诗人不复措词”。如《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魏晋时代显赫一时的王、谢两个世族大户,如今已经风流云散;曾在朱门堂前嬉闹的燕子,它们的后代也飞落到普通百姓的屋檐上作窝。此后,很多文人在写作金陵怀古题材的诗词作品时,都化用了其中的诗句或者诗意。刘禹锡吸收了当地的民间歌曲,写了许多有民歌风味的短诗。如《竹枝词》、《踏歌词》等,描写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男女爱情,生动传神,雅俗共赏。不仅如此,他还能在这样的民歌体式下,抒发自己的情感,批评议论。如:“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等等,体现出哲理性的睿智之思,让人叹服。

中唐诗坛的总体倾向就是求新、求变。唐人李肇在《国史补》中评论中唐诗坛:“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于元稹。”可以说,中唐诗人是各具特色的。与盛唐时代相比,中唐诗人的数量明显增多,除了人所共知的韩愈、白居易等人以外,还有大量声名并不很显著的诗人。如以写艳体诗著称的权德舆,年辈较高,仕途又显达,周围团结了一批文人,创作成就虽然不高,但也丰富了唐代诗坛。

清代叶燮在《百家唐诗序》中指出:“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一代之所独得而称中者也。”也就是说,中唐不仅仅是唐代的中段,也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中段。作为当时社会生活反映的中唐诗,也就有了一种转折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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