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几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除非大彻大悟的境界,可以参透万事。否则一般的知识,往往反而是忧愁烦恼的根源。所以研究学问追求知识,与其一知半解,不能参透彻悟,反而为自己惹来忧愁烦恼,倒不如不学这一知半解世俗的知识,也好免得自找忧愁烦恼。别人对你的奉承,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和别人对你的顶撞,恶言相向,当面轻慢侮辱,这又有什么两样?不值得计较。世俗若推崇你为善人善事,互相交誉,众望所归,和世俗若轻蔑你为恶人恶事,交相侮骂,群诟随之,这又有多少差别?不值得认真。为人处世,本不在乎别人的毁誉得失,也不在乎别人的奉迎轻慢,而全在乎自己的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当然也要和光同尘,不必惊世骇俗,特立独行。心胸宽广,如同大地荒漠,岂不无所不容,无限无涯!
世人都争攘有利于自己的事,而且乐此不疲。如同享受最丰盛的筵席,谁肯放弃?又如春天登台远眺,有了得意的事都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唯独有天道修养的人,就当保持淡泊宁静,轻看名利得失,不争不攘,绝不因外在的原因,而忽喜忽乐,乃至形之于辞色。也好像一片天真尚未长大的婴儿,根本不知道要争什么得失利害,无可无不可的一无所求,也一无所属。众人都自命不凡,自以为学识才能,盈溢有余,无所不能,无所不行,而张狂自傲。而有天道修养的我,却独自觉得空无所有,无才无德,似乎为世所遗忘之人一样。众人看我如同愚人一般,浑浑沌沌,既不灵巧,也不聪明。于是世俗之人自以为了不起,超群出众,唯独我默默无声隐退不显。世俗之人自以为十分精明,精打细算,唯独我容忍谦让,从不计较。淡泊名利,如同汪洋大海,浩瀚无涯;也如同九霄飙风,缥缈无边。又怎会计较、怎会在乎,世上的名利得失?世人都自以为无所不能,都以为有所作为,唯独我愚钝顽固鄙陋不化,似乎一无所能,一无作为。乃是竭其所能,并不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有能。为所当为,也并不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有作为。我为什么独独与世人有所不同呢?而是因为我择善固执,以笃守生生不息宇宙万有的根源的天道为贵罢了。
绝学之学,非指彻悟天人大道之学,故非指义理之学,而系指一般世俗所谓之学。西哲叔本华亦以为知识为痛苦之源。无知无识与彻知彻悟皆无痛苦,痛苦在于一知半解,烦恼在于自以为是。人类之错误,历史之浩劫,岂非皆由人为知识之一知半解而造成。
“唯之与阿 ”唯,唯唯诺诺,为奉承阿谀之声。阿为轻慢不屑之辞。善为人之所誉,恶为人之所侮,世人毁誉,基于好恶,基于成见,基于私忿,基于偏心,故而不值得计较,但求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可也。
荒,广大貌也,指心胸之宽广而言,“未央 ”指无边无涯也。
熙熙,非和乐貌,乃指熙熙攘攘、争竞相夺之意,汲汲名利必互相争攘也。太牢杀牛祀天之盛祭盛筵也。如春登台,乃春天登临高台也。
独泊,独自淡泊宁静。未兆乃未见乎征兆,不显于词色也。
婴儿之 “未孩 ”,通解为 “未咳 ”,云未笑云,似属牵强。窃以为作未成长为小孩,仍是襁褓中之赤子解,如此一片天真稚小,不解得失始可全文呼应,而无扞格不入之弊。此笔者浅见,幸蒙高明谅许。
儽儽,本懒散疲倦貌,于此作对名利得失、无可无不可之态度也。无所归,乃求之有所得而归,无所归,意无所求也。
我独遗,乃为世所遗也,故作被世界遗忘解。沌沌,淳朴敦厚,浑浑沌沌也。
昭昭,煊赫貌,故为了不起。昏昏,乃默默隐退之象。
察察,精明貌。闷闷,乃容忍厚道,无所计较也。
飂者,高天上之大风也。
众人皆有以之 “以”字,作“能”字解,皆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而有所作为也。
顽且鄙,不随俗叫鄙,但守己叫顽。立身处世自有原则不随俗附和,为人视为顽鄙,事实上又何顽鄙之有。
食母,大道也。指生生不息宇宙根源,万物所由生之天道,故称为 “食母 ”。贵食母,即以守道为贵,亦正是择善固执 “守死善道 ”之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