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年轻的镇长,书记,陪同日本外宾和郭柱国老人,一一参观了飞镖乔姐三十多年来在桔市镇兴办的一些慈善事业:有拿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天主堂改成的敬老院;有由乔姐发起全镇募捐在去年刚落成的残疾人工厂;还有利用原有的祠堂、尼姑庵、积谷仓、救生局稍加修葺,因陋就简办起来的幼儿园,托儿所,盲人安居乐业的“五行宫”,文化室,图书室,武术馆。只有“粥棚”早就没有了,因为近十年再也没人逃荒讨米了。
看过慈善事业,再看近几年由乔阿婆当“参谋”,由他们这批掌了权或成了才的年轻后生们为主兴办起来的十多家镇办企业和工厂。
时近中午,云梦江子随镇长,书记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说:
“镇长先生,我要请你做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代劳……”
“什么事情?”年轻镇长愣了愣问。
“我想把乔姐的陵园修一修,”云梦江子一口气说下来,“把陵墓、墓围用大理石砌好,换上一块两三米高的汉白玉墓碑?再在山顶上修建一座十来米高的飞镖乔姐纪念碑,你看怎么样?……”
年轻镇长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敲开了小鼓:老天,这得花多少钱呵!最后云梦江子问他“怎么样”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回答:
“这好,这好……只是……”
“你预算预算得花多少钱?”云梦江子一副企业家的气派。
年轻镇长抓了抓后脑勺,随口说:
“纪念碑要那么高,只怕得花好几万元呀!”
“我先给你十万元人民币够不够?”云梦江子也在心里作了个预算,“要是不够,我再拨款给你。”
“够了,够了。”镇长和书记同声回答,“这也是我们全镇父老乡亲的一桩心愿,我们一定抓紧施工。”
“太感谢你们了,请多多关照。”云梦江子热泪盈眶地说,“明年清明节前能不能竣工?我希望明年清明节来为乔姐扫墓的时候,我能参加纪念碑的揭幕仪式……”
“行,行。”镇长和书记的回答都是十分肯定的。
“那太感谢了。”云梦江子转对女秘书说,“和子,把带来的那张十万元的支票交给镇长先生吧。我本来是带给乔姐作生活费用的,她已经用不上了……”
和子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支票给镇长,解释说:
“这是中国银行的兑换券,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年轻镇长拿着十万元的兑换券,高兴得只顾点头。快走近乔姐“故居”,镇长和书记告辞了,因为他们知道,外宾和贵客要在乔阿婆家里,吃一餐乔阿婆在这里吃了三十多年的粗茶淡饭,这也是寄托对乔阿婆的哀思,他们不便再去叨扰。
郭柱国老人走在前头,云梦江子与和子跟在后面。走进“故居”的木板门,突然听得里屋又是一片嚎啕声。水香阿婆自告奋勇留在家里准备“乔姐式”的中饭,她怎么又凭白无故地哭开了?细听是两个女人的哭声,那另一个嗓子都哭哑了,哭闭气了,是水香阿婆一边哭一边劝慰她。这女人是谁呢?郭柱国一脚跨进堂屋,惊讶地发现,那个扑在饭桌上磕着额头,挺着胸脯嚎哭的,原来是姨侄女育生。
“育生,你在岳阳怎么也得到信了?”郭柱国朝姨侄女走去。
育生站了起来,苍白脸上,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郭柱国老人。蓦地,她伸出双臂,伤心地大叫一声:
“爸爸——!”
她扑在老人的怀里。郭柱国老人搂住她,安慰地轻抚着姨侄女的臂膀,忽地又把姨侄女推了推,纳闷地问:
“育生,你怎么叫我‘爸爸’?”
育生只是哭,只是哭,哭……
水香阿婆抹掉眼泪鼻涕,对云梦江子、和子小姐和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郭柱国说:
“你们都蒙在鼓里,我胡水香也蒙在鼓里。三十多年了,我做梦都没想到,育生就是乔姐在牢房里生的那个亲女儿呵!是她的亲女儿呵……我还一直真以为是她结拜的那个修女姐妹的女哩……”
“育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爸爸,快告诉爸爸!”郭柱国老人扶着女儿在木椅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我也一直蒙在鼓里。”育生扯起袖筒擦擦眼泪,“昨天下午,我收到桔市镇姨妈的一封信,拆开一看,才知道她不是我的姨妈,是我的亲妈妈……今天一早,我就搭车赶来桔市镇看妈妈,没想到……”
育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泪湿了的信,交给父亲,又伏在饭桌上哭泣。
郭柱国老人的手指哆哆嗦嗦,从潮湿的信封里,抽出几张信笺泪花滚滚地看了下去。
信上叙述了那个几乎就要被湮没的,充满了人性的温柔和人生的惨淡的故事:
育生:
我亲爱的女儿,三十四年了,一我天天都在盼:哪一天才能叫你一声“嫡摘亲亲的女儿”!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孩子,妈妈不幸生你在牢房里。我生你的时候,你的爸爸——就是你现在所认的姨父郭柱国,他那时正在当县委书记。你妈妈就是你爸爸亲笔画押关进牢房里去的。妈妈生你的时候,多么恨你的爸爸呵!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在牢房的黑夜里,我遭受临盆的剧痛的时候,我咬着被角,撕扯着头发,痛得死去活来!想到别人生孩子,孩子未出世,他爸爸就守候在床边,一双有力的手握着妻子的手,临产时的痛楚就能通过那有力的手减轻一半,妻子就能从爱情的回忆中获得力量,从即将出世的小生命中获得幸福……
育生呀!我可怜的女儿!你出世的时候,就失去了父爱,不久也失去了母爱。你出世才一个月,妈妈狠心给你断奶的时候,我就决心不让你背上有个‘劳改犯’妈妈的包袱——那时我猜想,你妈妈一定会被你的昏聩而又官僚透顶的爸爸至少判上三五年劳改!我在劳改中不能尽抚育你的义务,我只能割断母女之情:我把你送给了我所信得过的玛丽妹妹。你的养母李玛丽,原来是岳阳修女院的一位修女,在抗日战争中我同她有生死之交,结拜了姐妹。她解放后在柳林镇的卫生院当医生,没有出嫁,她也一辈子不打算出嫁了。我求她把你认作亲生女儿,要她永不告诉你我是你的生身母亲。我只在出狱以后,以姨妈身分常常来看看你。没想到,修女出身的玛丽妹妹,在后来“文革”中又受到冲击,被开除公职,遣返农村……在她贫病交加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你接到身边抚养,当作姨侄女抚养。我希望你象亲女儿一样,为你恩重如山的玛丽妈妈养老送终,这是我三十余年不愿把真情告诉你的最主要的原因……
你玛丽妈妈几上几下,几进几出,你在苦难屈辱中长大成人。你出嫁了,却又象妈妈一样碰上那么一个翻脸无情的男人。你玛丽妈妈昭雪平反,恢复公职,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她从柳林镇搬到桔市镇跟我同住一起,她为你的不幸的婚姻而流泪叹息。我怕你背包袱,你却还是背着“有历史问题”的妈妈的包袱,找了个没有教养,没有人格的男人。三年前你被男人抛弃,你寻死觅活,急坏了你的两个母亲。水香阿婆来把你带到岳阳去,交给郭柱国那个“姨父”,一来是想宽宽你的心,使你忘掉桔市镇那个忘情负义的畜牲,二来是部柱国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经过三化大革命,我原谅了你的父亲。他当时判我坐牢,一有他的难言之苦,二有他对党的事业的“大义灭亲”的赤胆忠诚!孩子,我把这些告诉你,是要你在我死后好好孝敬你的生身父亲……
育生,你的玛丽妈妈早我一年就去世了,我现在已经没有要你孝敬养母的顾虑了,我才愿意把这些真实历史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孩子,上面这些我是断断续续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写成的。我早想寄给你,又想去岳阳先把真情告诉郭柱国,然后再让你知道。我几次摸到你爸爸的“高级”院子里,站在树荫下偷偷地望着他的满头白发,我心里哭他,我想见他……然而他是吃国家俸禄的高级干部,你妈是个骨头硬了一辈子的穷苦人,我丢不下这份穷骨气,这份自尊心。你妈妈每回都硬起心肠走了,走了……
儿呵!你妈妈昨天写了几句,就头痛得发炸,今天一早又咳嗽咯血……你妈妈劳苦一生,自知就要进土眼了……。
今天下午我就去把信寄给你。你接信之后能回来,就回来再见一眼妈妈吧!
你要考敬爸爸。
我的好女儿,妈妈吻你
你的生母亲笔
(又及:我本来准备在死以前见你爸爸一面,你套套他的口气,他愿来桔市镇一趟,你就陪他一块来吧,妈妈等着。)
一切痛哭都没有用了,都来不及了。泪湿的信纸从郭柱国手里传到了云梦江子手里。郭柱国老人狠狠捶着他那僵硬麻木的脑壳,在心里高声呼唤他那慈悲一生,强硬一世的狠心女人……
江子百感交集,嘴唇翕动着,目光却痴痴呆呆,似在咀嚼这人生的大悲和非人生的大幸……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
毕稿于寓所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