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停靠在桔市镇东街的客运码头。虽说在船上吃过不少点心,但毕竟已到下午两点多钟,女秘书和子小姐担心几个人去到飞镖乔姐家里,要主人临时筹办午饭太麻烦,便向云梦江子建议说:
“董事长,是不是找个馆子吃了中饭再去乔姐家?也免得乔姐……”
“NO, no”云梦江子高兴得顺口甩了句英语,一边往码头上走去一边说,“中午我要请客,我要在桔市镇最好的餐馆里请乔姐赴宴,咱们还是先去乔姐家嘛!”
“都下午两点多了,”郭柱国也喜笑颜开地说:“还是什么中午请客?”
云梦江子瞅着当年的郭政委,开了个玩笑:
“良子,我要请乔姐赴宴,这位郭政委往哪儿摆?”
“还是老主意——靠边站!”
水香阿婆拍着巴掌,打着哈哈,在前面带路。云梦江子、和子跟在她后面,郭柱国仿佛真的“靠边站”似的落在后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桔市镇已经不是云梦江子记忆中的那副模样了。当年随谷野次郎路过这里,狭窄破旧的街筒子里,骑着马不能两匹并辔而行。如今街道加宽了几倍,能走汽车。街道两边的摊位上,尼龙衣服,塑料制品,湖乡土产,鲜鱼,干货,鸡,鸭,蛋……堆积如山,琳琅满目。然而使她诧异的是,在这些小镇人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儿笑容,全都带着一种悲戚。越是往街筒子里面走,这种悲戚气氛越浓。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悲哀的夜雾笼罩着外表繁华而实际冷清的街市。这是一种如日本关东大地震后的悲哀,是小镇全体居民的悲哀。这种只有心灵可以触及的悲痛情绪,弥漫在整条街筒子每个人的脸上,心上,使外来人蓦然一见感到惊慌,感到压抑,感到窒息!
云梦江子跟在良子后面走着,走着,她的脚忽然踩上了软松松的东西,象踩在沙地上,枯叶上,沙沙,沙沙地响。她低头一看,那是燃放了无数鞭炮后撒落在地上的红红绿绿的纸屑,如满地落英。落英中还有一张张白色的,圆圆的,凿了花纹的纸钱。她又猛地注意到,在街边的小摊上,住家人的门楣上,乃至一些大的商店和机关学校的门楼上,全都缀着纸花,扎着大朵的用黑绸装饰的素白纸花……这是怎么回事?是国家刚发布“国丧”,还是小镇上死了要人?
前面的水香阿婆突然放声悲哭,踉踉跄跄朝街边一座小院的低矮的木板门走去。木板门框上,矮墙上,全被素白的纸花和黑绸缀饰着,一幅幅灵幡,一面面纸旗,在矮墙上,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低回的呜咽声!
“乔姐——老姐子呵——!”
水香阿婆一头闯进木板门,哭喊着扑了进去。一会儿她面色惨白地走了出来,向街头上围了过来的老人,小孩,婆婆,嫂子,气咽欲绝地哭问着:
“乔姐哪去了?你们告诉我,我的老姐子哪去了?哪去了?……”
没人回答,没人回答……
孩子们哇哇地哭了。
老人们哽咽地哭了。
婆婆们哭了。
嫂子们哭了。
整条街筒子的人都围了过来,都在唏嘘,都在流泪,都在痛哭——
天地仿佛也哭了,阴沉着脸色,飘着毛毛雨……
云梦江子晕了过去,由和子小姐搀扶着走进木板门。门里是一块比两副晒簟略大的院坪,一边种着些白菜,葱,蒜,一边是水泥坪,有花坛,花钵,种着月季、玫瑰、石榴、金桔,中间一条龟背石子小路通向里屋。小路上,菜叶和花叶上,也积满一层厚厚的爆竹的碎屑。在精神恍惚的云梦江子的眼里,那都是飞镖乔姐的笑和眼泪,是飞镖乔姐的骨肉和魂灵留下的碎片,是乔姐特意为她的到来铺下的花毯,留下的音容笑貌,留下的痛苦悲伤。
率先走进里屋的水香阿婆和另几名街坊婆婆,嫂子,一边哭着,一边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张罗茶水,端椅子。
乔姐的住房有两间半屋子,前面一横两间:右边是堂屋,左边是卧房,堂屋后面连着的半间是厨房。云梦江子晃晃悠悠,半靠在和子小姐身上,从堂屋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进卧房。她坐在飞镖乔姐睡过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用手捏捏棉絮象硬茧的粗布被,又拍拍洗得干干净净的补了不少补丁的床单,再翻开床单看看下边又黑又硬又薄的垫絮,看看潮湿得长了白毛的稻草,她的手发抖,心发颤,酸酸楚楚的泪水从眼窝里一股劲儿地往下流……
她不能想象,做梦也没有想到,飞镖乔姐在“战后”过的生活是这样贫困,这样清寒。“战后”她回到日本,父母已先后去世了,兄弟战死了,东京的商店企业,沼津的家产,炸的炸了,毁的毁了。开头那十来年,她也经历过贫穷潦倒和饥饿的岁月。她也住过乔姐这种低矮潮湿阴冷的小屋,睡过乔姐这种充满稻草霉味的榻榻米“狗窝”。然而,到了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的复苏,随着她自己的努力奋斗和拼搏,很快便改变了处境——说实在话,她根本没有吃到飞镖乔姐那么多的苦呵!她没有卖过香烟瓜子。更没有化装成男人去背沉重的盐包。她就凭自己的双手和远不及乔姐那样的勤劳,在父母留下的也是战争留下的一片废墟上,由创办街道小作坊,到办起了街道工厂,商店。到七十年代,整个日本和她自己的企业,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发展着,资金在积累,在膨胀,在滚雪球。乔姐呵乔姐,你是怎么回事呢?你卖香烟瓜子,你背沉重的盐包赚得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呢?你都填进了“粥棚”,你都赈济了穷人吗?你比我云梦江子,比日本的阿信更能干,更能吃苦呀!“战后”四十年了,你流了那么多汗水,你付出了那么多劳动,你应当积累了无数财富,你应当早就成了云梦江子,田仓阿信那样的百万富翁!你早在六十、七十年代就应当享受到生活的甘甜与幸福。可是你为什么始终如一都是这样清贫呢?你是在尼姑庵里修行,在效法东京街头的托钵僧吗?然而,那些托钵僧在寺院之外也都有了精巧别致的小别墅呵……
堂屋里,走进来郭柱国和一位银须飘飘的长者,还有两个年轻人。长者向郭柱国和水香阿婆作介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的一个,是他的孙子,镇长;另一个是镇委书记。
“我这个孙子,”长者捋着胡须说,“当年天下大乱时,还只有十五六岁,刚刚走出学堂门。我怕他到外面去学坏,亲自把他送到乔姐手里,要她给我好好管教。现在这两个伢伢儿不都让乔姐管教出来了?一个当镇长,一个当书记。我平常老是跟他们讲,有乔姐在,是镇里的福气,凡事都有个把握,有个依靠。我要他们象孝敬亲爷老子亲娘老子一样孝敬乔姐,孝敬他们的师傅。谁知,唉——没听他们说一声乔姐有病,住院,连伤风感冒都没听他们说起,大前天一早,乔姐她,她,她就两脚一伸走了,在我们这些老朽前面走了……”
银须长者说到这里抹开了眼泪。
“乔姐呀,我的老姐子……”水香阿婆又拍着巴掌,有板有眼地嚎哭起来了,“你大前天一早就走了呀,你为么事不早两天给我一个信呀,我可怜的劳苦了一生一世的乔姐子呀……”
年轻镇长泪盈盈指着年轻书记,哽哽咽咽地说:“乔阿婆师傅去世的先一天晚上,我们两个从镇委开会回家,还绕到这里来看了师傅。乔阿婆还跟我们讲起集资改造沿河街道的事,还问到镇办几家工厂企业的经营情况……她老人家当时有点咳嗽,我们俩要送她去镇医院看看,她老人家说没事,没事……哪晓得到第二天一早……”
旁边的街坊婆婆瘪着嘴巴,止住哭声说:
“乔姐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呵,没病没痛,没个亲人在身边伤心,她眼睛一闭,象走亲戚出了门一样就走了!常言说得好哟,要前世积了大德,今世做了好事的人,才有这门子福气哟,有福气哟……”
郭柱国老人一直硬挺着腰杆,没有流泪,没有哭泣,没有说话。他象座岩石雕的石像,像个失去了思维和情感的石头人。
云梦江子坐了一会,神志清醒了,情绪安定了许多。她随着和子走了出来,在堂屋里跟银须长者和镇长、书记见过面,她提出要求:
“镇长先生,能允许我到我的中国朋友的坟头上看看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年轻镇长、书记已经从常来常往的水香阿婆那儿,知道了日本友人的来历,而且她又是由一位小镇从未见过面的省军级干部——郭老陪同而来,哪能不同意她去扫墓呢?他俩异口同声地答复以后,交换了一下眼色,由镇长出面说:
“乔阿婆的墓地就在小镇南面的山头上,很近。听说外宾和郭老等人还没吃中饭,我们已经安排人去镇委准备去了,是不是请贵宾和郭老吃了饭再去呢?”
“不了,有饭也吃不下,还是先去扫墓吧。”云梦江子转对和子小姐说,“和子,你请镇长先生帮忙,去给我准备花圈,鞭炮吧……”
两位日本贵宾和一位省军级干部要去飞镖乔姐基地上敬献花圈的消息,立即在桔市镇轰动开了。下午四点多钟,日头已经隐入了西天薄薄的云层,人们看到镇委的领导和干部抬着两个大花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位日本妇女,还有一位很有大首长气派的白发老人,一位常来乔姐家的岳阳阿婆,默默地朝南街走去。于是全镇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从各自的家里,店铺里,机关学校里走了出来,跟随着那默默的队伍,朝南街走去。前面的鞭炮响了,后面的鞭炮响了,中间的鞭炮也响了,满街筒子都是鞭炮的响声,都是纸屑横飞,落英缤纷。
不断线的鞭炮响出南街,长长的队伍沿着一条乡村大道,朝高不过两百米的南山走去。南山坡上,长满了整整齐齐的杉木林,一行行全都有小水桶粗,有两层楼房高。年轻的镇长告诉客人们说,这些杉树,是在全国动乱,外地年轻人都热衷于武斗的年代,由乔阿婆在武术训练之余,带领她的四五百门徒,逐年栽种起来的。现在树木成林了,成材了,乔阿婆却离开我们走了……
在绿荫蔽日的南山山顶的缓坡处,有一座面向小镇的新坟。坟堆跟普通冥者的一般大小,仅多了一道用黄土修筑的很高很有气派的墓围,墓围外边移植了半圈小杉树,墓围正中竖立着一块高大的青石墓碑,上面錾刻着一行大字:
抗日民族英雄
桔市镇的慈母飞镖乔姐之墓
下面落款是:“桔市镇全体子孙共立”
云梦江子和郭柱国的花圈,分搁在墓碑两旁。江子献的花圈的素带上写着:
中国姐姐飞镖乔姐千古
日本妹妹云梦江子敬奠
郭老的则显得缺乏文采和激情,写的是:
爱妻乔葳同志永垂不朽
丈夫郭柱国挽
两个花圈,都引起小镇的人们好一阵议论,特别是那个省军级老干部郭柱国,竟然是乔阿婆的丈夫,这是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